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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的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着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啦!”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的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的。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譬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意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 归航 微寒刺骨的初冬晚上,若在清冷同中世似的故乡小市镇中,吃了晚饭,于未敲二更之先,便与家中的老幼上了楼,将你的身体躺入温暖的被里,呆呆的隔着帐子,注视着你的低小的木桌上的灯光,你必要因听了窗外冷清的街上过路人的歌音和足声而泪落。你因了这灰暗的街上的行人,必要追想到你孩提时候的景象上去。这微寒静寂的晚间的空气,这幽闲落寞的夜行者的哀歌,与你儿童时代所经历的一样,但是睡在楼上薄棉被里,听这哀歌的人的变化却如何了?一想到这里谁能不生起伤感的情来呢?——但是我此言,是为像我一样的无能力的将近中年的人而说的—— 我在日本的郊外夕阳晼晚的山野田间散步的时候,也忽而起了一种同这情怀相像的怀乡的悲感,看看几个日夕谈心的朋友,一个一个的减少下去的时候,我也想把我的迷游生活(Wandering Life)结束了。 十年久住的这海东的岛国,把我那同玫瑰露似的青春消磨了的这异乡的天地,我虽受了她的凌辱不少,我虽不愿第二次再使她来吻我的脚底,但是因为这厌恶的情太深了,到了将离的时候,我倒反而生起一种不忍与她诀别的心来。啊啊,这柔情一脉,便是千古的伤心种子,人生的悲剧,可能是发芽在此地的么? 我于未去日本之先,我的高等学校时代的生活背景,也想再去探看一回。我于永久离开这强暴的小国之先,我的迭次失败了的浪漫史的血迹,也想再去揩拭一回。 “轻薄淫荡的异性者呀,你们用了种种柔术想把来弄杀了的他,现在已经化作了仙人,想回到他的须弥故国去了。请你们尽在这里试用你们的手段吧,他将要骑了白鹤,回到他的母亲怀里去了。他回去之后,定将拥挟了霓裳仙子,舞几夜通宵的歌舞,他是再也不来向你们乞怜的了。” 我也想用了微笑,代替了这一段言语,向那些愚弄过我的妇人,告个长别,用以泄泄我的一段幽恨。为了这种种琐碎的原因,我的回国日期竟一天一天的延长了许多的时日。 从家里寄来的款也到了,几个留在东京过夏的朋友为我饯行的席也设了,想去的地方,也差不多去过了,几册爱读的书也买好了,但是要上船的第一天(七月的十五)我又忽而跑上日本邮船公司去,把我的船票改迟了一班,我虽知道在黄海的这面有几个——我只说几个——与我意气相合的朋友在那里等我,但是我这莫名其妙的离情,我这像将死时一样的哀感,究竟教我如何处置呢?我到七月十九的晚上,喝醉了酒,才上了东京的火车,上神户去趁翌日出发的归舟。 二十的早晨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赤色的太阳光线已经将神户市的一大半房屋烧热了。神户市的附近,须磨是风光明媚的海滨村,是三伏中地上避暑的快乐园,当前年须磨寺大祭的晚上,是我与一个不相识的妇人共宿过的地方。依我目下的情怀说来,是不得不再去留一宵宿,叹几声别的,但是回故国的轮船将于午前十点钟开行,我只能在海上与她遥别了。 “妇人呀妇人,但愿你健在,但愿你荣华,我今天是不能来看你了。再会——不……不……永别了……” 须磨的西边是明石,紫式部的同画卷似的文章,蓝苍的海浪,洁白的沙滨,参差雅淡的别庄,别庄内的美人,美人的幽梦,…… “明石呀明石!我只能在游仙枕上,远梦到你的青松影里,再来和你的儿女谈多情的韵事了。” 八点半钟上了船,照管行李,整理舱位,足足忙了两个钟头;船的前后铁索响的时候,铜锣报知将开船的时候,我的十年中积下来的对日本的愤恨与悲哀,不由得化作了数行冰冷的清泪,把海湾一带的风景,染成了模糊像梦里的江山。 “啊啊,日本呀!世界一等强国的日本呀!国民比我们矮小,野心比我们强烈的日本呀!我去之后,你的海岸大约依旧是风光明媚,你的儿女大约依旧是荒淫无忌地过去的。天色的苍茫,海洋的浩荡,大约总不至因我之去而稍生变更的。我的同胞的青年,大约仍旧要上你这里来,继续了我的运命,受你的欺辱的。但是我的青春,我的在你这无情的地上化费了的青春!啊啊,枯死的青春呀,你大约总再也不能回复到我的身上来了吧!” 二十一日的早晨,我还在三等舱里做梦的时候,同舱的鲁君就跳到我的枕边上来说:“到了到了!到门司了!你起来同我们上门司去吧!” 我乘的这只船,是经过门司不经过长崎的,所以门司,便是中途停泊的最后的海港;我的从昨日酝酿成的那种伤感的情怀,听了门司两字,又在我的胸中复活了起来。一只手擦着眼睛,一只手捏了牙刷,我就跟了鲁君走出舱来。淡蓝的天色,已经被赤热的太阳光线笼罩了东方半角。平静无波的海上,贯流着一种夏天早晨特有的清新的空气。船的左右岸有几堆同青螺似的小岛,受了朝阳的照耀,映出了一种浓润的绿色。前面去左船舷不远的地方有一条翠绿的横山,山上有两株无线电报的电杆,突出在碧落的背景里;这电杆下就是门司港市了。船又行进了三五十分钟,回到那横山正面的时候,我只见无数的人家,无数的工厂烟囱,无数的船舶和桅杆,纵横错落的浮映在天水中间的太阳光线里,船已经到了门司了。 门司是此次我的脚所践踏的最后的日本土地,上海虽然有日本的居民,天津汉口杭州虽然有日本的租界,但是日本的本土,怕今后与我便无缘分了。因为日本是我所最厌恶的土地,所以今后大约我总不至于再来的。因为我是无产阶级的一介分子,所以将来大约我总不至坐在赴美国的船上,再向神户横滨来泊船的。所以我可以说门司便是此次我的脚所践踏的最后的日本土地了。 我因为想深深的尝一尝这最后的伤感的离情,所以衣服也不换,面也不洗,等船一停下,便一个人跳上了一只来迎德国人的小汽船,跑上岸上去了。小汽船的速力,在海上振动了周围清新的空气,我立在船头上觉得一种微风同妇人的气息似的吹上了我的面来。蓝碧的海面上,被那小汽船冲起了一层波浪,汽船过处,现出了一片银白的浪花,在那里返射着朝日。 在门司海关码头上岸之后,我觉得射在灰白干燥的陆地路上的阳光,几乎要使我头晕;在海上不感得的一种闷人的热气,一步一步的逼上我的面来,我觉得我的鼻上有几颗珍珠似的汗珠滚出来了;我穿过了门司车站的前庭,便走进狭小的锦町街上去。我想永久将去日本之先,不得不买一点什么东西,作作纪念,所以在街上走了一回,我就踏进了一家书店。新刊的杂志有许多陈列在那里,我因为不想买日本诸作家的作品,来培养我的创作能力,所以便走近里面的洋书架去。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的著作,Modern Library的丛书占了书架的一大部分,我细细的看了一遍,觉得与我这时候的心境最适合的书还是去年新出版的John Paris的那本Kimono(日本衣服之名)。 我将要去日本了,我在沦亡的故国山中,万一同老人追怀及少年时代的情人一般,有追思到日本的风物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可拿出几本描写日本的风俗人情的书来赏玩。这书若是日本人所著,他的描写,必至过于真确,那时候我的追寻远地的梦幻心境,倒反要被那真实粗暴的形相所打破。我在那时候若要在沙上建筑蜃楼,若要从梦里追寻生活,非要读读朦胧奇特、富有异国情调的,那些描写月下的江山,追怀远地的情事的书类不可;从此看来,这Kimono便是与这境状最适合的书了,我心里想了一遍,就把Kimono买了。从书店出来又在狭小的街上的暑热的太阳光里走了一段,我就忍了热从锦町三丁目走上幸町的通里山的街上去。幸町是三弦酒肉的巢窟,是红粉胭脂的堆栈,今天正好像是大扫除的日子,那些调和性欲,忠诚于她们的天职的妓女,都裸了雪样的洁白,风样的柔嫩的身体,在那里打扫,啊啊,这日本的最美的春景,我今天看后,怕也不能多看了。 我在一家姓安东的妓家门前站了一忽,同饥狼似的饱看了一回烂熟的肉体,便又走下幸町的街路,折回到了港口。路上的灰尘和太阳的光线,逼迫我的身体,致我不得不向咖啡店去休息一场;我在去码头不远的一家下等的酒店坐下的时候,身体也真疲劳极了。 喝了一大瓶啤酒,吃了几碗日本固有的菜,我觉得我的消沉的心里,也生了一点兴致出来,便想尽我所有的金钱,上妓家去瞎闹一场;但拿出表来一看,已经过十二点了,船是午后二点钟就要拔锚的。 我出了酒店,手里拿了一本Kimono,在街上走了两步,就把游荡的邪心改过,到浴场去洗了一个澡,因以涤尽了十几年来,堆叠在我这微躯上的日本的灰尘与恶土。 上船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一点半了。三十分后开船的时候,我和许多去日本的中国人和日本人立在三等舱外甲板上的太阳影里看最后的日本的陆地。门司的人家远去了,工场的烟囱也看不清楚了,近海岸的无人绿岛也—个一个的少下去了,我正在出神的时候,忽听一等舱的船楼上有清脆的妇人声在那里说话;我抬起头来一看,见有一个年约十八九的中西杂种的少女,立在船楼的栏杆边上,在那里和一个红脸肥胖的下劣西洋人说话。那少女皮肤带着浅黑色,眼睛凹在鼻梁的两边,鼻尖高得很,瞳人带些微黄,但仍是黑色;头发用烙铁烫过,有一圈珍珠,带在蓬蓬的发下。她穿的是黄白薄绸的一件西洋的夏天女服,双袖短得很,她若把手与肩胛平张起来,你从袖口能看得出她腋下的黑影,和胸前的乳头来。她的颈项下的前后又裸着两块可爱的黄黑色的肥肉。下面穿的是一条短短的围裙,她的瘦长的两条脚露出在鱼白的湖绉裙下。从玄色的丝袜里蒸发出来的她的下体的香味,我好像也闻得出来的样子。看看她那微笑的短短的面貌,和一排洁白的牙齿,我恨不得拿出一把手枪来,把那同禽兽似的西洋人击杀了。 “年轻的少女呀,我的半同胞呀!你母亲已经为他们异类的禽兽玷污了,你切不可再与他们接近才好呢!我并不想你,我并不在这里贪你的姿色;但是,但是像你这样的美人,万一被他们同野兽一样的西洋人蹂躏了去,教我如何能堪呢!你那柔软黄黑的肉体被那肥胖和雄猪似的洋人压着的光景,我便在想象的时候,也觉得眼睛里要喷出火来。少女呀少女!我并不要你爱我,我并不要你和我同梦。我只求你别把你的身体送给异类的外人去享乐就对了。我们中国也有美男子,我们中国也有同黑人一样强壮的伟男子,我们中国也有几千万几万万家财的富翁,你何必要接近外国人呢!啊啊,中国可亡,但是中国的女子是不可被他们外国人强奸去的。少女呀少女!你听了我的这哀愿吧!” 我的眼睛呆呆的在那里看守她那颧骨微突嘴巴狭小的面貌,我的心里同跪在圣女马琍亚像前面的旧教徒一样,尽在那里念这些祈祷。感伤的情怀,一时征服了我的全体,我觉得眼睛里酸热起来,她的面貌,就好像有一层Veil罩着的样子,也渐渐的朦胧起来了。 海上的景物也变了。近处的小岛完全失去了影子,空旷的海面上,映着了夕照,远远里浮出了几处同眉黛似的青山;我在甲板上立得不耐烦起来,就一声也不响,低了头,回到了舱里。 太阳在西方海面上沉没了下去,灰黑的夜阴从大海的四角里聚集了拢来,我吃完了晚饭,仍复回到甲板上来,立在那少女立过的楼底直下。我仰起头来看看她立过的地方,心里就觉得悲哀起来,前次的纯洁的心情,早已不复在了,我心里只暗暗地想: “我的头上那一块板,就是她曾经立过的地方。啊啊,要是她能爱我,就教我用无论什么方法去使她快乐,我也愿意的。啊啊,所罗门当日的荣华,比到纯洁的少女的爱情,只值得什么?事也不难,她立在我头上板上的时候,我只须用一点奇术,把我的头一寸一寸的伸长起来,钻过船板去就对了。” 想到了这里,我倒感着了一种滑稽的快感;但看看船外灰黑的夜阴,我觉得我的心境也同白日的光明一样,一点一点被黑暗腐蚀了。 我今后的黑暗的前程,也想起来了。我的先辈回国之后,受了故国社会的虐待,投海自尽的一段哀史,也想起来了。 “我在那无情的岛国上,受了十几年的苦,若回到故国之后,仍不得不受社会的虐待,教我如何是好呢!日本的少女轻侮我,欺骗我时,我还可以说‘我是为人在客’,若故国的少女,也同日本妇人一样的欺辱我的时候,我更有什么话说呢!你看那euroasian不是已在那里轻侮我了么?她不是已经不承认我的存在了么?唉,唉,唉,唉,我错了,我错了。我是不该回国来的。一样的被人虐待,与其受故国同胞的欺辱,倒还不如受他国人的欺辱更好自家宽慰些。” 我走近船舷,向后面我所别来的国土一看,只见得一条黑线,隐隐的浮在东方的苍茫夜色里。我心里只叫着说: “日本呀日本,我去了。我死了也不再回到你这里来了。但是,但是我受了故国社会的压迫,不得不自杀的时候,最后浮上我的脑子里来的,怕就是你这岛国哩!Ave Japon!我的前途正黑暗得很呀!”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六日上海 选自《达夫散文集》,上海北新书局1936年版 立秋之夜 黝黑的天空里,明星如棋子似的散布在那里。比较狂猛的大风,在高处呜呜的响。马路上行人不多,但也不断。汽车过处,或天风落下来,阿斯法儿脱的路上,时时转起一阵黄沙。是穿着单衣觉得不热的时候。马路两旁永夜不息的电灯,比前半夜减了光辉,各家店门已关上了。 两人尽默默的在马路上走。后面的一个穿着一套半旧的夏布洋服,前面的穿着不流行的白纺绸长衫。他们两个原是朋友,穿洋服的是在访一个同乡的归途,穿长衫的是从一个将赴美国的同志那里回来,二人系在马路上偶然遇着的。二人都是失业者。 “你上哪里去?” 走了一段,穿洋服的问穿长衫的说。 穿长衫的没有回话,默默的走了一段,头也不朝转来,反问穿洋服的说: “你上哪里去?” 穿洋服的也不回答,默默的尽沿了电车线路在那里走。二人正走到一处电车停留处,后面一乘回车库去的末次电车来了。穿长衫的立下来停了一停,等后面的穿洋服的。穿洋服的慢慢走到穿长衫的身边的时候,停下的电车又开出去了。 “你为什么不乘了这电车回去?” 穿长衫的问穿洋服的说。穿洋服的不答,却脚也不停慢慢的向前走了,穿长衫的就在后面跟着。 二人走到一处三叉路口了。穿洋服的立下来停了一停。穿长衫的走近了穿洋服的身边,脚也不停下来,仍复慢慢的前进。穿洋服的一边跟着,一边问说: “你为什么不进这叉路回去?” 二人默默的前去,他们的影子渐渐儿离三叉路口远了下去,小了下去。过了一忽,他们的影子就完全被夜气吞没了。三叉路口,落了天风,转起了一阵黄沙。比较狂猛的风,呜呜的在高处响着。一乘汽车来了,三叉路口又转起了一阵黄沙。这是立秋的晚上。 八月八日夜十二时 选自《达夫散文集》,上海北新书局1936年版 南行杂记 一 上船的第二日,海里起了风浪,饭也不能喫,僵卧在舱里,自家倒得了一个反省的机会。 这时候,大约船在舟山岛外的海洋里,窗外又凄其的下雨了。半年来的变化,病状,绝望,和一个女人的不名誉的纠葛,母亲的不了解我的恶骂,在上海的几个月的游荡。一幕一幕的过去的痕迹,很杂乱地尽在眼前交错。 上船前的几天,虽则是心里很牢落,然而实际上仍是一件事情也没有干妥。闲下来在船舱里这么的一想,竟想起了许多琐杂的事情来: “那一笔钱,不晓几时才拿得出来?” “分配的方法,不晓有没有对C君说清?” “一包火腿和茶叶,不知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送到北京?” “啊!一封信又忘了!忘了!” 像这样的乱想了一阵,不知不觉,又昏昏的睡去,一直到了午后的三点多钟。在半醒半觉的昏睡余波里沉浸了一回,听见同舱的K和W在说话,并且话题逼近到自家的身上来了: “D不晓得怎么样?”K的问话。 “叫他一声吧!”W答。 “喂,D!醒了吧?”K又放大了声音,向我叫。 “乌乌……乌……醒了,什么时候了?” “舱里空气不好,我们上‘突克’去换一换空气罢!” K的提议,大家赞成了,自家也忙忙的起了床。风停了,雨也已经休止,“突克”上散坐着几个船客。海面的天空,有许多灰色的黑云在那里低徊。一阵一阵的大风渣沫,还时时吹上面来。湿空气里,只听见那几位同船者的杂话声。因为是粤音,所以辨不出什么话来,而实际上我也没有听取人家的说话的意思和准备。 三人在铁栏杆上靠了一会,K和W在笑谈什么话,我只呆呆的凝视着黯淡的海和天,动也不愿意动,话也不愿意说。 正在这一个失神的当儿,背后忽儿听见了一种清脆的女人的声音。回头来一看,却是昨天上船的时候看见过一眼的那个广东姑娘。她大约只有十七八岁年纪,衣服的材料虽则十分素朴,然而剪裁的式样,却很时髦。她的微突的两只近视眼,狭长的脸子,曲而且小且薄的嘴唇,梳的一条垂及腰际的辫发,不高不大的身材,并不白洁的皮肤,以及一举一动的姿势,简直和北京的银弟一样。昨天早晨,在匆忙杂乱的中间,看见了一眼,已经觉得奇怪了,今天在这一个短距离里,又深深地视察了一番,更觉得她和银弟的中间,确有一道相通的气质。在两三年前,或者又要弄出许多把戏来搅扰这一位可怜的姑娘的心意;但当精力消疲的此刻,竟和大病的人看见了丰美的盛馔一样,心里只起了一种怨恨,并不想有什么动作。 她手里抱着一个周岁内外的小孩,这小孩尽在吵着,仿佛要她抱上什么地方去的样子。她想想没法,也只好走近了我们的近边,把海浪指给那小孩看。我很自然的和她说了两句话,把小孩的一只肥手捏了一回。小孩还是吵着不已,她又只好把他抱回舱里去。我因为感着了微寒,也不愿意在“突克”上久立,过了几分钟,就匆匆的跑回了船室。 喫完了较早的晚饭,和大家谈了些杂天,电灯上火的时候,窗外又凄凄的起了风雨。大家睡熟了,我因为白天三四个钟头的甜睡,这时候竟合不拢眼来。拿出了一本小说来读,读不上几行,又觉得毫无趣味。丢了书,直躺在被里,想来想去想了半天,觉得在这一个时候对于自家的情味最投合的,还是因那个广东女子而惹起的银弟的回忆。 计算起来,在北京的三年乱杂的生活里,比较得有一点前后的脉络,比较得值得回忆的,还是和银弟的一段恶姻缘。 人生是什么?恋爱又是什么?年纪已经到了三十,相貌又奇丑,毅力也不足,名誉,金钱都说不上的这一个可怜的生物,有谁来和你讲恋爱?在这一种绝望的状态里,醉闷的中间,真想不到会遇着这一个一样飘零的银弟! 我曾经对什么人都声明过,“银弟并不美。也没有什么特别可爱的地方。”若硬要说出一点好处来,那只有她的娇小的年纪和她的尚不十分腐化的童心。 酒后的一次访问,竟种下了恶根,在前年的岁暮,前后两三个月里,弄得我心力耗尽,一直到此刻还没有恢复过来,全身只剩了一层瘦黄的薄皮包着的一副残骨。 这当然说不上是什么恋爱,然而和平常的人肉买卖,仿佛也有点分别。啊啊,你们若要笑我的蠢,笑我的无聊,也只好由你们笑,实际上银弟的身世是有点可同情的地方在那里。 她父亲是乡下的裁缝,没出息的裁缝,本来是苏州塘口的一个恶少年;因为姘识了她的娘,他们俩就逃到了上海,在浙江路的荣安里开设了一间裁缝摊。当然是一间裁缝摊,并不是铺子。在这苦中带乐的生涯里,银弟生下了地。过了几时,她父亲又在上海拐了一笔钱和一个女子,大小四人就又从上海逃到了北京。拐来的那个女子,后来当然只好去当娼妓,银弟的娘也因为男人的不德,饮上了酒,渐渐的变成了班子里的龟婆。罪恶贯盈,她父亲竟于一天严寒的晚上在雪窠里醉死了。她的娘以节蓄下来的四五百块恶钱,包了一个姑娘,勉强维持她的生活。像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银弟也长大了。在这中间,她的娘自然不能安分守寡,和一个年轻的琴师又结成了夫妇。循环报应,并不是天理,大约是人事当然的结果,前年春天,银弟也从“度嫁”的身分进了一步,去上捐当作了娼女。而我这前世作孽的冤鬼,也同她前后同时的浮荡在北京城里。 第一次去访问之后,她已经把我的名姓记住。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前后醉了回家,家里的老妈子就告诉我说:“有一位姓董的,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来了。”我当初摸不着头脑,按了老妈子告诉我的号码就打了一个回电。及听到接电话的人说是蘼香馆,我才想起了前一晚的事情,所以并没有教他去叫银弟讲话,马上就把接话机挂上了。 记得这是前年九十月中的事情,此后天气一天寒似一天,国内的经济界也因为政局的不安一天衰落一天,胡同里车马的稀少,也是当然的结果。这中间我虽则经济并不宽裕,然而东挪西借,一直到年底止,为银弟开销的账目,总结起来,也有几百块钱的样子。在阔人很多的北京城里,这几百块钱,当然算不得什么一回事,可是由相貌不扬,衣饰不富,经验不足的银弟看来,我已经是她的恩客了。此外还有一件事情,说出来是谁也不相信的,使她更加把我当作了一个不是平常的客人看。 一天北风刮得很利害,寒空里黑云飞满,仿佛就要下雪的日暮,我和几个朋友,在游艺园看完戏之后,上小有天去喫夜饭去。这时候房间和散座,都被人占去了,我们只得在门前小坐,候人家的空位。过了一忽,银弟和一个四十左右的绅士,从里面一间小房间里出来了。当她经过我面前的时候,一位和我去过她那里的朋友,很冒失的叫了她一声,她抬头一看,才注意到我的身上,窑子在游戏场同时遇见两个客人本来是常有的事情,但她仿佛是很难为情的丢下了那个客人来和我招呼。我一点也不变脸色,仍复是平平和和的对她说了几句话,叫她快些出去,免得那个客人要起疑心。她起初还以为我在喫醋,后来看出了我的真心,才很快活的走了。 好容易等到了一间空屋,又因为和银弟讲了几句话的结果,被人家先占了去,我们等了二十几分钟,才得了一间空座进去坐了。喫菜吃到第二碗,伙计在外边嚷,说有电话,要请一位姓×的先生说话。我起初还不很注意,后来听伙计叫的的确是和我一样的姓,心里想或者是家里打来的,因为他们知道我在游艺园,而小有天又是我常去喫晚饭的地方。猫猫虎虎到电话口去一听,就听出了银弟的声音。她要我马上去她那里,她说刚才那个客人本来要请她听戏,但她拒绝了。我本来是不想去的,但喫完晚饭,出游艺园的时候,时间还早,朋友们不愿意就此分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就决定要我上银弟那里去问她的罪。 在她房里坐了一个多钟头,接着又打了四圈牌,喫完了酒,想马上回家,而银弟和同去的朋友,都要我在那里留宿。他们出去之后,并且把房门带上,在外面上了锁。 那时候已经是一点多钟了,妓院里特有的那一种艳乱的杂音,早已停歇,窗外的风声,倒反而加起劲来。银弟拉我到火炉旁边去坐下,问我何以不愿意在她那里宿。我只是对她笑笑,吸着烟,不和她说话。她呆了一会,就把头搁在我的肩上,哭了起来。妓女的眼泪,本来是不值钱的,尤其是那时候我和她的交情并不深,自从头一次访问之后,拢总还不过去了三四次,所以我看了她这一种样子,心里倒觉得很不快活,以为她在那里用手段。哭了半天,我只好抱她上床,和她横靠在叠好的被条上面。她止住眼泪之后,又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举起头来说: “耐格人啊,真姆拨良心!……” 又停了几分钟,感伤的话,一齐的发出来了: “平常日甲末,耐总勿肯来,来仔末,总设两句鬼话啦,就跑脱哉。打电话末,总教老妈子回复,设‘勿拉屋里!’真朝碰着仔,要耐来拉给搭,耐回想跑回起。叫人家格面子阿过得起?……数数看,像哦给当人,实在勿配做耐格朋友……” 说到了这里,她又重新哭了起来,我的心也被她哭软了。拿出手帕来替她擦干了眼泪,我不由自主的吻了她好半天。换了衣服,洗了身,和她在被里睡好,桌上的摆钟,正敲了四下。这时候她的余哀未去,我也很起了一种悲感,所以两人虽抱在一起,心里却并没有失掉互相尊敬的心思。第二天一直睡到午前的十点钟起来,两人间也不曾有一点猥亵的行为。起床之后,洗完脸,要去叫早点心的时候,她问我吃荤的呢还是吃素的,我对她笑了一笑,她才跑过来捏了我一把,轻轻的骂我说: “耐拉取笑娥呢,回是勒拉取笑耐自家?” 我也轻轻的回答她说: “我益格沫事,已经割脱着!” 这一晚的事情,说出来大家总不肯相信,但从此之后,她对我的感情,的确是剧变了。因此我也更加觉得她的可怜,所以自那时候起到年底止的两三个月中间,我竟为她付了几百块钱的账。当她身子不净的时候,也接连在她那里留了好几夜宿。 去年正月,因为一位朋友要我去帮他的忙,不得不在兵荒燎乱之际,离开北京,西车站的她的一场大哭,又给了我一个很深的印象。 躺在船舱里的棉被上,把银弟和我中间的一场一场的悲喜剧,回想起来之后,神经愈觉得兴奋,愈是睡不着了。不得已只好起来,拿了烟罐火柴,想上食堂去吸烟去。跳下了床,开门出来,在门外的通路上,却巧又遇见了那位很像银弟的广东姑娘。我因为正在回忆之后,突然见了她的形象,照耀在电灯光里,心里忽而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竟瞪了两眼,呆呆的站住了。她看了我的奇怪的样子,也好像很诧异似的站住了脚。这时候幸亏同船者都已睡尽,没有人看见,而我也于一分钟之内,回复了意识,便不慌不忙的走过她的身边,对她问了一声“还没有睡么?”就上食堂去吸烟去。 二 从上海出发之后第四天的早晨,听说是已经过了汕头,也许今天晚上可以进虎门的。船客的脸上,都现出一种希望的表情来,天也放晴,“突克”上的人声也嘈杂起来了。 这一次的航海,总算还好,风浪不十分大,路上也没有遇着强盗,而今天所走的地方,已经是安全地带了。在“突克”的左旁,一位广东的老商人,一边拿了望远镜在望海边的岛屿,一边很努力的用了普通话对我说子一段话。 太阳忽隐忽现,海风还是微微的拂上面来,我们究竟向南走了几千里路,原是谁也说不清楚,可是纬度的变迁的证明,从我们的换了夹衣之后,还觉得闷热的事实上找得出来,所以我也不知不觉的对那老商人说: “老先生,我们已经接触了南国的风光了!” 吃了早午饭,又在“突克”上和那老商人站立了一回,看看远处的岛屿海岸,也没有什么不同的变化,我就回到了舱里去享受午睡。大约是几天来运动不足,消化不良的缘故,头一搁上枕,就作了许多乱梦。梦见了去年在北京德国病院里死的一位朋友,梦见了两月前头,在故乡和我要好的那个女人,又梦见了几回哥哥和我吵闹的情形,最后又梦见我自家在一家酒店门口发怔,因为这酒家柜上,一盘一盘陈列着在卖的尽是煮熟了的人头和人的上半身。 午后三点多钟,睡醒之后,又上“突克”去看了一次,四面的景色,还是和午前一样,问问同伴,说要明天午后,才得到广州。幸而这时候那广东姑娘出来了,和她不即不离的说了几句极普通的话,觉得旅愁又减少了一点。这一晚和前几晚一样,看了几页小说,吸了几支烟,想了些前后错杂的事情,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船到虎门外,等领港的到来,慢慢的驶进珠江,是在开船后第五天的午后三点多钟,天空黯淡,细雨丝丝在下,四面的小岛,远近的渔村,水边的绿树,使一般船客都中心不定地跑来跑去在“突克”和舱室的中间行走,南方的风物,煞是离奇,煞是可爱! 若在北方,这时候只是一片黄沙瘠土,空林里总认不出一串青枝绿叶来,而这南乡的二月,水边山上,苍翠欲滴的树叶,不消再说,江岸附近的水田里,仿佛是已经在忙分秧稻的样子。珠江江口,叉港又多,小岛更夥,望南望北,看得出来的,不是嫩绿浓阴的高树,便是方圆整洁的农园。树阴下有依水傍山的瓦屋,园场里排列着荔枝龙眼的长行,中间且有粗枝大干,红似相思的木棉花树,这是梦境呢还是实际?我在船头上竟看得发呆了。 “美啊!这不是和日本长崎口外的风景一样么?”同舱的K叫着说。“美啊!这简直是江南五月的清和景!”同舱的W亦受了感动。 “可惜今天的天气不好,把这一幅好景致染上了忧郁的色彩。”我也附和他们说。 船慢慢的进了珠江,两岸的水乡人家的春联和门楣上的横额,都看得清清楚楚。前面老远,在空濛的烟雨里,有两座小小的宝塔看见了。 “那是广州城!” “那是黄埔!” 像这样的惊喜的叫唤,时时可以听见,而细雨还是不止,天色竟阴阴的晚了。 吃过晚饭,再走出舱来的时候,四面已经是夜景了。远近的湾港里,时有几盏明灭的渔灯看得出来,岸上人家的墙壁,还依稀可以辨认。广州城的灯火,看得很清,可是问问船员,说到白鹅潭还有二十多里。立在黄昏的细雨里,尽把脖子伸长,向黑暗中瞭望,也没有什么意思,又想回到食堂里去吸烟,但W和K却不愿意离开“突克”。 不知经过了几久,轮船的轮机声停止了。“突克”上充满了压人的寂静,几个喜欢说话的人,又受了这寂静的威胁,不敢作声,忽而船停住了,跑来跑去有几个水手呼唤的声音。轮船下舢板中的男女的声音,也听得出来了,四面的灯火人家,也增加了数目。舱里的茶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这时候也站在我们的身旁,对我们说: “船已经到了,你们还是回舱去照料东西罢!广东地方可不是好地方。” 我们问他可不可以上岸去,他说晚上雇舢板危险,还不如明天早上上去的好,这一晚总算到了广州,而仍在船上宿了一宵。 在白鹅潭的一宿,也算是这次南行的一个纪念,总算又和那广东姑娘同在一只船上多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天一亮,不及和那姑娘话别,我们就雇了小艇,冒雨冲上岸来了。 十五年四月二十日 选自《达夫散文集》,上海北新书局1936年版 杂谈七月 阴历的七月天,实在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所谓“已凉天气未寒时”也,因而民间对于七月的传说,故事之类,也特别的多。诗人善感,对于秋风的惨澹,会发生感慨,原是当然。至于一般无敏锐感受性的平民,对于七月,也会得这样讴歌颂扬的原因,想来总不外乎农忙已过,天气清凉,自己可以安稳来享受自己的劳动结果的缘故;虽然在水旱成灾,丰收也成灾,农村破产的现代中国,农民对于秋的感觉如何,许还是一个问题。 七月里的民间传说最有诗味的,当然是七夕的牛郎织女的事情。小泉八云有一册银河故事,所记的,是日本乡间,于七夕晚上,悬五色诗笺于竹竿,掷付清溪,使水流去的雅人雅事,中间还译了好几首日本的古歌在那里。 其次是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这典故的出处,大约是起因于盂兰盆经的目连救母的故事的,不过后来愈弄愈巧,便有刻木割竹,饴蜡剪彩,模花叶之形状等妙技了。日本乡间,在七月十五的晚上,并且有男女野舞,直舞到天明的习俗,名曰盆踊,鄙人在日光,盐原等处,曾有几次躬逢其盛,觉得那一种农民的原始的跳舞,与月下的乡村男女酣歌戏谑的情调,实在是有些写不出来的愉快的地方。这些日本的七月里的遗俗,不知道是不是我们隋唐时代的国产,这一点,倒很想向考据家们请教一番。 因目连救母的故事而来的点缀,还有七月三十日的放河灯与插地藏香等闹事。从前寄寓在北平什刹海的北岸,每到秋天,走过积水潭的净业庵头,就要想起王次回的“秋夜河灯净业庵”那一首绝句。听说绍兴有大规模的目连戏班和目连戏本,不知道这目连戏在绍兴,是不是也是农民在七月里的业余余兴? 选自《闲书》,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版 杭州的八月 杭州的废历八月,也是一个极热闹的月份。自七月半起,就有桂花栗子上市了,一入八月,栗子更多,而满觉陇南高峰翁家山一带的桂花,更开得来香气醉人。八月之名桂月,要身入到满觉陇去过一次后,才领会得到这名字的相称。 除了这八月里的桂花,和中国一般的八月半的中秋佳节之外,在杭州还有一个八月十八的钱塘江的潮汛。 钱塘的秋潮,老早就有名了,传说就以为是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沉之于江,子胥不平,鬼在作怪之故。《论衡》里有一段文章,驳斥这事,说得很有理由:“儒书言,‘吴王夫差杀伍子胥,煮之于镬,盛于囊,投之于江,子胥恚恨,临水为涛,溺杀人。’夫言吴王杀伍子胥,投之于江,实也,言其恨恚,临水为涛者,虚也。且卫菹子路,而汉烹彭越,子胥勇猛,不过子路彭越,然二子不能发怒于鼎镬之中,子胥亦然,自先入鼎镬,后乃入江,在镬之时其神岂怯而勇于江水哉?何其怒气前后不相副也?”可是《论衡》的理由虽则充足,但传说的力量,究竟十分伟大,至今不但是钱塘江头,就是庐州城内淝河岸边,以及江苏福建等滨海傍湖之处,仍旧还看得见塑着白马素车的伍大夫庙。 钱塘江的潮,在古代一定比现时还要来得大。这从高僧传唐灵隐寺释宝达,诵咒咒之,江潮方不至激射湖上诸山的一点,以及南宋高宗看潮,只在江干候潮门外搭高台的一点看来,就可以明白。现在则非要东去海宁,或五堡八堡,才看得见银海潮头一线来了。这事情从阮元的《揅经室集·浙江图考》里,也可以看得到一些理由,而江身沙涨,总之是潮不远上的一个最大原因。 还有梁开平四年,钱武肃王为筑捍海塘,而命强弩数百射涛头,也只在候潮通江门外。至今海宁江边一带的铁牛镇铸,显然是师武肃王的遗意,后人造作的东西。(我记得铁牛铸成的年分,是在清顺治年间,牛身上印在那里的文字,还隐约辨得出来。) 沧桑的变革,实在厉害得很,可是杭州的住民,直到现在,在靠这一次秋潮而发点小财,做些买卖的,为数却还不少哩! 选自《闲书》,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版 婿乡年节 一看到了婿乡的两字,或者大家都要联想到淳于髡的卖身投靠上去。我可没有坐吃老婆饭的福分,不过杭州两字实在用腻了,改作婿乡,庶几可以换一换新鲜;所以先要从杭州旧历年底老婆所做的种种事情说起。 第一,是年底的做粽子与枣饼。我说:“这些东西,做它作啥!”老婆说:“横竖是没有钱过年了,要用索性用它一个精光,籴两斗糯米来玩玩,比买航空券总好些。”于是乎就有了粽子与枣饼。 第二,是年三十晚上的请客。我说:“请什么客呢?到杭州来吃他们几顿,不是应该的么?”老婆说:“你以为他们都是你丈母娘——据风雅的先生们说,似乎应该称作泰水的——屋里的人么?礼尚往来,吃人家的吃得那么多,不回请一次,倒好意思?”于是乎就请客。 酒是杭州的来得贱,菜只教自己做做,也不算贵。麻烦的,是客人来之前屋里厨下的那一种兵荒撩乱的样子。 年三十的午后,厨下头刀兵齐举,屋子里火辣烟熏,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上吃闷酒。一位刚从欧洲回来的同乡,从旅舍里来看我,见了我的闷闷的神气,弄得他说话也不敢高声。小孩儿下学回来了,一进门就吵得厉害,我打了他们两个嘴巴。这位刚从文明国里回来的绅士,更看得难受了,临行时便悄悄留下了一封钞票,预备着救一救我当日的急。其实,经济的压迫,倒也并不能够使我发愁,不过近来酒性不好,文章不敢写了以后,喝一点酒,老爱骂人。骂老婆不敢骂,骂用人不忍骂,骂天地不必骂,所以微醉之后,总只以五岁三岁的两个儿子来出气。 天晚了,客人也到齐了,菜还没有做好,于是乎先来一次五百攒。输了不甘心,赢了不肯息,就再来一次再来一次的攒了下去。肚皮饿得精瘪,膀胱胀得蛮大,还要再来一次。结果弄得头鸡叫了,夜饭才兹吃完。有的说,“到灵隐天竺去烧头香去罢,”有的说,“上城隍山去看热闹去罢!”人数多了,意见自然来得杂。谁也不愿意赞成谁,九九归原,还是再来一次。 天白茫茫的亮起来了,门外头爆竹声也没有,锣鼓声也没有,百姓真如丧了考妣。屋里头,只剩了几盏黄黄的电灯,和一排油满了的倦脸。地上面是瓜子壳,橘子皮,香烟头,和散铜板。 人虽则大家都支撑不住了,但因为是元旦,所以连眨着眼睛,连打着呵欠,也还在硬着嘴说要上那儿去,要上那儿去。 客散了,太阳出来了,家里的人都去睡觉了;我因为天亮的时候的酒意未消,想骂人又没有了人骂,所以只轻脚轻手地偷出了大门,偷上了城隍山的极顶。一个人立在那里举目看看钱塘江的水,和隔岸的山,以及穿得红红绿绿的许多默默无言的善男信女,大约是忽而想起了王小二过年的那出滑稽悲剧了罢,肚皮一捧,我竟哈哈,哈哈,哈哈的笑了出来,同时也打了几个大声的喷嚏。 回来的时候,到了城隍山脚下的元宝心,我听见走在我前面的一位乡下老太太,在轻轻地对一位同行的中年妇人说:“今年真倒霉,大年初一,就在城隍山上遇见了一个疯子。” 选自《闲书》,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版 寂寞的春朝 大约是年龄大了一点的缘故罢?近来简直不想行动,只爱在南窗下坐着晒晒太阳,看看旧籍,吃点容易消化的点心。 今年春暖,不到废历的正月,梅花早已开谢,盆里的水仙花,也已经香到了十分之八了。因为自家想避静,连元旦应该去拜年的几家亲戚人家都懒得去。饭后瞌睡一醒,自然只好翻翻书架,检出几本正当一点的书来阅读。顺手一抽,却抽着了一部退补斋刻的陈龙川的文集。一册一册的翻阅下去,觉得中国的现状,同南宋当时,实在还是一样。外患的迭来,朝廷的蒙昧,百姓的无智,志士的悲哽,在这中华民国的二十四年,和孝宗的乾道淳熙,的确也没有什么绝大的差别,从前有人吊岳飞说:“怜他绝代英雄将,争不迟生付孝宗!”但是陈同甫的《中兴五论》,上孝宗皇帝的《三书》,毕竟又有点什么影响? 读读古书,比比现代,在我原是消磨春昼的最上法门。但是且读且想,想到了后来,自家对自家,也觉得起了反感。在这样好的春日,又当这样有为的壮年,我难道也只能同陈龙川一样,做点悲歌慷慨的空文,就算了结了么?但是一上书不报,再上,三上书也不报的时候,究竟一条独木,也支不起大厦来的。为免去精神的浪费,为避掉亲友的来扰,我还是拖着双脚,走上城隍山去看热闹去。 自从迁到杭州来后,这城隍山真对我发生了绝大的威力。心中不快的时候,闲散无聊的时候,大家热闹的时候,风雨晦冥的时候,我的唯一的逃避之所就是这一堆看去也并不高大的石山。去年旧历的元旦,我是上此地来过的;今年虽则年岁很荒,国事更坏,但山上的香烟热闹,绿女红男,还是同去年一样。对花溅泪,怕要惹得旁人说煞风景,不得已我只好于背着手走下山来的途中,哼它两句旧诗: 大地春风十万家,偏安原不损繁华。 输降表已传关外,册帝文应出海涯。 北阙三书终失策,暮年一第亦微瑕。 千秋论定陈同甫,气壮词雄节较差。 走到了寓所,连题目都想好了,是《乙亥元日,读陈龙川集,有感时事》。 一九三五年二月四日 选自《闲书》,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版 春愁 说秋月不如春月的,毕竟是“只解欢娱不解愁”的女孩子们的感觉,像我们男子,尤其是到了中年的我们这些男子,恐怕到得春来,总不免有许多懊恼与愁思。 第一,生理上就有许多不舒服的变化;腰骨会感到酸痛,全体筋络,会觉得疏懒。做起事情来,容易厌倦,容易颠倒。由生理的反射,心理上自然也不得不大受影响。譬如无缘无故会感到不安,恐怖,以及其他的种种心状,若焦躁,烦闷之类。 而感觉得最切最普遍的一种春愁,却是“生也有涯”的我们这些人类和周围大自然界的对比。 年去年来,花月风云的现象,是一度一番,会重新过去,从前是常常如此,将来也决不会改变的。可是人呢?号为万物之灵的人呢?却一年比一年的老了。由浑噩无知的童年,一进就进入了满贮着性的苦闷,智的苦闷的青春。再不几年,就得渐渐的衰,渐渐的老下去。 从前住在上海,春天看不见花草,听不到鸟声,每以为无四季交换的洋场十里,是劳动者们的永久地狱。对于春,非但感到了恐怖,并且也感到了敌意,这当然是春愁。现在住上了杭州,到处可以看湖山,到处可以听黄鸟,但春浓反显得人老,对于春又新起了一番妒意,春愁可更加厚了。 在我个人,并且还有一种每年来复的神经性失眠的症状,是从春暮开始,入夏剧烈,到秋方能痊治的老病。对这死症的恐怖,比病上了身,实际上所受的肉体的苦痛还要厉害。所以春对我,绝对不能融洽,不能忍受,年纪轻一点的时候,每思到一个终年没有春到的地方去做人;在当时单凭这一种幻想,也可以把我的春愁减杀一点,过几刻快活的时间。现在中年了,理智发达,头脑固定,幻想没有了。一遇到春,就只有愁虑,只有恐惧。 去年因为新搬上杭州来过春天,近郊的有许多地方,还不曾去跑过,所以二三四的几个月,就完全花去在闲行跋涉的筋肉劳动之上,觉得身体还勉强对付了过去。今年可不对了,曾经去过的地方,不想再去,而新的可以娱春的方法,又还没有发见。去旅行么?既无同伴,又缺少旅费。读书么?写文章么?未拿起书本,未捏着笔,心里就烦躁得要命。喝酒也岂能长醉,恋爱是尤其没有资格了。 想到了最后,我只好希望着一种不意的大事件的发生,譬如“一二八”那么的飞机炸弹的来临,或大地震大革命的勃发之类,或者可以把我的春愁驱散,或者简直可以把我的躯体毁去;但结果,这当然也不过是一种无望之望的同少年时代一样的一种幻想而已。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五日 选自《闲书》,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版 惜掌之歌 北国的人,欢迎春天,南国的人,至少也不怕春天,只有生长在中部中国的我们,觉得春天实在是一段无可奈何的受难时节;苏东坡说:“欲断魂”,陆机说:“节运同可悲,莫若春气甚”,而“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当不只是楚国人的悲哀,因为“吴地月明人倚棹,江村笛好晚登楼”的吟者,也正在啼春怨别,晚上睡不着觉。 今年的春天,尤其狞猛得可怕,这一种热法,这一种Tempo的快法,正像是大艳的毒妇,在张了血腥气的大口要吞人的样子。我已经有两三个星期,感到了精神的异状,心里只在暗暗地担忧,怕神经纤弱,受不了这浓春的压迫。果然前几天阮玲玉自杀了,西湖边上也发现了几次寻自尽的人;大抵疯症总是在春天发作的。 前几天遇见了友人沈尔乔氏,他告诉了我以济良所女择配的经过,告诉了我举行仪式的节目,送了我两张请帖,教我到了那天,一定去参观一下,或者还可以发表一点意见。这原是与节季无关,与我的神经也无大碍的事情。可是到了集团结婚式举行的昨日,天气又是那么的热,太阳又是那么的猛。早晨起来,就有点预感,觉得今天可有点不对,写东西是写不成了。出去也未见得一定可以得到一天的快乐,因为空气沉浊,晴光里似乎含有着雷电的威胁的样子。 十点半钟,到了戏院,人实在挤得太多;先坐在楼上,可真了不得,哪里来的这么些个人头,这么些个人的眼睛!你试想想,一层一层堆在那里的,尽是些身体看不见的人头,而人头上又各张着了两只眼睛。我到了这些地方又常要犯一种抽象幻视的毛病的,原因大约是为了年轻的时候教书教得太多的缘故。坐落不久,向四周上下看了几转,这毛病果然发作了;我的近旁,我的脚下,非但不见了人的身体,并且也不见了人头,而悬挂在空中,一张一合在那里堆垒着的,尽是些没有身体也没有头只上下长着毛毛黑黝黝的眼睛。我发起抖来了,身上满身出了冷汗。霞是晓得我有这一种病症的,手招着我,就陪我到了楼底下前排还空着的座上。闭上了眼睛,正想把精神调整一下的时候,耳边又来了几声同野兽远远在怒号似的呜声。张开眼睛来一看,只看见了一堆肉,向我说话。再仔细一看,又看见这一堆肉上,似乎有猴儿玩把戏时穿的一块棕色的洋呢罩在那里,肉的堆上仿佛更有两块小玻璃在放光。在这里,我的幻视的神经,只捞取了一堆肉,一件大小不配的棕色的洋装,和一个能发音的小小的空洞。 “请你走出去吧!这里不是你坐的,请走出去吧!这里不是你坐的!” 我又发起抖来了,脸色似乎也变了青绿。可是耳神经接受了几句成言语的声音以后,病魔倒是被逐走了,到此我才看出了一个圆脸肥胖穿着西装胸前挂有一块粉红绸的人,他大约是救济院的职员,今天是受了院长之命,来司纠察的。我先告诉他以人挤得太多,楼上的座位于我不宜的理由,后来更告诉他我是被院长请来参加这盛会的;他听了我这哀告,神气更加飞扬了,本来还带有几分劝告语气的词句,立时变成了强迫命令的腔调。脱离了恐怖病和幻视病,回复到常态以后的我,原也是个普通的人,反拨的感情,当然是有的。手掌是举起来了,举到了和腰骨成直角的地位了,就可以伸出去了,眼睛稍稍偏了一偏,我却看见了坐在我边上的霞。 “一样的是人,他也是有父母老婆的人,我若批他一掌,于我原是没有益处,而于他且将成为奇耻大辱。万一他老婆也在这里,使她见了她男人的受此奇辱,岂不要使她失去对丈夫的信仰?” 心里这样想着,我的神经,非但脱出了病态,并且更进入了一种平时不大逢着的镇静谐和的极境。我站了起来,柔婉地将手拍上了他的肩头,并且宽慰他说: “朋友,我原谅你。我就离开此地,但以后请你也保持着这一种严格守法的精神。” 到了戏院外面,觉得空气虽则稍稍稀薄了一点,但闷人的春霭,仍旧是熏蒸得厉害。 饭前三杯酒一喝,昏昏沉沉有点想睡了,忽而又来了一位新丧老父的朋友,接着又是海外初回的诗人等的来访,大家围坐着谈了半日闲天,天气向晚转凉,头脑既清,而兴致又回复到了二十年前年少无愁的境地。傍晚出去吃酒,在盐桥边更遇见了那位邀我去参加胜会的沈氏,立谈了一下,向他道了贺,我们就上了酒店。 在酒店里,事情又发生了,原因是为了酒的不足,和酒保的狡猾。同去的叶氏,大约是有点醉意了吧,拔出拳头,就演了一出打店。 黄昏起了西北风,在沙石乱飞,微雨洒襟的暗路上走着回来,我用了钱大王欢宴父老时所唱的吴歌拍子,唱出了这么的一曲小调: 我爱惜我侬的手掌, 我也顾全了他的面子! 打人出气者谁氏? 叶公可是疯子? 三月十七日 原载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日《东南日报·沙发》第二二七〇期 住所的话 自以为青山到处可埋骨的飘泊惯的流人,一到了中年,也颇以没有一个归宿为可虑;近来常常有求田问舍之心,在看书倦了之后,或夜半醒来,第二次再睡不着的枕上。 尤其是春雨萧条的暮春,或风吹枯木的秋晚,看看天空,每会作赏雨茅屋及江南黄叶村舍的梦想;游子思乡,飞鸿倦旅,把人一年年弄得意气消沉的这时间的威力,实在是可怕,实在是可恨。 从前很喜欢旅行,并且特别喜欢向没有火车飞机轮船等近代交通利器的偏僻地方去旅行。一步一步的缓步着,向四面绝对不曾见过的山川风物回视着,一刻有一刻的变化,一步有一步的境界。到了地旷人稀的地方,你更可以高歌低唱,袒裼裸裎,把社会上的虚伪的礼节,谨严的态度,一齐洗去。人与自然,合而为一,大地高天,形成屋宇,蠛蠓蚁虱,不觉其微,五岳昆仑,也不见其大。偶或遇见些茅篷泥壁的人家,遇见些性情纯朴的农牧,听他们谈些极不相干的私事,更可以和他们一道的悲,一道的喜。半岁的鸡娘,新生一蛋,其乐也融融,与国王年老,诞生独子时的欢喜,并无什么分别。黄牛吃草,嚼断了麦穗数茎,今年的收获,怕要减去一勺,其悲也戚戚,与国破家亡的流离惨苦,相差也不十分远。 至于有山有水的地方呢,看看云容岩影的变化,听听大浪啮矶的音乐,应临流垂钓,或松下息阴。行旅者的乐趣,更加可以多得如放翁的入蜀道,刘阮的上天台。 这一种好游旅,喜飘泊的情性,近年来渐渐地减了;连有必要的事情,非得上北平上海去一次不可的时候,都一天天地拖延下去,只想不改常态,在家吃点精致的菜,喝点芳醇的酒,睡睡午觉,看看闲书,不愿意将行动和平时有所移易;总之是懒得动。 而每次喝酒,每次独坐的时候,只在想着计划着的,却是一间洁净的小小的住宅,和这住宅周围的点缀与铺陈。 若要住家,第一的先决问题,自然是乡村与城市的选择。以清静来说,当然是乡村生活比较得和我更为适合。可是把文明利器——如电灯自来水等——的供给,家人买菜购物的便利,以及小孩的教育问题等合计起来,却又觉得住城市是必要的了。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乡村的景象之田园都市,在中国原也很多。北方如北平,就是一个理想的都城;南方则未建都前之南京,濒海的福州等处,也是住家的好地。可是乡土的观念,附着在一个人的脑里,同毛发的生于皮肤一样,丛长着原没有什么不对,全脱了却也势有点儿不可能。所以三年之前,也是在一个春雨霏微的节季,终于听了霞的劝告,搬上杭州来住下了。 杭州这一个地方,有山有湖,还有文明的利器,儿童的学校,去上海也只有四个钟头的火车路程,住家原没有什么不合适。可是杭州一般的建筑物,实在太差,简直可以说没有一间合乎理想的住宅,旧式的房子呢,往往没有院子,顶多顶多也不过有一堆不大有意义的假山,和一条其实是只能产生蚊子的鱼池。所谓新式的房子呢,更加恶劣了,完全是上海弄堂洋房的抄袭,冬天住住,还可以勉强,一到夏天,就热得比蒸笼还要难受。而大抵的杭州住宅,都没有浴室的设备,公共浴场呢,又觉得不卫生而价贵。 所以自从迁到杭州来住后,对于住所的问题,更觉得切身地感到了。地皮不必太大,只教有半亩之宫,一亩之隙,就可以满足。房子亦不必太讲究,只须有一处可以登高望远的高楼,三间平屋就对。但是图书室,浴室,猫狗小舍,儿童游嬉之处,灶房,却不得不备。房子的四周,一定要有阔一点的回廊;房子的内部,更需要亮一点的光线。此外是四周的树木和院子里的草地了,草地中间的走路,总要用白沙来铺才好。四面若有邻舍的高墙,当然要种些爬山虎以掩去墙头,若系旷地,只须植一道矮矮的木栅,用黑色一涂就可以将就。门窗当一例以厚玻璃来做,屋瓦应先钉上铅皮,然后再覆以茅草。 照这样的一个计划来建筑房子,大约总要有二千元钱来买地皮四千元钱来充建筑费,才有点儿希望。去年年底,在微醉之后,将这私愿对一位朋友说了一遍,今年他果然送给了我一块地,所以起楼台的基础,倒是有了。现在只在想筹出四千元钱的现款来建造那一所理想的住宅。胡思乱想的结果,在前两三个月里,竟发了疯,将烟钱酒钱省下了一半,去买了许多奖券;可是一回一回的买了几次,连末尾也不曾得过,而吃了坏烟坏酒的结果,身体却显然受了损害了。闲来无事,把这一番经过,对朋友一说,大家笑了一场之后,就都为我设计,说从前的人,曾经用过的最上妙法,是发自己的讣闻,其次是做寿,再其次是兜会。 可是为了一己的舒服,而累及亲戚朋友,也着实有点说不过去,近来心机一转,去买了些《芥子园》、《三希堂》等画谱来,在开始学画了;原因是想靠了卖画,来造一所房子,万一画画,仍旧是不能吃饭,那么至少至少,我也可以画许多房子,挂在四壁,给我自己的想象以一顿醉饱,如饥者的画饼,旱天的画云霓。这一个计划,若不至于失败,我想在半年之后,总可以得到一点慰安。 选自《闲书》,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版 浙江的今古 黄梨洲《今水经》述浙江的水源经过说:浙江——其源有二;一出徽州婺源县北七十里浙源山,名浙溪,一名渐溪。东流,经休宁县南,率水入之(率水出休宁县东南四十里率山)。至徽州,名徽溪,扬之水入焉(扬之水出绩溪县东六十里大鄣山,西流至临溪,经歙县界,抵府城西,入徽溪),为滩三百六十,至淳安县南,为新安江;又东,轩驻溪从北来注之(轩驻溪在淳安县东五十里),又东,寿昌溪从南来注之(寿昌溪在寿昌县六十里)。经建德县界,至严州府城南,合衢水。一出衢州,金溪北注,文溪南来(金溪源出开化县马金岭,西北流,绕县治,名金溪。又转而东南流,经常山县,东流,文溪入之。文溪出江山县之石鼓山,东北流,永丰水注之;至江山县南,名文溪;下流合于金溪),会于衢州府城西二里,名信安溪。环城西北,东流入龙游县界,号盈川溪。又东经兰溪县,东阳水入之(东阳江其源出东阳县大盆山,一出处州缙云县,双溪合流,至府城南为谷溪,西流为兰溪,至严州府城东南二里,入于浙)。又东至严州府城南,与歙江合浙水。又东至富春山,为富春江;又东至桐庐,桐江北来注之(桐江源出天目山,经桐庐县北,三里入于富春江)。又东,浦阳江南来注之(浦阳江源出金华府浦江县西六十里深袅山,经浦江县界,北流抵富阳,入于浙江)。又东至杭州府城东三里,为钱塘江;又东,钱清曹娥二江入之(钱清江在绍兴府城西五十五里,曹娥江在绍兴府城东南七十里,钱清曹娥二水入于浙江,三水所会在绍兴府城北三十里,渭之三江海口)。浙水又东,而入于海。 这是黄梨洲时代的浙水,去今三百多年,其间小溪涨塞,或新水冲注,变迁当然是有一点,可是大致总还是不错。我也曾到过徽州婺源休宁等处,看见浙水水源,现在仍在东流。又去闽浙赣边境时,亦曾留意看江山玉山各县的溪流,虽则水名因地不同而屡易,但黄梨洲所说的浙水源一出衢州之说,当然可信。所以现在的浙水经过,以及来源去路,还不难实地查考,而最不易捉摸的,却是古代的浙水水源和经过;因为《禹贡》记水,周而不备,郦道元注《水经》又曲折而多臆说,并且重在饰词,不务实际,是以很难置信。现在但依阮文达公《揅经室集》中的《浙江图考》三卷,略记一记浙水在四千年中的变革经过。 《禹贡》“淮海唯扬州,彭蠡既猪,阳鸟攸居,三江既入,震泽底定”。照阮文达公的考证,则当时的三江,实即岷江之北江中江南江,分歧于彭蠡之东,成三孔而入海者;南江一支,穿震泽(今太湖)西南行至杭州,经会稽山阴,至余姚而入海,就是《禹贡》时的古浙江;后人不察,每以浙江谷水为古浙江,实误。这错误的由来,第一在于古人注三江的不确,如以松江娄江东江为三江,或以松江浙江浦阳江为三江之类。博学多闻如苏东坡,解说三江,尚多歧异,余人可以不必说了。《山海经》谓浙江出三天子都,郭氏注谓“《地理志》浙江出新安黟县南蛮中,东入海,今钱塘浙江是也”,系误浙江为浙江之一大原因。出安徽黟县者,为浙江,是合入浙江之一水,非古浙江之本身,阮文达公引经据典,考证最详。至郦道元注《水经》时,自震泽西南曲流之浙江故道,已经淤塞不通,故郦氏所注之浙江,曲折回环,形成与现代之浙江完全不附之江水,且说来说去,完全以浙江为浙江了。郦氏注中,关于谷水亦交代不清,以谷水与浙江至钱塘县而始合并,实不可通。班氏《地理志》,述浙江之交流分聚,较郦氏为更明晰;大约以辞害意,未经实地查考的两件弊病,是《水经注》的最大短处,也难怪钟伯敬要割裂《水经注》拿来当作美文读本用了。 总之,经阮文达公的考证之后,我们可以知道现代的浙江实即浙水谷水两水的合流,亦即黄梨洲《今水经》所说之浙江的二源。而古代的浙江,乃系岷江之南江,过震泽,经吴江石门,由杭州东面经过,出仁和县临平半山之西南,即今塘栖地,复与渐水谷水会,折而东而北,由余姚北面而入海的。 桑田沧海,变幻极多,古今来大水小溪的改道换流,也计不胜计。阮文达公为一水名之故,不惜费数年的精力,与数万字的文章,来证明前人之误,以及古代水道的分流通塞,足见往时考据家的用心苦处。而前人田地后人收,我们读到了阮公的《浙江图考》,对于吴越的分疆,历代战局的进退开展,与夫数千年前的地理形势,便了如指掌了;虽则只辨清了水名一字之歧异,然而既生为浙人,则知道知道这一点掌故,也当然是足以自慰的一件快事。 选自《闲书》,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版 记风雨茅庐 自家想有一所房子的心愿,已经起了好几年了;明明知道创造欲是好,所有欲是坏的事情,但一轮到了自己的头上,总觉得衣食住行四件大事之中的最低限度的享有,是不可以不保住的。我衣并不要锦绣,食也自甘于藜藿,可是住的房子,代步的车子,或者至少也必须一双袜子与鞋子的限度,总得有了才能说话。况且从前曾有一位朋友劝过我说,一个人既生下了地,一块地却不可以没有,活着可以住住立立,或者睡睡坐坐,死了便可以挖一个洞,将己身来埋葬;当然这还是没有火葬,没有公墓以前的时代的话。 自搬到杭州来住后,于不意之中,承友人之情,居然弄到了一块地,从此葬的问题总算解决了;但是住呢,占据的还是别人家的房子。去年春季,写了一篇短短的应景而不希望有什么结果的文章,说自己只想有一所小小的住宅;可是发表了不久,就来了一个回响。一位做建筑事业的朋友先来说:“你若要造房子,我们可以完全效劳”;一位有一点钱的朋友也说:“若通融得少一点,或者还可以想法。”四面一凑,于是起造一个风雨茅庐的计划即便成熟到了百分之八十,不知我者谓我有了钱,深知我者谓我冒了险,但是有钱也罢,冒险也罢,入秋以后,总之把这笑话勉强弄成了事实,在现在的寓所之旁,也竟丁丁笃笃地动起了工,造起了房子。这也许是我的Folly,这也许是朋友们对于我的过信,不过从今以后,那些破旧的书籍,以及行军床,旧马子之类,却总可以不再去周游列国,学夫子的栖栖一代了,在这些地方,所有欲原也有它的好处。 本来是空手做的大事,希望当然不能过高;起初我只打算以茅草来代瓦,以涂泥来作壁,起它五间不大不小的平房,聊以过过自己有一所住宅的瘾的;但偶尔在亲戚家一谈,却谈出来了事情。他说:“你要造房屋,也得拣一个日,看一看方向;古代的《周易》,现代的天文地理,却实在是有至理存在那里的呢!”言下他还接连举出了好几个很有征验的实例出来给我听,而在座的其他三四位朋友,并且还同时做了填具脚踏手印的见证人。更奇怪的,是他们所说的这一位具有通天入地眼的奇迹创造者,也是同我们一样,读过哀皮西提,演过代数几何,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学校毕业生。经这位亲戚的一介绍,经我的一相信,当初的计划,就变了卦,茅庐变作了瓦屋,五开间的一排营房似的平居,拆作了三开间两开间的两座小蜗庐。中间又起了一座墙,墙上更挖了一个洞;住屋的两旁,也添了许多间的无名的小房间。这么的一来,房屋原多了不少,可同时债台也已经筑得比我的风火围墙还高了几尺。这一座高台基石的奠基者郭相经先生,并且还在劝我说:“东南角的龙手太空,要好,还得造一间南向的门楼,楼上面再做上一层水泥的平台才行。”他的这一句话,又恰巧打中了我的下意识里的一个痛处;在这只空角上,我实在也在打算盖起一座塔样的楼来,楼名是十五六年前就想好的,叫作“夕阳楼”。现在这一座塔楼,虽则还没有盖起,可是只打算避避风雨的茅庐一所,却也涂上了朱漆,嵌上了水泥,有点像是外国乡镇里的五六等贫民住宅的样子了;自己虽则不懂阳宅的地理,但在光线不甚明亮的清早或薄暮看起来,倒也觉得郭先生的设计,并没有弄什么玄虚,和科学的方法,仍旧还是对的。所以一定要在光线不甚明亮的时候看的原因,就因为我的胆子毕竟还小,不敢空口说大话要包工用了最好的材料来造我这一座贫民住宅的缘故。这倒还不在话下,有点儿觉得麻烦的,却是预先想好的那个风雨茅庐的风雅名字与实际的不符。皱眉想了几天,又觉得中国的山人并不入山,儿子的小犬也不是狗的玩意儿,原早已有人在干了,我这样小小的再说一个并不害人的谎,总也不至于有死罪。况且西湖上的那间巍巍乎有点像先施永安的堆栈似的高大洋楼之以××草舍作名称,也不曾听见说有人去干涉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九九归原,还是照最初的样子,把我的这间贫民住宅,仍旧叫作了避风雨的茅庐。横额一块,却是因马君武先生这次来杭之便,硬要他伸了风痛的右手,替我写上的。 一九三六年一月十日 选自《闲书》,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版 饮食男女在福州 福州的食品,向来就很为外省人所赏识;前十余年在北平,说起私家的厨子,我们总同声一致的赞成刘崧生先生和林宗孟先生家里的蔬菜的可口。当时宣武门外的忠信堂正在流行,而这忠信堂的主人,就系旧日刘家的厨子,曾经做过清室的御厨房的。上海的小有天以及现在早已歇业了的消闲别墅,在粤菜还没有征服上海之先,也曾盛行过一时。面食里的伊府面,听说还是汀州伊墨卿太守的创作;太守住扬州日久,与袁子才也时相往来,可惜他没有像随园老人那么的好事,留下一本食谱来,教给我们以烹调之法;否则,这一个福建萨伐郎(Savarin)的荣誉,也早就可以驰名海外了。 福建菜的所以会这样著名,而实际上却也实在是丰盛不过的原因,第一、当然是由于天然物产的富足。福建全省,东南并海,西北多山,所以山珍海味,一例的都贱如泥沙。听说沿海的居民,不必忧虑饥饿,大海潮回,只消上海滨去走走,就可以拾一篮海货来充作食品。又加以地气温暖,土质腴厚,森林蔬菜,随处都可以培植,随时都可以采撷。一年四季,笋类菜类,常是不断;野菜的味道,吃起来又比别处的来得鲜甜。福建既有了这样丰富的天产,再加上以在外省各地游宦营商者的数目的众多,作料采从本地,烹制学自外方,五味调和,百珍并列,于是乎闽菜之名,就喧传在饕餮家的口上了。清初周亮工著的《闽小纪》两卷,记述食品处独多,按理原也是应该的。 福州海味,在春三二月间,最流行而最肥美的,要算来自长乐的蚌肉,与海滨一带多有的蛎房。《闽小纪》里所说的西施舌,不知是否指蚌肉而言;色白而腴,味脆且鲜,以鸡汤煮得适宜,长圆的蚌肉,实在是色香味俱佳的神品。听说从前有一位海军当局者,老母病剧,颇思乡味;远在千里外,欲得一蚌肉,以解死前一刻的渴慕,部长纯孝,就以飞机运蚌肉至都。从这一件轶事看来,也可想见这蚌肉的风味了;我这一回赶上福州,正及蚌肉上市的时候,所以红烧白煮,吃尽了几百个蚌,总算也是此生的豪举,特笔记此,聊志口福。 蛎房并不是福州独有的特产,但福建的蛎房,却比江浙沿海一带所产的,特别的肥嫩清洁。正二三月间,沿路的摊头店里,到处都堆满着这淡蓝色的水包肉;价钱的廉,味道的鲜,比到东坡在岭南所贪食的蚝,当然只会得超过。可惜苏公不曾到闽海去谪居,否则,阳羡之田,可以不买,苏氏子孙,或将永寓在三山二塔之下,也说不定。福州人叫蛎房作“地衣”,略带“挨”字的尾声,写起字来,我想只有“蚳”字,可以当得。 在清初的时候,江瑶柱似乎还没有现在那么的通行,所以周亮工再三的称道,誉为逸品。在目下的福州,江瑶柱却并没有人提起了,鱼翅席上,缺少不得的,倒是一种类似宁波横脚蟹的蛶蟹,福州人叫作“新恩”,《闽小纪》里所说的虎蛶,大约就是此物。据福州人说,蛶肉最滋补,也最容易消化,所以产妇病人以及体弱的人,往往爱吃。但由对蟹类素无好感的我看来,却仍赞成周亮工之言,终觉得质粗味劣,远不及蚌与蛎房或香螺的来得干脆。 福州海味的种类,除上述的三种以外,原也很多很多;但是别地方也有,我们平常在上海也常常吃得到的东西,记下来也没有什么价值,所以不说。至于与海错相对的山珍哩,却更是可以干制,可以输出的东西,益发的没有记述的必要了,所以在这里只想说一说叫作肉燕的那一种奇异的包皮。 初到福州,打从大街小巷里走过,看见好些店家,都有一个大砧头摆在店中;一两位壮强的男子,拿了木锥,只在对着砧上的一大块猪肉,一下一下的死劲地敲。把猪肉这样的乱敲乱打,究竟算什么回事?我每次看见,总觉得奇怪;后来向福州的朋友一打听,才知道这就是制肉燕的原料了。所谓肉燕者,就是将猪肉打得粉烂,和入面粉,然后再制成皮子,如包馄饨的外皮一样,用以来包制菜蔬的东西。听说这物事在福建,也只是福州独有的特产。 福州食品的味道,大抵重糖;有几家真正福州馆子里烧出来的鸡鸭四件,简直是同蜜饯的罐头一样,不杂入一粒盐花。因此福州人的牙齿,十人九坏。有一次去看三赛乐的闽剧,看见台上演戏的人,个个都是满口金黄;回头更向左右的观众一看,妇女子的嘴里也大半镶着全副的金色牙齿。于是天黄黄,地黄黄,弄得我这一向就痛恨金牙齿的偏执狂者,几乎想放声大哭,以为福州人故意在和我捣乱。 将这些脱嫌糖重的食味除起,若论到酒,则福州的那一种土黄酒,也还勉强可以喝得。周亮工所记的玉带春、梨花白、蓝家酒、碧霞酒、莲须白、河清、双夹、西施红、状元红等,我都不曾喝过,所以不敢品评。只有会城各处在卖的鸡老(酪)酒,颜色却和绍酒一样的红似琥珀,味道略苦,喝多了觉得头痛。听说这是以一生鸡,悬之酒中,等鸡肉鸡骨都化了后,然后开坛饮用的酒,自然也是越陈越好。福州酒店外面,都写酒库两字,发卖叫发扛,也是新奇得很的名称。以红糟酿的甜酒,味道有点像上海的甜白酒,不过颜色桃红,当是西施红等名目出处的由来。莆田的荔枝酒,颜色深红带黑,味甘甜如西班牙的宝德红葡萄,虽则名贵,但我却终不喜欢。福州一般宴客,喝的总还是绍兴花雕,价钱极贵,斤量又不足,而酒味也淡似沪杭各地,我觉得建庄终究不及京庄。 福州的水果花木,终年不断;橙柑、福橘、佛手、荔枝、龙眼、甘蔗、香蕉,以及茉莉、兰花、橄榄等等,都是全国闻名的品物;好事者且各有谱谍之著,我在这里,自然可以不说。 闽茶半出武夷,就是不是武夷之产,也往往借这名山为号召。铁罗汉,铁观音的两种,为茶中柳下惠,非红非绿,略带赭色;酒醉之后,喝它三杯两盏,头脑倒真能清醒一下。其他若龙团玉乳,大约名目总也不少,我不恋茶娇,终是俗客,深恐品评失当,贻笑大方,在这里只好轻轻放过。 从《闽小纪》中的记载看来,番薯似乎还是福建人开始从南洋运来的代食品;其后因种植的便利,食味的甘美,就流传到内地去了;这植物传播到中国来的时代,只在三百年前,是明末清初的时候,因亮工所记如此,不晓得究竟是否确实。不过福建的米麦,向来就说不足,现在也须仰给于外省或台湾,但田稻倒又可以一年两植。而福州正式的酒席,大抵总不吃饭散场,因为菜太丰盛了,吃到后来,总已个个饱满,用不着再以饭颗来充腹之故。 饮食处的有名处所,城内为树春园、南轩、河上酒家、可然亭等。味和小吃,亦佳且廉;仓前的鸭面,南门兜的素菜与牛肉馆,鼓楼西的水饺子铺,都是各有长处的小吃处;久吃了自然不对,偶尔去一试,倒也别有风味。城外在南台的西菜馆,有嘉宾、西宴台、法大、西来,以及前临闽江,内设戏台的广聚楼等。洪山桥畔的义心楼,以吃形同比目鱼的贴沙鱼著名;仓前山的快乐林,以吃小盘西洋菜见称,这些当然又是菜馆中的别调。至如我所寄寓的青年会食堂,地方清洁宽广,中西菜也可以吃吃,只是不同耶稣的飨宴十二门徒一样,不许顾客醉饮葡萄酒浆,所以正式请客,大感不便。 此外则福建特有的温泉浴场,如汤门外的百合、福龙泉,飞机场的乐天泉等,也备有饮馔供客;浴客往往在这些浴场里可以鬼混一天,不必出外去买酒买食,却也便利。从前听说更可以在个人池内男女同浴,则饮食男女,就不必分求,一举竟可以两得了。 要说福州的女子,先得说一说福建的人种。大约福建土著的最初老百姓,为南洋近边的海岛人种;所以面貌习俗,与日本的九州一带,有点相像。其后汉族南下,与这些土人杂婚,就成了无诸种族,系在春秋战国,吴越争霸之后。到得唐朝,大兵入境;相传当时曾杀尽了福建的男子,只留下女人,以配光身的兵士;故而直至现在,福州人还呼丈夫为“唐晡人”,晡者系日暮袭来的意思,同时女人的“诸娘仔”之名,也出来了。还有现在东门外北门外的许多工女农妇,头上仍带着三把银刀似的簪为发饰,俗称他们作三把刀,据说犹是当时的遗制。因为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都被外来的征服者杀了;她们誓死不肯从敌,故而时时带着三把刀在身边,预备复仇。只今台湾的福建籍妓女,听说也是一样;亡国到了现在,也已经有好多年了,而她们却仍不肯与日本的嫖客同宿。若有人破此旧习,而与日本嫖客同宿一宵者,同人中就视作禽兽,耻不与伍,这又是多么悲壮的一幕惨剧!谁说犹唱后庭花处,商女都不知家国的兴亡哩!试看汉奸到处卖国,而妓女乃不肯辱身,其间相去,又岂只泾渭的不同?这一种古代的人种,与唐人杂婚之后,一部分不完全唐化,仍保留着他们固有的生活习惯,宗教仪式的,就是现在仍旧退居在北门外万山深处的畲民。此外的一族,以水上为家,明清以后,一向被视为贱民,不时受汉人的蹂躏的,相传其祖先系蒙古人。自元亡后,遂贬为疍户,俗呼科蹄。科蹄实为曲蹄之别音,因他们常常曲膝盘坐在船舱之内,两脚弯曲,故有此称。串通倭寇,骚扰沿海一带的居民,古时在泉州叫作泉郎的,就是这一种人种的旁支。 因为福州人种的血统,有这种种的沿革,所以福建人的面貌,和一般中原的汉族,有点两样。大致广颡深眼,鼻子与颧骨高突,两颊深陷成窝,下额部也稍稍尖凸向前。这一种面相,生在男人的身上,倒也并不觉得特别;但一生在女人的身上,高突部为嫩白的皮肉所调和,看起来却个个都是线条刻划分明,像是希腊古代的雕塑人形了。福州女子的另一特点,是在她们的皮色的细白。生长在深闺中的宦家小姐,不见天日,白腻原也应该;最奇怪的,却是那些住在城外的工农佣妇,也一例地有着那种嫩白微红,像刚施过脂粉似的皮肤。大约日夕灌溉的温泉浴是一种关系,吃的闽江江水,总也是一种关系。 我们从前没有居住过福建,心目中总只以为福建人种,是一种蛮族。后来到了那里,和他们的文化一接触,才晓得他们虽则开化得较迟,但进步得却很快;又因为东南是海港的关系,中西文化的交流,也比中原僻地为频繁,所以闽南的有些都市,简直繁华摩登得可以同上海来争甲乙。及至观察稍深,一移目到了福州的女性,更觉得她们的美的水准,比苏杭的女子要高好几倍;而装饰的入时,身体的康健,比到苏州的小型女子,又得高强数倍都不止。 “天生丽质难自弃”,表露欲,装饰欲,原是女性的特嗜;而福州女子所有的这一种显示本能,似乎比什么地方的人还要强一点。因而天晴气爽,或岁时伏腊,有迎神赛会的关头,南大街,仓前山一带,完全是美妇人披露的画廊。眼睛个个是灵敏深黑的,鼻梁个个是细长高突的,皮肤个个是柔嫩雪白的;此外还要加上以最摩登的衣饰,与来自巴黎纽约的化装品的香雾与红霞,你说这幅福州晴天午后的全景,美丽不美丽?迷人不迷人? 亦唯因此之故,所以也影响到了社会,影响到了风俗。国民经济破产,是全国到处都一样的事实;而这些妇女子们,又大半是不生产的中流以下的阶级。衣食不足,礼义廉耻之凋伤,原是自然的结果,故而在福州住不上几月,就时时有暗娼流行的风说,传到耳边上来。都市集中人口以后,这实在也是一种不可避免而急待解决的社会大问题。 说及了娼妓,自然不得不说一说福州的官娼。从前邵武诗人张亨甫,曾著过一部《南浦秋波录》,是专记南台一带的烟花韵事的;现在世业凋零,景气全落,这些乐户人家,完全没有旧日的豪奢影子了。福州最上流的官娼,叫作白面处,是同上海的长三一样的款式。听几位久住福州的朋友说,白面处近来门可罗雀,早已掉在没落的深渊里了;其次还勉强在维持市面的,是以卖嘴不卖身为标榜的清唱堂,无论何人,只须化三元法币,就能进去听三出戏。就是这一时号称极盛的清唱堂,现在也一家一家的废了业,只剩了田墩的三五家人家。自此以下,则完全是惨无人道的下等娼妓,与野鸡款式的无名密贩了,数目之多,求售之切,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至于城内的暗娼,包月妇,零售处之类,只听见公安维持者等谈起过几次,报纸上见到过许多回,内容虽则无从调查,但演绎起来,旁证以社会的萧条,产业的不振,国步的艰难,与夫人口的过剩,总也不难举一反三,晓得她们的大概。 总之,福州的饮食男女,虽比别处稍觉得奢侈,而福州的社会状态,比别处也并不见得十分的堕落。说到两性的纵弛,人欲的横流,则与风土气候有关,次热带的境内,自然要比温带寒带为剧烈。而食品的丰富,女子一般姣美与健康,却是我们不曾到过福建的人所意想不到的发见。 一九三六年六月二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七月《逸经》半月刊第九期 日本的文化生活 无论哪一个中国人,初到日本的几个月中间,最感觉到苦痛的,当是饮食起居的不便。 房子是那么矮小的,睡觉是在铺地的席子上睡的,摆在四脚高盘里的菜蔬,不是一块烧鱼,就是几块同木片似的牛蒡。这是二三十年前,我们初去日本念书时的大概情形;大地震以后,都市西洋化了,建筑物当然改了旧观,饮食起居,和从前自然也是两样,可是在饮食浪费过度的中国人的眼里,总觉得日本的一般国民生活,远没有中国那么的舒适。 但是住得再久长一点,把初步的那些困难克服了以后,感觉就马上会大变起来;在中国社会里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也得不到的那一种安稳之感,会使你把现实的物质上的痛苦忘掉,精神抖擞,心气和平,拼命的只想去搜求些足使智识开展的食粮。 若再在日本久住下去,滞留年限,到了三五年以上,则这岛国的粗茶淡饭,变得件件都足怀恋;生活的刻苦,山水的秀丽,精神的饱满,秩序的整然,回想起来,真觉得在那儿过的,是一段蓬莱岛上的仙境里的生涯,中国的社会,简直是一种乱杂无章,盲目的土拨鼠式的社会。 记得有一年在上海生病,忽而想起了学生时代在日本吃过的早餐酱汤的风味;教医院厨子去做来吃,做了几次,总做不像,后来终于上一位日本友人的家里去要了些来,从此胃口就日渐开了;这虽是我个人的生活的一端,但也可以看出日本的那一种简易生活的耐人寻味的地方。 而且正因为日本一般的国民生活是这么刻苦的结果,所以上下民众,都只向振作的一方面去精进。明治维新,到现在不过七八十年,而整个国家的进步,却尽可以和有千余年文化在后的英法德意比比;生于忧患,死于逸乐,这话确是中日两国一盛一衰的病源脉案。 刻苦精进,原是日本一般国民生活的倾向,但是另一面哩,大和民族,却也并不是不晓得享乐的野蛮原人。不过他们的享乐,他们的文化生活,不喜铺张,无伤大体;能在清淡中出奇趣,简易里寓深意,春花秋月,近水遥山,得天地自然之气独多,这,一半虽则也是奇山异水很多的日本地势使然,但一大半却也可以说是他们那些岛国民族的天性。 先以他们的文学来说吧,最精粹最特殊的古代文学,当然是三十一字母的和歌。写男女的恋情,写思妇怨男的哀慕,或写家国的兴亡,人生的流转,以及世事的无常,风花雪月的迷人等等,只有清清淡淡,疏疏落落的几句,就把乾坤今古的一切情感都包括得纤屑不遗了。至于后来兴起的俳句哩,又专以情韵取长,字句更长——只十七字母——而余韵余情,却似空中的柳浪,池上的微波,不知所自始,也不知其所终,飘飘忽忽,袅袅婷婷;短短的一句,你若细嚼反刍起来,会经年累月的使你如吃橄榄,越吃越有回味。最近有一位俳谐师高滨虚子,曾去欧洲试了一次俳句的行脚,从他的记行文字看来,到处只以和服草履作横行的这一位俳人,在异国的大都会,如伦敦、柏林等处,却也遭见了不少的热心作俳句的欧洲男女。他回国之后,且更闻有西欧数处在计划着出俳句的杂志。 其次,且看看他们的舞乐看!乐器的简单,会使你回想到中国从前唱“南风之熏矣”的上古时代去。一棹七弦或三弦琴,拨起来声音也并不响亮;再配上一个小鼓——是专配三弦琴的,如能乐,歌舞伎,净琉璃等演出的时候——同凤阳花鼓似的一个小鼓,敲起来,也只是冬冬地一种单调的鸣声。但是当能乐演到半酣,或净琉璃唱到吃紧,歌舞伎舞至极顶的关头,你眼看着台上面那种舒徐缓慢的舞态——日本舞的动作并不复杂,并无急调——耳神经听到几声琤琤琤与冬冬笃拍的声音,却自然而然的会得精神振作,全身被乐剧场面的情节吸引过去。以单纯取长,以清淡制胜的原理,你只教到日本的上等能乐舞台或歌舞伎座去一看,就可以体会得到。将这些来和西班牙舞的铜琶铁板,或中国戏的响鼓十番一比,觉得同是精神的娱乐,又何苦嘈嘈杂杂,闹得人头脑昏沉才能得到醍醐灌顶的妙味呢? 还有秦楼楚馆的清歌,和着三味线太鼓的哀音,你若当灯影阑珊的残夜,一个人独卧在“水晶帘卷近秋河”的楼上,远风吹过,听到它一声两声,真像是猿啼雁叫,会动荡你的心腑,不由你不扑簌簌地落下几点泪来;这一种悲凉的情调,也只有在日本,也只有从日本的简单乐器和歌曲里,才感味得到。 此外,还有一种合着琵琶来唱的歌;其源当然出于中国,但悲壮激昂,一经日本人的粗喉来一喝,却觉得中国的黑头二面,决没有那么的威武,与“春雨楼头尺八箫”的尺八,正足以代表两种不同的心境;因为尺八音脆且纤,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迹近女性的缘故。 日本人一般的好作野外嬉游,也是为我们中国人所不及的地方。春过彼岸,樱花开作红云;京都的岚山丸山,东京的飞鸟上野,以及吉野等处,全国的津津曲曲,道路上差不多全是游春的男女。“家家扶得醉人归”的《春社》之诗,仿佛是为日本人而咏的样子。而祗园的夜樱与都踊,更可以使人魂销魄荡,把一春的尘土,刷落得点滴无余。秋天的枫叶红时,景状也是一样。此外则岁时伏腊,即景言游,凡潮汐干时,蕨薇生日,草菌簇起,以及萤火虫出现的晚上,大家出狩,可以谑浪笑傲,脱去形骸;至于元日的门松,端阳的张鲤祭雏,七夕的拜星,中元的盆踊,以及重九的栗糕等等,所奉行的虽系中国的年中行事,但一到日本,却也变成了很有意义的国民节会,盛大无伦。 日本人的庭园建筑,佛舍浮屠,又是一种精微简洁,能在单纯里装点出趣味来的妙艺。甚至家家户户的厕所旁边,都能装置出一方池水,几树楠天,洗涤得窗明宇洁,使你闻觉不到秽浊的熏蒸。 在日本习俗里最有趣味的一种幽闲雅事,是叫作茶道的那一番礼节;各人长跪在一堂,制茶者用了精致的茶具,规定而熟练的动作,将末茶冲入碗内,顺次递下,各喝取三口又半,直到最后,恰好喝完。进退有节,出入如仪,融融泄泄,真令人会想起唐宋以前,太平盛世的民风。 还有“生花”的插置,在日本也是一种有派别师承的妙技;一只瓦盆,或一个净瓶之内,插上几枝红绿不等的花枝松干,更加以些泥沙岩石的点缀,小小的一穿围里,可以使你看出无穷尽的多样一致的配合来。所费不多,而能使满室生春,这又是何等经济而又美观的家庭装饰! 日本人的和服,穿在男人的身上,倒也并不十分雅观;可是女性的长袖,以及腋下袖口露出来的七色的虹纹,与束腰带的颜色来一辉映,却又似万花缭乱中的蝴蝶的化身了。《蝴蝶夫人》这一出歌剧,能够耸动欧洲人的视听,一直到现在,也还不衰的原因,就在这里。 日本国民的注重清洁,也是值得我们钦佩的一件美德。无论上下中等的男女老幼,大抵总要每天洗一次澡;住在温泉区域以内的人,浴水火热,自地底涌出,不必烧煮,洗澡自然更觉简便;就是没有温泉水脉的通都大邑的居民,因为设备简洁,浴价便宜之故,大家都以洗澡为一天工作完了后的乐事。国民一般轻而易举的享受,第一要算这种价廉物美的公共浴场了,这些地方,中国人真要学学他们才行。 凡上面所说的各点,都是日本固有的文化生活的一小部分。自从欧洲文化输入以后,各都会都摩登化了,跳舞场,酒吧间,西乐会,电影院等等文化设备,几乎欧化到了不能再欧,现在连男女的服装,旧剧的布景说白,都带上了牛酪奶油的气味;银座大街的商店,门面改换了洋楼,名称也唤作了欧语,譬如水果饮食店的叫作Fruits Parlour,旗亭的叫作Café Vienna或Barcelona之类,到处都是;这一种摩登文化生活,我想叫上海人说来,也约略可以说得,并不是日本独有的东西,所以此地从略。 末了,还有日本的学校生活,医院生活,图书馆生活,以及海滨的避暑,山间的避寒,公园古迹胜地等处的闲游漫步生活,或日本阿尔泊斯与富士山的攀登,两国大力士的相扑等等,要说着实还可以说说,但天热头昏,挥汗执笔,终于不能详尽,只能等到下次有机会的时候,再来写了。 一九三六年八月在福州 原载一九三六年九月十六日《宇宙风》半月刊第二十五期 欧洲人的生命力 最近,路透社曾有一通电,转述伦敦《每日邮报》记载的新闻一则,说:弗兰克·史威顿咸爵士,在伦敦卡斯顿汤与爱尔兰卫军军官未亡人尼尔古特里夫人结婚。史威顿咸爵士,本年八十余岁,作为新娘的那位军官未亡人,当然总也已有五十岁以上了无疑。以这一件喜事作标准,欧洲人的生命力的旺盛,实在足以令人羡慕。 我们东方人,尤其是居住在热带的东方人,像这种高年矍铄的人瑞,该是不见得多吧?当然,在欧洲,这也已经是并非寻常的事情了。 做一分事业,要一分精力。耆年硕德的老前辈,还有这一种精力,就是这种族,这国家的庆幸。 我们中国人的未老先衰,实在是一种很坏的现象。当此民族复兴,以抗战来奠建国始基的今日,这改良人种,增加种族生命力的问题,应该是大家来留心研究,锐意促进的。 至于令人想到这问题的重要的史威顿咸爵士本人,与马来亚当然更有一段密切的关系,因为他是四十余年前的马来亚护政司,后来也是海峡殖民地的总督。 他对于马来人及马来文的了解,实在是深沉得无以复加,这从他的种种著作中,就可以看得出来;他非但是一位政治家,并且也是一位文学家。 在一八九五年出版的他的《马来亚速写》,及一八九八年出版的《不书受信人名字》的书函集,实在也是很有价值的作品。 当时他所驻扎过的霹雳,是马来话最纯粹,马来气质最浓厚的地方;所以,他在《马来亚速写》的头上说:“对于马来人的内心生活,恐怕是他人再没有比我更了解的”,这话当然并不是他的自夸自奖。 他的对马来人的尊敬,对马来人的了解,尤其在他的《不书受信人名字》的书函集的第三篇《东方和西方》一信里,写得更加彻底。 他于某一夜的席上,对坐在他边上的一位女太太说:“西方白种人,没有到过马来亚的,老怀有这一种偏见,以为马来人是黑人,并且又不是基督教徒,所以是野蛮人。可是照马来人看来,我们白种文明国的女人穿的这一种美国化的装束,才是野蛮呢!” 他绝对否认马来民族是野蛮的,因此他就提到一位马来苏丹写给他的最富于友谊和诗意的信;接着,他又介绍了四首马来的情歌。现在我且把这四首情歌译出来,做一个结尾,用以证明这一位史威顿咸爵士的老兴的淋漓。 豆苗沿上屋檐前, 木槿红花色味偏。(无香也) 人人只见火烧屋, 不见侬心焚有烟。 请郎且看扑灯蛾, 飞向头家屋后过。 自从天地分时起, 命定鸳鸯可奈何。 此是月中廿一夜, 妇为生儿先物化。 我侬是汝手中禽, 却似黄莺依膝下。 倘汝远经河上头, 村村寻我莫夷犹。 倘汝竟先侬物化, 天门且为我迟留。(等我同死之意) 原载一九三九年七月一日新加坡《总汇新报·世纪风》 “文人” 三月二十日,立委王昆仑氏,在重庆宴苏联作家及中国作家的席上,有人提议,联合起来,写一封信来给我的消息,早在香港报上见过。本坡的《星中报》,亦将此消息转载。诗是四句:莫道流离苦(老舍),天涯一客孤(沫若),举杯祝远道(昆仑),万里四行书(施谊)。施谊当然是孙师毅的另一写法。此外到席者,是苏联的作家费德连克(他也用了中国笔,写了“都问你好”的四字)。及米克拉舍夫斯基(他写的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两句孙子兵法)。这两位苏联作家竟能用中国的毛笔,写出这样的字(虽然是像初学会写字的小孩般的笔法)来,倒也真真难得。当日的列席者,还有一时传说已被敌人谋害的陈波儿、方殷、戈宝权、葛一虹、阳翰笙诸君。沫若在诗下,还写有几行短信: 达夫:诗上虽说你孤,其实你并不孤。今天在座的,都在思念你,全中国的青年朋友,都在思念你。你知道张资平的消息么?他竟糊涂到底了,可叹! 从这一张同人合写成的信中看来,我们可以知道,张资平在上海被敌人收买的事情,确是事实了。本来,我们是最不愿意听到认识的旧日友人,有这一种丧尽天良的行为的;譬如周作人的附逆,我们在初期,也每以为是不确,是敌人故意放造的谣言;但日久见人心,终于到了现在,也被证实是事实了。文化界而出这一种人,实在是中国人千古洗不掉的羞耻事,以春秋的笔法来下评语,他们该比被收买的土匪和政客,都应罪加一等。时穷节乃见,古人所说的非至岁寒,不能见松柏之坚贞,自是确语。所以,耳未听见过炮声,足未踏入过战地的许多文化人,只站在后方的后方,高喊着前进,或用尽心机,想打倒几个在同一区域中作同事的同人来献身手的,亦当以这些先例为前车之戒。能做一点实际工作,当远胜于专向同事作人身攻击等事,为益多多。 鲁迅也曾说过,既然是人,自然也要性交,若只拿住性交的一点,来攻击个人,则孔夫子有伯鱼。即使是圣到无以复加的圣人,恐怕日常生活,也是和我们这些庸人,相差无几的。 “文人无行”,是中国惯说的一句口头语;但我们应当晓得,无行的就不是文人,能说“失节事大,饿死事小”这话而实际做到的人,才是真正的文人。近则如洪承畴,远则如长乐老,他们何尝是文人,他们都不过是学过写字,读过书的政客罢了。至如远处在离敌人数千里外的异域,只以为月薪比自己多一点,生活比自己宽裕一点的同事,就是阻遏自己加薪前进的障碍,是敌寇,是汉奸,是一手压住世界命的魔鬼;像这样的文人,当然更不是文人了;因为这些人们,敌寇不来则已,敌寇若一到门,则首先去跪接称臣,高呼万岁的,也就是他们了;对这些而也称作文人,岂不是辱没了文人的正气,辱没了谢皋羽的西台。 因听到了故人而竟做了奸逆的丑事,所以一肚皮牢骚,无从发泄,即以我个人的境遇来说,老母在故乡殉国,胞兄在孤岛殉职,他们虽都不是文人,他们也都未曾在副刊上做过慷慨激昂的文章,或任意攻击过什么人,但我却很想以真正的文人来看他们,称他们是我的表率,是我的精神上的指导者。 我们的抗战,是还要继续下去的。这中间,自然更有许多花样出来,可以给我们叹赏,或给我们唾骂。我们只要抱住一点贞心,使用我们的双眼,静静地看,实在地干,到了最后胜利之日,便可以分辨出,究竟是谁强谁弱,谁真谁伪来了,现在所说的一切空话,究竟还都是无凭的呓语。 一九四○年四月 原载一九四〇年四月十九日用日《星洲日报·晨星》 小春天气 一 与笔砚疏远以后,好像是经过了不少日数的样子。我近来对于时间的观念,一点儿也没有了。总之案头堆着的从南边来的两三封问我何以老不写信的家信,可以作我久疏笔砚的明证。所以从头计算起来,大约从我发表的最后的一篇整个儿的文字到现在,总已有一年以上,而自我的右手五指,抛离纸笔以来,至少也得有两三个月的光景。以天地之悠悠,而来较量这一年或三个月的时间,大约总不过似骆驼身上的半截毫毛;但是由先天不足,后天亏损——这是我们中国医生常说的话,我这样的用在这里,请大家不要笑话我——的我说来,渺焉一身,寄住在这北风凉冷的皇城人海中间,受尽了种种欺凌侮辱,竟能安然无事的经过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却是一种摩西以后的最大奇迹。 回想起来这一年的岁月,实在是悠长得很呀!绵绵钟鼓初长的秋夜,我当众人睡尽的中宵,一个人在六尺方的卧房里踏来踏去,想想我的女人,想想我的朋友,想想我的黯淡的前途,曾经熏烧了多少枝的短长烟卷?睡不着的时候,我一个人拿了蜡烛幽脚幽手的跑上厨房去烧些风鸡糟鸭来下酒的事情,也不止三次五次。而由现在回顾当时,那时候初到北京后的这种不安焦躁的神情,却只似儿时的一场恶梦,相去好像已经有十几年的样子,你说这一年的岁月对我是长也不长? 这分外的觉得岁月悠长的事情,不仅是意识上的问题,实际上这一年来我的肉体精神两方面都印上了这人家以为很短而在我却是很长的时间的烙印。去年十月在黄浦江头送我上船的几位可怜的朋友,若在今年此刻,和我相遇于途中,大约他们看见了我,总只是轻轻的送我一瞥,必定会仍复不改常态地向前走去。(虽则我的心里在私心默祷,使我遇见了他们,不要也不认识他们!) 这一年的中间,我的衰老的气象,实在是太急速的侵袭到了,急速的,真真是很急速的。“白发三千丈”一流的夸张的比喻,我们暂且不去用它,就减之又减的打一个折扣来说罢,我在这一年中间,至少也的的确确的长了十岁年纪。牙齿也掉了,记忆力也消退了,对镜子剃削胡髭的早晨,每天都要很惊异地往后看一看,以为镜子里反映出来的,是别一个站在我后面的没有到四十岁的半老人。腰间的皮带,尽是一个窟窿一个窟窿的往里缩,后来现成的孔儿不够,却不得不重用钻子来新开,现在已经开到第二个了。最使我伤心的是当人家欺凌我侮辱我的时节,往日很容易起来的那一种愤激之情,现在怎么也鼓励不起来。非但如此,当我觉得受了最大的侮辱的时候,不晓从何处来的一种滑稽的感想,老要使我作会心的微笑。不消说年青时候的种种妄想,早已消磨得干干净净,现在我连自家的女人小孩的生存,和家中老母的健否等问题都想不起来;有时候上街去雇得着车,坐在车上,只想车夫走往向阳的地方去——因为我现在忽而怕起冷来了——慢一点儿走,好使我饱看些街上来往的行人和组成现代的大同世界的形形色色。看倦了,走倦了,跑回家来,只思弄一点美味的东西吃吃,并且一边吃,一边还要想出如何能够使这些美味的东西吃下去不会饱胀的方法来,因为我的牙齿不好,消化不良,美味的东西,老怕不能一天到晚不间断的吃过去。 二 现在我们在这里所享有的,是一年中间最好不过的十月。江北江南,正是小春的时候。况且世界又是大同,东洋车、牛车、马车上,一闪一闪在微风里飘荡的,都是些除五色旗外的世界各国的旗子。天色苍苍,又高又远,不但我们大家酣歌笑舞的声音,达不到天听,就是我们的哀号狂泣,也和耶和华的耳朵,隔着蓬山几千万叠。生逢这样的太平盛世,依理我也应该向长安的落日,遥进一杯祝颂南山的寿酒,但不晓怎么的,我自昨天以来,明镜似的心里,又忽而起了一层翳障。 仰起头来看看青天,空气澄清得怖人;各处散射在那里的阳光,又好像要对我说一句什么可怕的话,但是因为爱我怜我的缘故,不敢马上说出来的样子。脚底下铺着扫不尽的落叶,忽而索落索落的响了一声,待我低下头来向发出声音来的地方望去,又看不出什么动静来了,这大约是我们庭后的那一颗大槐树,又摆脱了一叶负担了吧。正是午前十点钟的光景,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我因为孤零丁一个人在屋里坐不住,所以才踱到院子里来的,然而在院子里站了一忽,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昨晚来的那一点小小的忧郁,仍复笼罩在我的心上。 当半年前,每天只是忧郁的连续的时候,倒反而有一种余裕来享乐这一种忧郁,现在连快乐也享受不了的我的脆弱的身心,忽而沾染了这一层虽则是很淡很淡,但也好像是很深的隐忧,只觉得坐立都是不安。没有方法,我就把香烟连续的吸了好几枝。 是神明的摄理呢?还是我的星命的佳会?正在这无可奈何的时候,门铃儿响了。小朋友G君,背了水彩画具架进来说: “达夫,我想去郊外写生,你也同我去郊外走走吧!” G君年纪不满二十,是一位很活泼的青年画家,因为我也很喜欢看画,所以他老上我这里来和我讲些关于作画的事情。据他说:“今天天气太好,坐在家里,太对大自然不起,还是出去走走的好。”我换了衣服,一边和他走出门来,一边告诉门房“中饭不来吃,叫大家不要等我”的时候,心里所感得的喜悦,怎么也形容不出来。 三 本来是没有一定目的地的我们,到了路上,自然而然的走向西去,出了平则门。阳光不问城内城外,一例的很丰富的洒在那里。城门附近的小摊儿上,在那里摊开花生米的小贩,大约是因为他穿着的那件宽大的夹袄的原因罢,觉得也反映着一味秋气。茶馆里的茶客,和路上来往的行人,在这样和煦的太阳光里,面上总脱不了一副贫陋的颜色;我看看这些人的样子,心里又有点不舒服起来了,所以就叫G君避开城外的大街沿城折往北去。夏天常来的这城下长堤上,今天来往的大车特别的少。道旁的杨柳,颜色也变了,影子也疏了。城河里的浅水,依旧映着晴空,返射着日光,实际上和夏天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我觉得总有一种寂寥的感觉,浮在水面。抬头看看对岸,远近一排半凋的林木,纵横交错的列在空中。大地的颜色,也不似夏日的茏葱,地上的浅草都已枯尽,带起浅黄色来了。法国教堂的屋顶,也好像失了势力似的,在半凋的树林中孤立在那里。与夏天一样的,只有一排西山连亘的峰峦。大约是今天空气格外澄鲜的缘故吧,这排明褐色的屏障,觉得是近得多了,的确比平时近得多了。此外弥漫在空际的,只有明蓝澄洁的空气,悠久广大的天空和饱满的阳光,和暖的阳光,隔岸堤上,忽而走出了两个着灰色制服的兵来。他们拖了两个斜短的影子,默默的在向南的行走。我见了他们想起了前几天平则门外的抢劫的事情,所以就对G君说: “我看这里太辽阔,取不下景来,我们还是进城去吧!上小馆子去吃了午饭再说。” G君踏来踏去的看了一会,对我笑着说: “近来不晓怎么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秘的灵感,常常闪现在我的脑里。今天是不成了,没有带颜料和油画的家伙来。” 他说着用手向远处教堂一指,同时又接着说: “几时我想画画教堂里的宗教画看。” “那好得很啊!” 猫猫虎虎的这样回答了一句,我就转换方向,慢慢的走回到城里来了。落后了几步,他也背着画具,慢慢的跟我走来。 四 喝了两斤黄酒,吃得满满的一腹。我和G君坐在洋车上,被拉往陶然亭去的时候,太阳已经打斜了。本来是有点醉意,又被午后的阳光一烘,我坐在车上,眼睛觉得渐渐的朦胧起来。洋车走尽了粉房琉璃街,过了几处高低不平的新开地,交入南下洼旷野的时候,我向右边一望,只见几列鳞鳞的屋瓦,半隐半现的在西边一带的疏林里跳跃。天色依旧是苍苍无底,旷野里的杂粮,也已割尽,四面望去,只是洪水似的午后的阳光,和远远躺在阳光里的矮小的坛殿城池。我张了一张睡眼,向周围望了一圈,忽笑向G君说: “‘秋气满天地,胡为君远行’,这两句唐诗真有意思,要是今天是你去法国的日子,我在这里饯你的行,那么再比这两句诗适当的句子怕是没有了,哈哈……” 只喝了半小杯酒,脸上已涨得潮红的G君也笑着对我说: “唐诗不是这样的两句,你记错了吧!” 两人在车上笑说着,洋车已经走入了陶然亭近旁的芦花丛里,一片灰白的毫芒,无风也自己在那里作浪。西边天际有几点青山隐隐,好像在那里笑着对我们点头。下车的时候,我觉得支持不住了,就对G君说: “我想上陶然亭去睡一觉,你在这里画吧!现在总不过两点多钟,我睡醒了再来找你。” 五 陶然亭的听差来摇我醒来的时候,西窗上已经射满了红色的残阳。我洗了手脸,喝了二碗清茶,从东面的台阶上下来,看见陶然亭的黑影,已经越过了东边的道路,遮满了一大块道路东面的芦花水地。往北走去,只见前后左右,尽是茫茫一片的白色芦花。西北抱冰堂一角,扩张着阴影,西侧面的高处,满挂了夕阳最后的余光,在那里催促农民的息作。穿过了香冢鹦鹉冢的土堆的东面,在一条浅水和墓地的中间,我远远认出了G君的侧面朝着斜阳的影子。从芦花铺满的野路上将走近G君背后的时候,我忽而气也吐不出来,向西的瞪目呆住了。这样伟大的,这样迷人的落日的远景,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太阳离山,大约不过盈尺的光景,点点的遥山,淡得比春初的嫩草,还要虚无缥缈。监狱里的一架高亭,突出在许多有谐调的树林的枝干高头。芦根的浅水,满浮着芦花的绒穗,也不像积绒,也不像银河。芦萍开处,忽映出一道细狭而金赤的阳光,高冲牛斗。同是在这返光里飞堕的几簇芦绒,半边是红,半边是白。我向西呆看了几分钟,又回头向东北三面环眺了几分钟,忽而把什么都忘掉了,连我自家的身体都忘掉了。 上前走了几步,在灰暗中我看见G君的两手,正在忙动。我叫了一声,G君头也不朝转来,很急促的对我说: “你来,你来,来看我的杰作!” 我走近前去一看,他画架上,悬在那里,正在上色的,并不是夕阳,也不是芦花,画的中间,向右斜曲的,却是一条颜色很沉滞的大道。道旁是一处阴森的墓地,墓地的背后,有许多灰黑凋残的古木横叉在空间。枯木林中,半弯下弦的残月,刚升起来,冰冷的月光,模糊隐约的照出了一只停在墓地树枝上的猫头鹰的半身。颜色虽则还没有上全,然而一道逼人的冷气,却从这幅未完的画面直向观者的脸上喷来。我蹙紧了眉峰,对这画面静看了几分钟,抬起头来正想说话的时候,觉得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四面的薄暮的光景也比一刻前促迫了。尤其是使我惊恐的,是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在我们的西北的墓地里,也有一个很淡很淡的黑影,动了一动。我默默的停了一会,惊心定后,再朝转头来看东边天上的时候,却见了一痕初五六的新月,悬挂在空中。又停了一会,把惊恐之心,按捺了下去,我才慢慢的对G君说: “这张小画,的确是你的杰作,未完的杰作。太晚了,快快起来,我们走罢!我觉得冷得很。”我话没有讲完,又对他那张画看了一眼,打了一个冷痉,忽而觉得毛发都竦竖了起来;同时自昨天来在我胸中盘踞着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忧郁,又笼罩上我的心来了。 G君含了满足的微笑,尽在那里闭了一只眼睛——这是他的脾气——细看他那未完的杰作。我催了他好几次,他才起来收拾画具。我们二人慢慢的走回家来的时候,他也好像倦了,不愿意讲话,我也为那种忧郁所侵袭,不想开口。两人默默的走到灯火荧荧的民房很多的地方,G君方开口问说: “这一张画的题目,我想叫它‘残秋的日暮’,你说好不好?” “画上的表现,岂不是半夜的景象么?何以叫日暮呢?” 他听了我这句话,又含了神秘的微笑说: “这就是今天早晨我和你谈的神秘的灵感哟!我画的画,老喜欢依画画时候的情感节季来命题,画面和画题合不合,我是不管的。” “那么,‘残秋的日暮’也觉得太衰飒了,况且现在已经入了十月,十月小阳春,那里是什么残秋呢?” “那么我这张画就叫作‘小春’吧!”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进了一条热闹的横街,两人各雇着洋车,分手回来的时候,上弦的新月,也已起来得很高了。我一个人摇来摇去的被拉回家来,路上经过了许多无人来往的乌黑的僻巷。僻巷的空地道上,纵横倒在那里的,只是些房屋和电杆的黑影。从灯火辉煌的大街,忽而转入这样僻静的地方的时候,谁也会发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出来,我在这初月微明的天盖下,苍茫四顾,也忽而好像是遇见了什么似的,心里的那一种莫名其妙的忧郁,更深起来了。 (一九二四)十三年旧历十月初七日 移家琐记 一 流水不腐,这是中国人的俗话,Stagnate Pond,这是外国人形容固定的颓毁状态的一个名词。在一处羁住久了,精神上习惯上,自然会生出许多霉烂的斑点来。更何妨洋场米贵,狭巷人多,以我这一个穷汉,夹杂在三百六十万上海市民的中间,非但汽车,洋房,跳舞,美酒等文明的洪福享受不到,就连吸一口新鲜空气,也得走十几里路。移家的心愿,早就有了;这一回却因朋友之介,偶尔在杭城东隅租着了一所适当的闲房,筹谋计算,也张罗拢了二三百块洋钱,于是这很不容易成就的戋戋私愿,竟也猫猫虎虎地实现了。小人无大志,蜗角亦乾坤,触蛮鼎定,先让我来谢天谢地。 搬来的那一天,是春雨霏微的星期二的早上,为计时日的正确,只好把一段日记抄在下面: 一九三三年四月廿五(阴历四月初一),星期二,晨五点起床,窗外下着蒙蒙的时雨,料理行装等件,赶赴北站,衣帽尽湿。携女人儿子及一仆妇登车,在不断的雨丝中,向西进发。野景正妍,除白桃花,菜花,棋盘花外,田野里只一片嫩绿,浅淡尚带鹅黄。此番因自上海移居杭州,故行李较多,视孟东野稍为富有,沿途上落:被无产同胞的搬运夫,敲刮去了不少。午后一点到杭州城站,雨势正盛,在车上蒸干之衣帽,又涔涔湿矣。 新居在浙江图书馆侧面的一堆土山旁边,虽只东倒西斜的三间旧屋,但比起上海的一楼一底的弄堂洋房来,究竟宽敞得多了,所以一到寓居,就开始做室内装饰的工作。沙发是没有的,镜屏是没有的,红木器具,壁画纱灯,一概没有。几张板桌,一架旧书,在上海时,塞来塞去,只觉得没地方塞的这些破铜烂铁,一到了杭州,向三间连通的矮厅上一摆,看起来竟空空洞洞,像煞是沧海中间的几颗粟米了。最后装上壁去的,却是上海八云装饰设计公司送我的一块石膏圆面。塑制者是江山徐葆蓝氏,面上刻出的是圣经里马利马格大伦的故事。看来看去,在我这间黝暗矮阔的大厅陈设之中,觉得有一点生气的,就只是这一块同深山白雪似的小小的石膏。 二 向晚雨歇,电灯来了。灯光灰暗不明,问先搬来此地住的王母以“何不用个亮一点的灯球”?方才知道朝市而今虽不是秦,但杭州一隅,也决不是世外的桃源,这样要捐,那样要税,居民的负担,简直比世界哪一国的首都,都加重了;即以电灯一项来说,每一个字,在最近也无法地加上了好几成的特捐。“烽火满天殍满地,儒生何处可逃秦?”这是几年前做过的叠秦韵的两句山歌,我听了这些话后,嘴上虽则不念出来,但心里却也私私地转想了好几次。腹诽若要加刑,则我这一篇琐记,又是自己招认的供状了,罪过罪过。 三更人静,门外的巷里,忽传来了些笃笃笃的敲小竹梆的哀音。问是什么?说是卖馄饨圆子的小贩营生。往年这些担头很少,现在冷街僻巷,都有人来卖到天明了,百业的凋敝,城市的萧条,这总也是民不聊生的一点点的实证吧? 新居落寞,第一晚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夜半挑灯,就只好拿出一本新出版的《两地书》来细读。有一位批评家说,作者的私记,我们没有阅读的义务。当时我对这话,倒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书店来要我出书简集的时候,我就坚决地谢绝了,并且还想将一本为无钱过活之故而拿去出卖的日记都教他们毁版,以为这些东西,是只好于死后,让他人来替我印行的;但这次将鲁迅先生和密斯许的书简集来一读,则非但对那位批评家的信念完全失掉,并且还在这一部两人的私记里,看出了许多许多平时不容易看到的社会黑暗面来。至如鲁迅先生的诙谐愤俗的气概,许女士的诚实庄严的风度,还是在长书短简里自然流露的余音,由我们熟悉他们的人看来,当然更是味中有味,言外有情,可以不必提起,我想就是绝对不认识他们的人,读了这书,至少也可以得到几多的教训。私记私记,义务云乎哉? 从夜半读到天明,将这《两地书》读完之后,神经觉得愈兴奋了,六点敲过,就率性走到楼下去洗了一洗手脸,换了一身衣服,踏出大门,打算去把这杭城东隅的侵晨朝景,看它一个明白。 三 夜来的雨,是完全止住了,可是外貌像马加弹姆式的沙石马路上,还满涨着淤泥,天上也还浮罩着一层明灰的云幕。路上行人稀少,老远老远,只看得见一部慢慢在向前拖走的人力车的后形。从狭巷里转出东街,两旁的店家,也只开了一半,连挑了菜担在沿街赶早市的农民,都像是没有灌气的橡皮玩具。四周一看,萧条复萧条,衰落又衰落,中国的农村,果然是破产了,但没有实业生产机关,没有和平保障的像杭州一样的小都市,又何尝不在破产的威胁下战栗着待毙呢?中国目下的情形,大抵总是农村及小都市的有产者,集中到大都会去。在大都会的帝国主义保护之下变成殖民地的新资本家,或变成军阀官僚的附属品的少数者,总算是找着了出路。他们的货财,会愈积而愈多,同时为他们所牺牲的同胞,当然也要加速度的倍加起来。结果就变成这样的一个公式:农村中的有产者集中小都市,小都市的有产者集中大都会,等到资产化尽,而生财无道的时候,则这些素有恒产的候鸟就又得倒转来从大都会而小都市而仍返农村去作贫民。转转循环,丝毫不爽,这情形已经继续了二三十年了,再过五年十年之后的社会状态,自然可以不卜而知了啦,社会的症结究在哪里?唯一的出路究在哪里?难道大家还不明白吗?空喊着抗日抗日,又有什么用处? 一个人在大街上踱着想着,我的脚步却于不知不觉的中间,开了倒车,几个弯儿一绕,竟又将我自己的身体,搬到了大学近旁的一条路上来了。向前面看过去,又是一堆土山。山下是平平的泥路和浅浅的池塘。这附近一带,我儿时原也来过的。二十几年前头,我有一位亲戚曾在报国寺里当过军官,更有一位哥哥,曾在陆军小学堂里当过学生。既然已经回到了寓居的附近,那就爬上山去看它一看吧,好在一晚没有睡觉,头脑还有点儿糊涂,登高望望四境,也未始不是一帖清凉的妙药。 天气也渐渐开朗起来了,东南半角,居然已经露出了几点青天和一丝白日。土山虽则不高,但眺望倒也不坏。湖上的群山,环绕在西北的一带,再北是空间,更北是湖外境内的发祥的青山了。东面迢迢,看得见的,是临平山,皋亭山,黄鹤山之类的连峰叠嶂。再偏东北处,大约是唐栖镇上的超山山影,看去虽则不远,但走走怕也有半日好走哩。在土山上环视了一周,由远及近,用大量观察法来一算,我才明白了这附近的地理。原来我那新寓,是在军装局的北方,而三面的土山,系遥接着城墙,围绕在军装局的匡外的。怪不得今天破晓的时候,还听见了一阵喇叭的吹唱,怪不得走出新寓的时候,还看见了一名荷枪直立的守卫士兵。 “好得很!好得很!……”我心里在想“前有图书,后有武库,文武之道,备于此矣!”我心里虽在这样的自作有趣,但一种没落的感觉,一种不能再在大都会里插足的哀思,竟渐渐地渐渐地溶浸了我的全身。 原载一九三三年五月四日至六日《申报·自由谈》 雨 周作人先生名其书斋曰苦雨,恰正与东坡的喜雨亭名相反。其实,北方的雨,却都可喜,因其难得之故。像今年那么的水灾,也并不是雨多的必然结果;我们应该责备治河的人,不事先预防,只晓得糊涂搪塞,虚糜国帑,一旦有事,就互相推诿,但救目前。人生万事,总得有个变换,方觉有趣;生之于死,喜之于悲,都是如此,推及天时,又何尝不然?无雨那能见晴之可爱,没有夜也将看不出昼之光明。 我生长江南,按理是应该不喜欢雨的;但春日暝蒙,花枝枯竭的时候,得几点微雨,又是一件多么可爱的事情!“小楼一夜听春雨”,“杏花春雨江南”,“天街细雨润如酥”,从前的诗人,早就先我说过了。夏天的雨,可以杀暑,可以润禾,它的价值的大,更可以不必再说。而秋雨的霏微凄冷,又是别一种境地,昔人所谓“雨到深秋易作霖,萧萧难会此时心”的诗句,就在说秋雨的耐人寻味。至于秋女士的“秋雨秋风愁煞人”的一声长叹,乃别有怀抱者的托辞,人自愁耳,何关雨事。三冬的寒雨,爱的人恐怕不多。但“江关雁声来渺渺,灯昏宫漏听沉沉”的妙处,若非身历其境者决领悟不到。记得曾宾谷曾以《诗品》中语名诗,叫作《赏雨茅屋斋诗集》。他的诗境如何,我不晓得,但“赏雨茅屋”这四个字,真是多么的有趣!尤其是到了冬初秋晚,正当“苍山寒气深,高林霜叶稀”的时节。 原载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七日《立报·言林》 江南的冬景 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知道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炉,暖炕等设备的人家,不管它们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老年人不必说,就是顶喜欢活动的小孩子们,总也是个个在怀恋的,因为当这中间,有的是萝卜、雅儿梨等水果的闲食,还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热闹的节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过后,大江以南的树叶,也不至于脱尽。寒风——西北风——间或吹来,至多也不过冷了一日两日。到得灰云扫尽,落叶满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脸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阳一上屋檐,鸟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气来,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门前的隙地里去坐着曝背谈天,营屋外的生涯了;这一种江南的冬景,岂不也可爱得很么? 我生长江南,儿时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铭刻特深;虽则渐入中年,又爱上了晚秋,以为秋天正是读读书,写写字的人的最惠节季,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情调。 我也曾到过闽粤,在那里过冬天,和暖原极和暖,有时候到了阴历的年边,说不定还不得不拿出纱衫来着;走过野人的篱落,更还看得见许多杂七杂八的秋花!一番阵雨雷鸣过后,凉冷一点,至多也只好换上一件夹衣,在闽粤之间,皮袍棉袄是绝对用不着的;这一种极南的气候异状,并不是我所说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国的长春,是春或秋的延长。 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所以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因而长江一带,芦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红叶亦有时候会保持得三个月以上的生命。像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风和日暖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若是冬天来了,春天也总马上会来”的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体会得出。 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与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我不知道德国的冬天,比起我们江浙来如何,但从许多作家的喜欢以Spaziergang一字来做他们的创作题目的一点看来,大约是德国南部地方,四季的变迁,总也和我们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说十九世纪的那位乡土诗人洛在格(Peter Rosegger,1843—1918)吧,他用这一个“散步”做题目的文章尤其写得多,而所写的情形,却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国江浙的山区地方来适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气里时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时也会下着微雨,而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你试想想,秋收过后,河流边三五家人家会聚在一道的一个小村子里,门对长桥,窗临远阜,这中间又多是树枝杈桠的杂木树林;在这一幅冬日农村的图上,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你说还够不够悠闲?若再要点些景致进去,则门前可以泊一只乌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几个喧哗的酒客,天垂暮了,还可以加一味红黄,在茅屋窗中画上一圈暗示着灯光的月晕。人到了这一个境界,自然会得胸襟洒脱起来,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问了;我们总该还记得唐朝那位诗人做的“暮雨潇潇江上村”的一首绝句吧?诗人到此,连对绿林豪客都客气起来了,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则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调戏酒姑娘了。“柴门村犬吠,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景况。“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样喜欢弄雪的村童来报告村景了。诗人的诗句,也许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做这几句诗的诗人,也许不尽是江南人,但假了这几句诗来描写江南的雪景,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枝愚劣的笔所写的散文更美丽得多? 有几年,在江南也许会没有雨没有雪的过一个冬,到了春间阴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点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节气推算起来,大约大冷的日子,将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尽头,最多也总不过是七八天的样子。像这样的冬天,乡下人叫作旱冬,对于麦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却要受到损伤;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这一种冬天,倒只会得感到快活一点,因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闲步逍遥的机会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国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欢迎的也就是这样的冬天。 窗外的天气晴朗得像晚秋一样;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诱得使你在房间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实践,这一种无聊的杂文,我也不再想写下去了,还是拿起手杖,搁下纸笔,上湖上去散散步罢!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一日 北平的四季 对于一个已经化为异物的故人,追怀起来,总要先想到他或她的好处;随后再慢慢的想想,则觉得当时所感到的一切坏处,也会变作很可寻味的一些纪念,在回忆里开花。关于一个曾经住过的旧地,觉得此生再也不会第二次去长住了,身处入了远离的一角,向这方向的云天遥望一下,回想起来的,自然也同样地只是它的好处。 中国的大都会,我前半生住过的地方,原也不在少数;可是当一个人静下来回想起从前,上海的闹热,南京的辽阔,广州的乌烟瘴气,汉口武昌的杂乱无章,甚至于青岛的清幽,福州的秀丽,以及杭州的沉着,总归都还比不上北京——我住在那里的时候,当然还是北京——的典丽堂皇,幽闲清妙。 先说人的分子吧,在当时的北京——民国十一二年前后——上自军财阀政客名优起,中经学者名人,文士美女教育家,下而至于负贩拉车铺小摊的人,都可以谈谈,都有一艺之长,而无憎人之貌;就是由荐头店荐来的老妈子,除上炕者是当然以外,也总是衣冠楚楚,看起来不觉得会令人讨嫌。 其次说到北京物质的供给哩,又是山珍海错,洋广杂货,以及萝卜白菜等本地产品,无一不备,无一不好的地方。所以在北京住上两三年的人,每一遇到要走的时候,总只感到北京的空气太沉闷,灰沙太暗淡,生活太无变化;一鞭出走,出前门便觉胸舒,过芦沟方知天晓,仿佛一出都门,就上了新生活开始的坦道似的;但是一年半载,在北京以外的各地——除了在自己幼年的故乡以外——去一住,谁也会得重想起北京,再希望回去,隐隐地对北京害起剧烈的怀乡病来。这一种经验,原是住过北京的人,个个都有,而在我自己,却感觉得格外的浓,格外的切。最大的原因或许是为了我那长子之骨,现在也还埋在郊外广谊园的坟山,而几位极要好的知己,又是在那里同时毙命的受难者的一群。 北平的人事品物,原是无一不可爱的,就是大家觉得最要不得的北平的天候,和地理联合上一起,在我也觉得是中国各大都会中所寻不出几处来的好地。为叙述的便利起见,想分成四季来约略地说说。 北平自入旧历的十月之后,就是灰沙满地,寒风刺骨的节季了,所以北平的冬天,是一般人所最怕过的日子。但是要想认识一个地方的特异之处,我以为顶好是当这特异处表现得最圆满的时候去领略;故而夏天去热带,寒天去北极,是我一向所持的哲理。北平的冬天,冷虽则比南方要冷得多,但是北方的生活的伟大幽闲,也只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彻底。 先说房屋的防寒装置吧,北方的住屋,并不同南方的摩登都市一样,用的是钢骨水泥,冷热气管;一般的北方人家,总只是矮矮的一所四合房,四面是很厚的泥墙;上面花厅内都有一张暖坑,一所回廊;廊子上是一带明窗,窗眼里糊着薄纸,薄纸内又装上风门,另外就没有什么了。在这样简陋的房屋之内,你只教把炉子一生,电灯一点,棉门帘一挂上,在屋里住着,却一辈子总是暖炖炖像是春三四月里的样子。尤其会得使你感觉到屋内的温软堪恋的,是屋外窗外面乌乌在叫啸的西北风。天色老是灰沉沉的,路上面也老是灰的围障,而从风尘灰土中下车,一踏进屋里,就觉得一团春气,包围在你的左右四周,使你马上就忘记了屋外的一切寒冬的苦楚。若是喜欢吃吃酒,烧烧羊肉锅的人,那冬天的北方生活,就更加不能够割舍;酒已经是御寒的妙药了,再加上以大蒜与羊肉酱油合煮的香味,简直可以使一室之内,涨满了白蒙蒙的水蒸温气。玻璃窗内,前半夜,会流下一条条的清汗,后半夜就变成了花色奇异的冰纹。 到了下雪的时候哩,景象当然又要一变。早晨从厚棉被里张开眼来,一室的清光,会使你的眼睛眩晕。在阳光照耀之下,雪也一粒一粒的放起光来了,蛰伏得很久的小鸟,在这时候会飞出来觅食振翎,谈天说地,吱吱的叫个不休。数日来的灰暗天空,愁云一扫,忽然变得澄清见底,翳障全无;于是年轻的北方住民,就可以营屋外的生活了,溜冰,做雪人,赶冰车雪车,就在这一种日子里最有劲儿。 我曾于这一种大雪时晴的傍晚,和几位朋友,跨上跛驴,出西直门上骆驼庄去过过一夜。北平郊外的一片大雪地,无数枯树林,以及西山隐隐现现的不少白峰头,和时时吹来的几阵雪样的西北风,所给与人的印象,实在是深刻,伟大,神秘到了不可以言语来形容。直到了十余年后的现在,我一想起当时的情景,还会得打一个寒颤而吐一口清气,如同在钓鱼台溪旁立着的一瞬间一样。 北国的冬宵,更是一个特别适合于看书,写信,追思过去,与作闲谈说废话的绝妙时间。记得当时我们兄弟三人,都住在北京,每到了冬天的晚上,总不远千里地走拢来聚在一道,会谈少年时候在故乡所遇所见的事事物物。小孩们上床去了,佣人们也都去睡觉了,我们弟兄三个,还会得再加一次煤再加一次煤地长谈下去。有几宵因为屋外面风紧天寒之故,到了后半夜的一二点钟的时候,便不约而同地会说出索性坐坐到天亮的话来。像这一种可宝贵的记忆,像这一种最深沉的情调,本来也就是一生中不能够多享受几次的昙花佳境,可是若不是在北平的冬天的夜里,那趣味也一定不会得像如此的悠长。 总而言之,北平的冬季,是想赏识赏识北方异味者之唯一的机会;这一季里的好处,这一季里的琐事杂忆,若要详细地写起来,总也有一部《帝京景物略》那么大的书好做;我只记下了一点点自身的经历,就觉得过长了,下面只能再来略写一点春和夏以及秋季的感怀梦境,聊作我的对这日就沦亡的故国的哀歌。 春与秋,本来是在什么地方都属可爱的时节,但在北平,却与别地方也有点儿两样。北国的春,来得较迟,所以时间也比较得短。西北风停后,积雪渐渐地消了,赶牲口的车夫身上,看不见那件光板老羊皮的大袄的时候,你就得预备着游春的服饰与金钱;因为春来也无信,春去也无踪,眼睛一眨,在北平市内,春光就会得同飞马似的溜过。屋内的炉子,刚拆去不久,说不定你就马上得去叫盖凉棚的才行。 而北方春天的最值得记忆的痕迹,是城厢内外的那一层新绿,同洪水似的新绿。北京城,本来就是一个只见树木不见屋顶的绿色的都会,一踏出九城的门户,四面的黄土坡上,更是杂树丛生的森林地了;在日光里颤抖着的嫩绿的波浪,油光光,亮晶晶,若是神经系统不十分健全的人,骤然间身入到这一个淡绿色的海洋涛浪里去一看,包管你要张不开眼,立不住脚,而昏蹶过去。 北京市内外的新绿,琼岛春阴,西山挹翠诸景里的新绿,真是一幅何等奇伟的外光派的妙画!但是这画的框子,或者简直说这画的画布,现在却已经完全掌握在一只满长着黑毛的巨魔的手里了!北望中原,究竟要到哪一日才能够重见得到天日呢? 从地势纬度上讲来,北方的夏天,当然要比南方的夏天来得凉爽。在北平城里过夏,实在是并没有上北戴河或西山去避暑的必要。一天到晚,最热的时候,只有中午到午后三四点钟的几个钟头,晚上太阳一下山,总没有一处不是凉阴阴要穿单衫才能过去的;半夜以后,更是非盖薄棉被不可了。而北平的天然冰的便宜耐久,又是夏天住过北平的人所忘不了的一件恩惠。 我在北平,曾经过过三个夏天;像什刹海,菱角沟,二闸等暑天游耍的地方,当然是都到过的;但是在三伏的当中,不问是白天或是晚上,你只教有一张藤榻,搬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或藤花阴处去躺着,吃吃冰茶雪藕,听听盲人的鼓词与树上的蝉鸣,也可以一点儿也感不到炎热与熏蒸。而夏天最热的时候,在北平顶多总不过九十四五度,这一种大热的天气,全夏顶多顶多又不过十日的样子。 在北平,春夏秋的三季,是连成一片;一年之中,仿佛只有一段寒冷的时期,和一段比较得温暖的时期相对立。由春到夏,是短短的一瞬间,自夏到秋,也只觉得是过了一次午睡,就有点儿凉冷起来了。因此,北方的秋季也特别的觉得长,而秋天的回味,也更觉得比别处来得浓厚。前两年,因去北戴河回来,我曾在北平过过一个秋,在那时候,已经写过一篇《故都的秋》,对这北平的秋季颂赞过一遍了,所以在这里不想再来重复;可是北平近郊的秋色,实在也正像是一册百读不厌的奇书,使你愈翻愈会感到兴趣。 秋高气爽,风日晴和的早晨,你且骑着一匹驴子,上西山八大处或玉泉山碧云寺去走走看;山上的红柿,远处的烟树人家,郊野里的芦苇黍稷,以及在驴背上驮着生果进城来卖的农户佃家,包管你看一个月也不会看厌。春秋两季,本来是到处好的,但是北方的秋空,看起来似乎更高一点,北方的空气,吸起来似乎更干燥健全一点。而那一种草木摇落,金风肃杀之感,在北方似乎也更觉得要严肃,凄凉,沉静得多。你若不信,你且去西山脚下,农民的家里或古寺的殿前,自阴历八月至十月下旬,去住它三个月看看。古人的“悲哉秋之为气”以及“胡笳互动,牧马悲鸣”的那一种哀感,在南方是不大感觉得到的,但在北平,尤其是在郊外,你真会得感至极而涕零,思千里兮命驾。所以我说,北平的秋,才是真正的秋;南方的秋天,不过是英国话里所说的Indian 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气而已。 统观北平的四季,每季每节,都有它的特别的好处;冬天是室内饮食奄息的时期,秋天是郊外走马调鹰的日子,春天好看新绿,夏天饱受清凉。至于各节各季,正当移换中的一段时间哩,又是别一种情趣,是一种两不相连,而又两都相合的中间风味,如雍和宫的打鬼,净业庵的放灯,丰台的看芍药,万牲园的寻梅花之类。 五六百年来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无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遥忆,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进展,永久地为我们黄帝子孙所保有的旧都城! 一九三六年五月廿七日 苏州烟雨记 一 悠悠的碧落,一天一天的高远起来。清凉的早晚,觉得天寒袖薄,要缝件夹衣,更换单衫。楼头思妇,见了鹅黄的柳色,牵情望远,在绸衾的梦里,每欲奔赴玉门关外去。当这时候,我们若走出户外天空下去,老觉得好像有一件什么重大的物事,被我们忘了似的。可不是么?三伏的暑热,被我们忘掉了哟! 在都市的沉浊的空气中栖息的裸虫!在利欲的争场上吸血的战士!年年岁岁,不知四季的变迁,同鼹鼠似的埋伏在软红尘里的男男女女!你们想发见你们的灵性不想?你们有没有向上更新的念头?你们若欲上空旷的地方,去呼一口自由的空气,一则可以醒醒你们醉生梦死的头脑,二则可以看看那些就快凋谢的青枝绿叶,豫藏一个来春再见之机,那么请你们跟了我来,Und ich,ich Schnuere Den Sack and wandere,我要去寻访伍子胥吹箫吃食之乡,展拜秦始皇求剑凿穿之墓,并想看看那有名的姑苏台苑哩! “象以齿毙,膏用明煎”,为人切不可有所专好,因为一有了嗜癖,就不得不为所累。我闲居沪上,半年来既无职业,也无忙事,本来只须有几个买路钱,便是天南地北,也可以悠然独往的,然而实际上却是不然。因为自去年同几个同趣味的朋友,弄了几种我们所爱的文艺刊物出来之后,愚蠢的我们,就不得不天天服海儿克儿斯(Hercules)的苦役了,所以九月三日的早晨,决定和友人沈君,乘车上苏州去的时候,我还因有一篇文字没有交出之故,心里只在怦怦的跳动。 那一天(九月三日)也算是一天清秋的好天气。天上虽没有太阳,然而几块淡青的空处,和西洋女子的碧眼一般,在白云浮荡的中间,常在向我们地上的可怜虫密送秋波。不是雨天,不是晴日,若硬要把这一天的天气分出类来,我不管气象台的先生们笑我不笑我,姑且把它叫风云飞舞,阴晴交让的初秋的一日罢。 这一天的早晨,同乡的沈君,跑上我的寓所来说: “今天我要上苏州去。” 我从我的屋顶下的房里,看看窗外的天空,听听市上的杂噪,忽而也起了一种怀慕远处之情(Sehnsucht nach der Ferne)。九点四十分的时候,我和沈君就摇来摇去的站在三等车中,被机关车搬向苏州去了。 “仙侣同舟!”古人每当行旅的时候,老在心中窃望着这一种艳福。我想人既是动物,无论男女,欲念总不能除,而我既是男人,女人当然是爱的。这一回我和沈君匆促上车,初不料的车上的人是那样拥挤的,后来从后面走上了前面,忽在人丛中听出了一种清脆的笑声来。“明眸皓齿的你们这几位女青年,你们可是上苏州去的么?”我见了她们的那一种活泼的样子,真想开口问她们一声,但是三千年的道德观,和见人就生恐惧的我的自卑狂,只使我红了脸,默默的站在她们身边,不过暗暗的闻吸闻吸从她们发上身上口中蒸发出来的香气罢了。我把她们偷看了几眼,心里又长叹了一声: “啊啊!容颜要美,年纪要轻,更要有钱!” 二 我们同车的几个“仙侣”,好像是什么女学校的学生。她们的活泼的样子——使恶魔讲起来就是轻佻——丰肥的肉体——使恶魔讲起来就是多淫——和烂熟的青春,都是神仙应有的条件,但是只有一件,只有一件事情,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们当作神仙的眷属看。非但如此,为这一件事情的原故,我简直不能把她们当作我的同胞看。这是什么呢,这便是她们故意想出风头而用的英文的谈话。假使我是不懂英文的人,那末从她们的绯红的嘴唇里滚出来的叽哩咕噜,正可以当作天女的灵言听了,倒能够对她们更加一层敬意。假使我是崇拜英文的人,那末听了她们的话,也可以感得几分亲热。但是我偏偏是一个程度与她们相仿的半通英文而又轻视英文的人,所以我的对她们的热意,被她们的谈话一吹几乎吹得冰冷了。世界上的人类,抱着功利主义,受利欲的催眠最深的,我想没有过于英美民族的了。但我们的这几位女同胞,不用《西厢》、《牡丹亭》上的说白来表现她们的思想,不把《红楼梦》上言文一致的文字来代替她们的说话,偏偏要选了商人用的这一种有金钱臭味的英语来卖弄风情,是多么杀风景的事情啊!你们即使要用外国文,也应选择那神韵悠扬的法国语,或者更适当一点的就该用半清半俗,薄爱民语(La langue des Bohemiens),何以要用这卑俗的英语呢?啊啊,当现在崇拜黄金的世界,也无怪某某女学等卒业出来的学生,不愿为正当的中国人的糟糠之室,而愿意自荐枕席于那些犹太种的英美的下流商人的。我的朋友有一次说,“我们中国亡了,倒没有什么可惜,我们中国的女性亡了,却是很可惜的。现在在洋场上作寓公的有钱有势的中国的人物,尤其是外交商界政界的人物,他们的妻女,差不多没有一个不失身于外国的下流流氓的,你看这事伤心不伤心哩!”我是两性问题上的一个国粹保存主义者,最不忍见我国的娇美的女同胞,被那些外国流氓去足践。我的在外国留学时代的游荡,也是本于这主义的一种复仇的心思。我现在若有黄金千万,还想去买些白奴来,供我们中国的黄包车夫苦力小工享乐啦! 唉唉!风吹水绉,干侬底事,她们在那里贱卖血肉,于我何尤。我且探头出去看车窗外的茂茂的原田,青青的草地,和清溪茅舍,丛林旷地罢! “啊啊,那一道隐隐的飞帆,这大约是苏州河罢!” 我看了那一条深碧的长河,长河彼岸的粘天的短树,和河内的帆船,就叫着问我的同行者沈君,他还没有回答我之先,立在我背后的一位老先生却回答说: “是的,那是苏州河,你看隐约的中间,不是有一条长堤看得见么!没有这一条堤,风势很大,是不便行舟的。” 我注目一看,果真在河中看出了一条隐约的长堤来。这时候,在东面车窗下坐着的旅客,都纷纷站起来望向窗外去。我把头朝转来一望,也看见了一个汪洋的湖面,起了无数的清波,在那里汹涌。天上黑云遮满了,所以湖面也只似用淡墨涂成的样子。湖的东岸,也有一排矮树,同凸出的雕刻似的,以阴沉灰黑的天空作了背景,在那里作苦闷之状。我不晓是什么理由,硬想把这一排沿湖的列树,断定是白杨之林。 三 车过了阳澄湖,同车的旅客,大家不向车的左右看而注意到车的前面去,我知道苏州就不远了。等苏州城内的一枝尖塔看得出来的时候,几位女学生,也停住了她们的黄金色的英语,说了几句中国话。 “苏州到了!” “可惜我们不能下去!” “But we wiill come in the winter.” 她们操的并不是柔媚的苏州音,大约是南京的学生吧?也许是上北京去的,但是我知道了她们不能同我一道下车,心里却起了一种微微的失望。 “女学生诸君,愿你们自重,愿你们能得着几位金龟佳婿,我要下车去了。” 心里这样的讲了几句,我等着车停之后,就顺着了下车的人流,也被他们推来推去的推下了车。 出了车站,马路上站了一忽,我只觉得许多穿长衫的人,路的两旁停着的黄包车,马车,车夫和驴马,都在灰色的空气里混战。跑来跑去的人的叫唤,一个钱两个钱的争执,萧条的道旁的杨柳,黄黄的马路,和在远处看得出来的一道长而且矮的土墙,便是我下车在苏州得着的最初的印象。 湿云低垂下来了。在上海动身时候看得见的几块青淡的天空也被灰色的层云埋没煞了。我仰起头来向天空一望,脸上早接受了两三点冰冷的雨点。 “危险危险,今天的一场冒险,怕要失败。” 我对在旁边站着的沈君这样讲了一句,就急忙招了几个马车夫来问他们的价钱。 我的脚踏苏州的土地,这原是第一次。沈君虽已来过一二回,但是那还是前清太平时节的故事,他的记忆也很模糊了。并且我这一回来,本来是随人热闹,偶尔发作的一种变态旅行,既无作用,又无目的的,所以马夫问我“上那里去?”的时候,我想了半天,只回答了一句“到苏州去!”究竟沈君是深于世故的人,看了我的不知所措的样子,就不慌不忙的问马车夫说: “到府门去多少钱?” 好像是老熟的样子。马车夫倒也很公平,第一声只要了三块大洋。我们说太贵,他们就马上让了一块,我们又说太贵,他们又让了五角。我们又试了试说太贵,他们却不让了,所以就在一乘开口马车里坐了进去。 起初看不见的微雨,愈下愈大了,我和沈君坐在马车里,尽在野外的一条马路上横斜的前进。青色的草原,疏淡的树林,蜿蜒的城墙,浅浅的城河,变成这样,变成那样的在我们面前交换。醒人的凉风,休休的吹上我的微热的面上,和嗒嗒的马蹄声,在那里合奏交响乐。我一时忘记了秋雨,忘记了在上海剩下的未了的工作,并且忘记了半年来失业困穷的我,心里只想在马车上作独脚的跳舞,嘴里就不知不觉的念出了几句独脚跳舞的歌来: 秋在何处,秋在何处? 在蟋蟀的床边,在怨妇楼头的砧杵, 你若要寻秋,你只须去落寞的荒郊行旅, 刺骨的凉风,吹消残暑, 漫漫的田野,刚结成禾黍, 一番雨过,野路牛迹里贮着些儿浅渚, 悠悠的碧落,反映在这浅渚里容与, 月光下,树林里,萧萧落叶的声音,便是秋的私语。 我把这几句词不像词,新诗不像新诗的东西唱了一回,又向四边看了一回,只见左右都是荒郊,前面只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所以心里就害怕起来,怕马夫要把我们两个人搬到杳无人迹的地方去杀害。探头出去,大声的喝了一声: “会!你把我们拖上什么地方去?” 那狡猾的马夫,突然吃了一惊,噗的从那坐凳上跌下来,他的马一时也惊跳了一阵,幸而他虽跌倒在地下,他的马缰绳,还牢捏着不放,所以马没有逃跑。他一边爬起来,一边对我们说: “先生!老实说,府门是送不到的,我只能送你们上洋关过去的密度桥上。从密度桥到府门,只有几步路。” 他说的是没有丈夫气的苏州话,我被他这几句柔软的话声一说,心已早放下了,并且看看他那五十来岁的面貌,也不像杀人犯的样子,所以点了一点头,就由他去了。 马车到了密度(?)桥,我们就在微雨里走了下来,上沈君的友人寄寓在那里的葑门内的严衙前去。 四 进了封建时代的古城,经过了几条狭小的街巷,更越过了许多环桥,才寻到了沈君的友人施君的寓所。进了葑门以后,在那些清冷的街上,所得着的印象,我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上海的市场,若说是二十世纪的市场,那末这苏州的一隅,只可以说是十八世纪的古都了。上海的杂乱的情形,若说是一个Busy Port,那么苏州只可以说是一个Sleepy Town了。总之阊门外的繁华,我未曾见到,专就我于这葑门里一隅的状况看来,我觉得苏州城,竟还是一个浪漫的古都,街上的石块,和人家的建筑,处处的环桥河水和狭小的街衢:没有一件不在那里夸示过去的中国民族的悠悠的态度。这一种美,若硬要用近代语来表现的时候,我想没有比“颓废美”的三字更适当的了。况且那时候天上又飞满了灰黑的湿云,秋雨又在微微的落下。 施君幸而还没有出去,我们一到他住的地方,他就迎了出来,沈君为我们介绍的时候,施君就慢慢的说: “原来就是郁君么?难得难得,你做的那篇……,我已经拜读了,失意人谁能不同声一哭!” 原来施君是我们的同乡,我被他说得有些羞愧了,想把话头转一个方向,所以就问他说: “施君,你没有事么?我们一同去吃饭罢。” 实际上我那时候,肚里也觉得非常饥饿了。 严衙前附近,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所以找不出一家菜馆来。没有方法,我们只好进一家名锦帆榭的茶馆,托茶博士去为我们弄些酒菜来吃。因为那时候微雨未止,我们的肚里却响得厉害,想想饿着肚在微雨里奔跑,也不值得,所以就进了那家茶馆——一则也因为这家茶馆的名字不俗——打算坐它一二个钟头,再作第二步计画。 古语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我们在锦帆榭的清淡的中厅桌上,喝喝酒,说说闲话,一天微雨,竟被我们的意志力,催阻住了。 初到一个名胜的地方,谁也同小孩子一样,不愿意悠悠的坐着的,我一见雨止,就促施君沈君,一同出了茶馆,打算上各处去逛去。从清冷修整狭小的卧龙街一直跑将下去,拐了一个弯,又走了几步,觉得街上的人和两旁的店,渐渐儿的多起来,繁盛起来,苏州城里最多的卖古书、旧货的店铺,一家一家的少了下去,卖近代的商品的店家,逐渐惹起我的注意来了,施君说: “玄妙观就要到了,这就是观前街。” 到了玄妙观内,把四面的情形一看,我觉得玄妙观今日的繁华,与我空想中的境状大异。讲热闹赶不上上海午前的小菜场,讲怪异远不及上海城内的城隍庙,走尽了玄妙观的前后,在我脑里深深印入的印象,只有二个,一个是三五个女青年在观前街的一家箫琴铺里买箫,我站到她们身边去对她们呆看了许久,她们也回了我几眼。一个玄妙观门口的一家书馆里,有一位很年轻的学生在那里买我和我朋友共编的杂志。除这两个深刻的印象外,我只觉得玄妙观里的许多茶馆,是苏州人的风雅的趣味的表现。 早晨一早起来,就跑上茶馆去。在那里有天天遇见的熟脸。对于这些熟脸,有妻子的人,觉得比妻子还亲而不狎,没有妻子的人,当然可把茶馆当作家庭,把这些同类当作兄弟了。大热的时候,坐在茶馆里,身上发出来的一阵阵的汗水,可以以口中咽下去的一口口的茶去填补。茶馆内虽则不通空气,但也没有火热的太阳,并且张三李四的家庭内幕和东洋中国的国际闲谈,都可以消去逼人的盛暑。天冷的时候,坐在茶馆里,第一个好处,就是现成的热茶。除茶喝多了,小便的时候要起冷痉之外吞下几碗刚滚的热茶到肚里,一时却能消渴消寒。贫苦一点的人,更可以借此熬饥。若茶馆主人开通一点,请几位奇形怪状的说书者来说书,风雅的茶客的兴趣,当然更要增加。有几家茶馆里有几个茶客,听说从十几岁的时候坐起,坐到五六十岁死时候止,坐的老是同一个座位,天天上茶馆来一分也不迟,一分也不早,老是在同一个时间。非但如此,有几个人,他自家死的时候,还要把这一个座位写在遗嘱里,要他的儿子天天去坐他那一个遗座。近来百货店的组织法应用到茶业上,茶馆的前头,除香气烹人的“火烧”“锅贴”“包子”“烤山芋”之外,并且有酒有菜,足可使茶客一天不出外而不感得什么缺憾。像上海的青莲阁,非但饮食俱全,并且人肉也在贱卖,中国的这样文明的茶馆,我想该是二十世纪的世界之光了。所以盲目的外国人,你们若要来调查中国的事情,你们只须上茶馆去调查就是,你们要想来管理中国,也须先去征得各茶馆里的茶客的同意,因为中国的国会所代表的,是中国人的劣根性无耻与贪婪,这些茶客所代表的倒是真真的民意哩! 五 出了玄妙观,我们又走了许多路,去逛遂园,遂园在苏州,同我在上海一样,有许多人还不晓得它的存在。从很狭很小的一个坍败的门口,曲曲折折走尽了几条小弄,我们才到了遂园的中心。苏州的建筑,以我这半日的经验讲来,进门的地方,都是狭窄芜废,走过几条曲巷,才有轩敞华丽的屋宇。我不知这一种方式,还是法国大革命前的民家一样,为避税而想出来的呢?还是为唤醒观者的观听起见,用修辞学上的欲扬先抑的笔法,使能得着一个对称的效力而想出来的? 遂园是一个中国式的庭园,有假山有池水有亭阁,有小桥也有几枝树木。不过各处的坍败的形迹和水上开残的荷花荷叶,同暗澹的天气合作一起,使我感到了一种秋意,使我看出了中国的将来和我自家的凋零的结果。啊!遂园吓遂园,我爱你这一种颓唐的情调! 在荷花池上的一个亭子里,喝了一碗茶,走出来的时候,我们在正厅上却遇着了许多穿轻绸绣缎的绅士淑女,静静的坐在那里喝茶咬瓜子,等说书者的到来。我在前面说过的中国人的悠悠的态度,和中国的亡国的悲壮美,在此地也能看得出来。啊啊,可怜我为人在客,否则我也挨到那些皮肤嫩白的太太小姐们的边上去静坐了。 出了遂园,我们因为时间不早,就劝施君回寓。我与沈君在狭长的街上飘流了一会,就决定到虎丘去。 (此稿执笔者因病中止) 选自《达夫全集》 第四卷《奇零集》,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版 海上通信 晚秋的太阳,只留下一道金光,浮映在烟雾空蒙的西方海角。本来是黄色的海面被这夕照一烘,更加红艳得可怜了。从船尾望去,远远只见一排陆地的平岸,参差隐约的在那里对我点头。这一条陆地岸线之上,排列着许多一二寸长的桅樯细影,绝似画中的远草,依依有惜别的余情。 海上起了微波,一层一层的细浪,受了残阳的返照,一时光辉起来,飒飒的凉意,逼入人的心脾。清淡的天空,好像是离人的泪眼,周围边上,只带着一道红圈。是薄寒浅冷的时候,是泣别伤离的日暮。扬子江头,数声风笛,我又上了这天涯飘泊的轮船。 以我的性情而论,在这样的时候,正好陶醉在惜别的悲哀里,满满的享受一场Sentimental Sweetness。否则也应该自家制造一种可怜的情调,使我自家感得自家的风尘仆仆,一事无成。若上举两事都办不到的时候,至少也应该看看海上的落日,享受享受那伟大的自然的烟景。但是这三种情怀,我一种也酿造不成,呆呆的立在龌龊杂乱的海轮中层的舱口,我的心里,只充满了一种愤恨,觉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硬要想拿一把快刀,杀死几个人,才肯甘休。这愤恨的原因是在什么地方呢?一是因为上船的时候,海关上的一个下流的外国人,定要把我的书箱打开来检查,检查之后,并且想把我所崇拜的列宁的一册著作拿去。二是因为新开河口的一家卖票房,收了我头等舱的船钱,骗我入了二等的舱位。 啊啊,掠夺欺骗,原是人的本性,若能达观,也不合有这一番气愤,但是我的度量却狭小得同耶稣教的上帝一样,若受着不平,总不能忍气吞声的过去。我的女人曾对我说过几次,说这是我的致命伤,但是无论如何,我总改不过这个恶习惯来。 轮船愈行愈远了,两岸的风景,一步一步的荒凉起来了,天色也垂暮了,我的怨愤,才渐渐的平了下去。 沫若呀,仿吾成均呀,我老实对你们说,自从你们下船上岸之后,我一直到了现在,方想起你们三人的孤凄的影子来。啊啊,我们本来是反逆时代而生者,吃苦原是前生注定的。我此番北行,你们不要以为我是为寻快乐而去,我的前途风波正多得很呀! 天色暗下来了,我想起了家中在楼头凝望着我的女人,我想起了乳母怀中在那里伊吾学语的孩子,我更想起了几位比我们还更苦的朋友,啊啊,大海的波涛,你若能这样的把我吞咽了下去,倒好省却我的一番苦恼。我愿意化成一堆春雪,躺在五月的阳光里,我愿意代替了落花,陷入污泥深处去,我愿意背负了天下青年男女的肺痨恶疾,就在此处消灭了我的残生。 这些感伤的(Sentimental)咏叹,只能博得恶魔的一脸微笑,几个在资本家跟前俯伏的文人,或者将要拿了我这篇文字,去佐他们的淫乐的金樽,我不说了,我不再写了,我等那一点西方海上的红云消尽的时候,且上舱里去喝一杯白兰地吧,这是日本人所说的Yakezake! 十月五日七时书 昨天晚上因为多喝了一杯白兰地,并且因为前夜在F.E.饭店里的一夜疲劳,还没有回复,所以一到床上就睡着了。我梦见了一个十五六的少女和我同舱,我硬要求她和我亲嘴的时候,她回复我说: “你若要宝石,我可以给你Rajahs diamond, 你若要王冠,我可以给你世上最大的国家, 但是这绯红的嘴唇,这未开的蔷薇花瓣, 我要保留着等世上最美的人来!” 我用了武力,捉住了她,结果竟做了一个风月宝鉴里的迷梦,所以今天头昏得很,什么也想不出来。但是与海天相对,终觉得无聊,我把佐藤春夫的一篇小说《被剪的花儿》读了。 在日本现代的小说家中,我所最崇拜的是佐藤春夫。他的小说,周作人君也曾译过几篇,但那几篇并不是他的最大的杰作。他的作品中的第一篇当然要推他的出世作《病了的蔷薇》,即《田园的忧郁》了。其他如《指纹》,《李太白》等,都是优美无比的作品。最近发表的小说集《太孤寂了》我还不曾读过,依我看来,这一篇《被剪的花儿》也可说是他近来的最大的收获。书中描写主人公失恋的地方真是无微不至,我每想学到他的地步,但是终于画虎不成。他在日本现代的作家中,并不十分流行。但是读者中间的一小部分,却是对他抱着十二分的好意的。有一次何畏对我说: “达夫!你在中国的地位,同佐藤在日本的地位一样。但是日本人能了解佐藤的清洁高傲,中国人却不能了解你,所以你想以作家立身是办不到的。” 惭愧惭愧!我何敢望佐藤春夫的肩背!但是在目下的中国,想以作家立身,非但干枯的我没有希望,即使Victo Hugo,Charles Dickens,Gerha-rt Hauptmann等来,也是无望的。 沫若!仿吾!我们都是笨人,我们弃去了康庄的大道不走,偏偏要寻到这一条荆棘丛生的死路上来。我们即使在半路上气绝身死,也同野狗的毙于道旁一样,却是我们自家寻得的苦恼,谁也不能来和我们表同情,谁也不能来收拾我们的遗骨的。呵呵!又成了牢骚了,“这是中国文人最丑的恶习,非绝灭它不可的地方”,我且收住不说了罢! 单调的海和天,单调的船和我,今日使我的精神萎缩得不堪。十二时中,足破这单调的现象,只有晚来海中的落日之景,我且搁住了笔,去看The Glorious Sun-Setting吧! 十月六日日暮的时候 这一次的航海,真奇怪得很,一点儿风浪也没有,现在船已到了烟台了。烟台港同长崎门司那些港埠一些儿也没有分别,可惜我没有金钱和时间的余裕,否则上岸去住他一二星期,享受一番异乡的exotic情调,倒也很有趣味。烟台的结晶真是东首临海的烟台山。在这座山上,有领事馆,有灯台,有别庄,正同长崎市外的那所检疫所的地点一样。沫若,你不是在去年的夏天有一首在检疫所作的诗么?我现在坐在船上,遥遥的望着这烟台的一带山市,也起了拿破仑在嫒来娜岛上之感,啊啊飘流人所见大抵略同,——我们不是英雄,我们且说飘流人罢! 山东是产苦力的地方,烟台是苦力的出口处。船一停锚,抢上来的凶猛的搭客,和售物的强人,真把我骇死,我足足在舱里躲了三个钟头,不敢出来。 到了日暮,船将起锚的时候,那些售物者方散退回去,我也出了舱,上船舷上来看落日。在海船里,除非有衣摆奈此的小说《默示录的四骑士》中所描写的那种同船者的恋爱事体外,另外实没有一件可以慰寂寥的事情,所以我这一次的通信里所写的也只是落日,Sun Setting,AAbend Roethe,etc.,etc.请你们不要笑我的重复! 我刚才说过,烟台港和门司长崎一样,是一条狭长的港市,环市的三面,都是浅淡的连山。东面是烟台山,一直西去,当太阳落下去的那一支山脉,不知道是什么名字?但是我想这一支山若要命名,要比“夕阳”“落照”等更好的名字,怕没有了。 一带连山,本来有近远深浅的痕迹可以看得出来的,现在当这落照的中间,都只成了淡紫。市上的炊烟,也濛濛的起了,便使我想起故乡城市的日暮的景色来,因为我的故乡,也是依山带水,与这烟台市不相上下的。 日光没了,天上的红云也淡了下去。一阵凉风吹来,忽使人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哀感。我站在船舷上,看看烟台市中一点两点渐渐增加起来的灯火,看看甲板上几个落了伍急急忙忙赶回家去的卖物的土人,忽而索落索落的滴下了两粒眼泪来。我记得我女人有一次说,小孩子到了日暮,总要哭着寻他的娘抱,因为怕晚上没有睡觉的地方。这时候我的心里,大约也被这一种Nostalgia笼罩住了吧,否则何以会这样的落寞!这样的伤感!这样的悲愁无着处呢! 这船今晚上是要离开烟台上天津去的,以后是在渤海里行路了。明天晚上可到天津。我这通信,打算一上天津就去投邮。愿你与婀娜和小孩全好,仿吾也好,成均也好,愿你们的精神能够振刷;啊啊,这样在勉励你们的我自家,精神正颓丧得很呀!我还要说什么?我还有说话的资格么? 十月七日晚八时烟台舱中 不知在什么时候,我记得你曾说过,沫若,你说:“我们的拿起笔来要写,大约是已经成了习惯了,无论如何,我此后总不能绝对的废除笔墨的。”这一种冯妇之习,不但是你免不了,怕我也一样的吧。现在精神定了一定,我又想写了。 昨天船离了烟台,即起大风,船中的一班苦力,个个头上都淋成五色。这是什么理由呢?因为他们都是连绵席地而卧,所以你枕我的头,我枕你的脚。一人吐了,二人就吐,三人四人,传染过去。挺而走险,急不能择,他们要吐的时候就不问是人头人足,如长江大河的直泻下来。起初吐的是杂物,后来吐黄水,最后就赤化了。我在这一个大吐场里,心里虽则难受,但却没有效他们的颦,大约是曾经沧海的结果,也许是我已经把心肝呕尽,没有吐的材料了。 今天的落日,是在七十二沽的芦草上看的。几堆泥屋,一滩野草,野草里的鸡犬,泥屋前的穿红布衣服的女孩,便是今日的落照里的风景。 船靠岸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二哥哥在埠头等我。半年不见,在青白的瓦斯光里他说我又瘦了许多。非关病酒,不是悲秋,我的瘦,却是杜甫之瘦,儒冠之害呀! 从清冷的长街上,在灰暗凉冷的空气里,把身体搬上这家旅店里之后,哥哥才把新总统明晚晋京的话,告诉我听。好一个魏武之子孙,几年来的大愿总算成就了,但是但是只可怜了我们小百姓,有苦说不出来。听说上海又将打电报,抬菩萨,祭旗拜斗的大耍猴子戏。我希望那些有主张的大人先生,要干快干,不要虚张声势的说:“来来来!干干干!”因为调子唱得高的时候,胡琴有脱板的危险。中国的没有真正革命起来的原因,大约是受的“发明电报者”之害哟! 几天不看报,倒觉得清净得很。明天一到北京,怕又不得不目睹那些中国特有的承平新气象,我生在这样的一个太平时节,心里实在是怕看这些黄帝之子孙的文明制度了。 夜也深了,老车站的火车轮声,也渐渐的听不见了,这一间奇形怪状的旅舍里,也只充满了鼾声。窗外没有月亮,冷空气一阵一阵的来包围我赤裸裸的双脚。我虽则到了天津,心里依然是犹豫不定: “究竟还是上北京去作流氓去呢?还是到故乡家里去作隐士?” “名义上自然是隐士好听,实际上终究是飘流有趣。等我来问一个诸葛神卦,再决定此后的行止罢! 勅勅勅,弟子郁,…… …… …… 十月八日夜三时书于天津的旅馆内 选自《达夫散文集》,上海北新书局1936年版 玉皇山 杭州西湖的周围,第一多若是蚊子的话,那第二多当然可以说是寺院里的和尚尼姑等世外之人了。若五台、普陀各佛地灵场,本来为出家人所独占的共和国,情形自然又当别论;可是你若上湖滨去散一回步,注意着试数它一数,大约平均隔五分钟总可以见到一位缁衣秃顶的佛门子弟,漫然阔步在许多摩登士女的中间;这,说是湖山的点缀,当然也可以。 杭州的和尚尼姑,虽则多到了如此,但道士可并不见得比别处更加令人触目,换句话说,就是数目并不比别处特别的多。建炎南渡,推崇道教,甚至官位之中,也有宫观提举的一目;而上皇,太后,宫妃,藩主等退隐之所,大抵都是道观,一脉相沿,按理而讲,杭州是应该成为道教的中心区域的,但事实上却又不然。《西湖游览志》里所说的那些城内外的胜迹道院,现在大都只变了一个地名,院且不存,更哪里来的道士? 西湖边上,住道士的大寺观,为一般人所知道而且有时也去去的,北山只有一个黄龙洞,南山当然要推玉皇山了。 玉皇山屹立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地势和南北高峰堪称鼎足;登高一望,西北看得尽西湖的烟波云影,与夫围绕在湖上的一带山峰;西南是之江,叶叶风帆,有招之即来,挥之便去之势;向东展望海门,一点巽峰,两派潮路,气象更加雄伟;至于隔岸的越山,江边的巨塔,因为是据高临下的关系,俯视下去,倒觉得卑卑不足道了。像这样的一座玉皇山,而又近在城南尺五之间,阖城的人,全湖的眼,天天在看它,照常识来判断,当然应该成为湖上第一个名区的,可是香火却终于没有灵隐三竺那么的兴旺,我在私下,实在有点儿为它抱不平。 细想想,玉皇山的所以不能和灵隐三竺一样的兴盛,理由自然是有的,就是因为它的高,它的孤峰独立,不和其他的低峦浅阜联结在一道。特立独行之士,孤高傲物之辈,大抵不为世谅,终不免饮恨而终的事例,就可以以这玉皇山的冷落来做证明。 唯其太高,唯其太孤独了,所以玉皇山上自古迄今,终于只有一个冷落的道观;既没有名人雅士的题咏名篇,也没有豪绅富室的捐输施舍,致弄得千余年来,这一座襟长江而带西湖的玉柱高峰,志书也没有一部。光绪年间,听说曾经有一位监院的道士——不知是否月中子?——托人编撰过一册薄薄的《玉皇山志》的,但它的目的,只在搜集公文案牍而已,记兴革,述山川的文字是没有的,与其称它作志,倒还不如说它是契据的好。 我闲时上山去,于登眺之余,每想让出几个月的工夫来,为这一座山,为这一座山上的寺观,抄集些像志书材料的东西;可是蓄志多年,看书也看得不少,但所得的结果,也仅仅二三则而已。这山唐时为玉柱峰,建有玉龙道院;宋时为玉龙山,或单称龙山,以与东面的凤凰山相对,使符郭璞“龙飞凤舞到钱塘”之句;入明无为宗师,创建福星观,供奉玉皇上帝,始有玉皇山的这一个名字。清康熙年间,两浙总督李敏达公,信堪舆之说,以为离龙回首,所以城中火患频仍,就在山头开了日月两池,山腰造了七只铁缸,以象北斗七星之像,合之紫阳山上的坎卦石和北城的水星阁,作了一个大大的镇火灾的迷阵,于是玉皇山上的七星缸也就著名了。洪杨时毁后,又由杨昌濬总督重修了一次,现在的道观,却是最近的监院紫东李道士的中兴工业,听说已经花去了十余万金钱,还没有完工哩。这是玉皇山寺观兴废的大略,系道士向我述说的历史;而田汝成的《游览志》里之所记,却又有点不同,他说:“龙山一名卧龙山,又名龙华山,与上下石龙相接。山北有鸿雁池,其东为白塔岭。上有天真禅寺,梁龙德中钱王建寺,今唯一庵存焉。山腰为登云台,又名拜郊台,盖钱王僭郊天地之所也。宋籍田在山麓天龙寺下,中阜规圆,环以沟塍,作八卦状,俗称九宫八卦田,至今不紊。山旁有宋郊坛。” 关于玉皇山的历史,大约尽于此了,至于八封田外的九连塘(或作九莲塘),以及慈云(东面)丁婆(西面)两岭的建筑物古迹等,当然要另外去考;而俗传东面山头的百花公主点将台和海宁陈阁老的祖坟在八卦田下等神话,却又是无稽之谈了。 玉皇山的坏处,实在也就是它的好处。因为平常不大有人去,因为山高难以攀登,所以你若想去一游,不会遇到成千成万的下级游人,如吴山的五狼八豹之类。并且紫来洞新开,东面由长桥而去的一条登山大道新辟,你只教有兴致,有走三里山路的脚力,上去花它一整天的工夫,看看长江,看看湖面,便可以把一切的世俗烦恼,一例都消得干干净净。我平时爱上吴山,可以借登高的远望而消胸中的块磊,可是块磊大了,几杯薄酒和小小的吴山,还消它不得的时候,就只好上玉皇山去。去年秋天,记得曾和增嘏他们去过一次,大家都惊叹为杭州的新发现;今年也复去过两回,每次总能够发现一点新的好处,所以我说,玉皇山在杭州,倒像是我的一部秘藏之书;东坡食蚝,还有私意,我在这里倒真吐露了我的肺腑衷情。 廿四年十一月 选自《闲书》,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版 福州的西湖 天气热了之后,真是热得不可耐,而又不至于热死的时候,我们老会有那一种失神状态出现,就是嗒焉我丧吾的状态。茫茫然,浑浑然,知觉是有的,感觉却迟钝一点;看周围的事物风景,只融成一个很模糊的轮廓,对极熟悉的环境,也会发生奇异的生疏感,仿佛似置身在外国,又仿佛是回到了幼小的时期,总之,是一种半麻木的入梦的状态。 与此相反,于烈日行天的中午,你若突然走进一处阴凉的树林;或如烧似煮地热了一天,忽儿向晚起微风,吹尽了空中的热气,使你得在月明星淡的天盖下静躺着细看天河;当这些样的时候,我们也会起一种如梦似的失神状态,仿佛是从恶梦里刚苏醒转来的样子,既不愿意动弹,也不能够把注意力集中,陶然泰然,本不知道有我,更不知道有我以外的一切纠纷。 这两种情怀,前一种分明有不快的下意识潜伏在心头,而后一种当然是涅槃的境地。在福州,一交首夏,直到白露为止,差不多每日都可以使你体味到这两种至味。 因为福州地处东海之滨,所以夏天的太阳出来得特别的早;可是阳光一普照,空气,地壳,山川草木,就得蒸吐热气。故而自上午八九点钟起,到下午五时前后止,热度,大约总在八十六七至九十一二度的中间。依这一度数看来,福州原也并不比别处特别的热,但是一年到头——十二个月中间,差不多有四五个月,天天都是如此,因而新自外地来的人,总觉得福州这地方比别处却热得不同。在福州热的时间虽则长一点,白天在太阳底下走路的苦楚,虽则觉得难熬一点,但福州的夏夜,实在是富有着异趣,实在真够使人留恋。我假使要模仿《旧约》诸先知的笔调,写起牧歌式的福州夏夜记事来,那开始就得这么的说: ——太阳平西了,海上起了微风。天上的群星放了光,地上的亚当夏娃的子女,成群,结队,都走向西去,同伊色列人的出埃及一样。…… 为什么一到晚上,福州的住民大家要走向西去呢?就因为在福州的城西,也有一个西湖,是浮瓜沉李,夏夜乘凉的唯一的好地方。 没有到福州之先,我并不知道福州也有一个西湖。虽则说“天下西湖三十六”,但我们所习知的,总只是与苏东坡有关的几个,河南颍上,广东惠州,与浙江杭州。到了福州之后,住上了年余,闲来无事,到各处去走走,觉得西湖在福州的重要,却也不减似杭州,尤其是在夏天。让我们先来查一查这福州西湖的历史(当然是抄的旧籍),乾隆徐景熹修的《福州府志》里说:西湖在候官县西三里。《三山志》:蓄水成湖,可荫民田。《闽都记》:周回二十里,引西北诸山溪水注于湖,与海通潮汐,所溉田不可胜计。《闽书》:西湖,晋太守严高所凿,蓄泄泽民田,周围十数里;王审知时大之,至四十余里。 自从晋后,这西湖屡塞屡浚,时大时小;最后到了民国,许世英氏在这里做省长的时候,还大大地疏浚了一次,并且还编了一部十二大册的《西湖志》。到得现在,时势变了,东北角城墙拆去,建设厅正在做植树,修堤,筑环湖马路的工作。千余年来西湖的历史,不过如此;但史上西湖的黄金时代,却有先后的两期。其一,是王审知王闽以后的时期。闽王宫殿,就筑在现在的布使埕威武军门以内;闽王鏻时,朝西筑甬道,可以直达西湖,在湖上并且更筑起了一座水晶的宫殿,居民道上,往往可以听见地下的弦索之音。 闽王后代,不知前王创业的艰难,骄奢淫佚,享尽了人间的艳福;宫婢陈金凤的父子聚麀,湖亭水嬉,高唱棹歌,当然是在这西湖的圈里,这当是西湖的第一个黄金时代。 其次,是宋朝天下太平,风流太守,像曹颖区,程师孟,蔡君谟等管领的时代。诗酒流连,群贤毕至,当时的西湖虽小,而流传的韵事却很多!现在市场上流行的那部民国初年修的《西湖志》里,所记的遗闻轶事,歌赋诗词,亦以这一代的为多,称它为西湖第二期的黄金时代,大约总也不至大错。 其后由元历明,以及清朝的一代,虽然也有许多诗人的传说在西湖;但穷儒的点缀,当然只是修几间茅亭,筑一些坟墓而已,像帝王家,太守府那般的豪举,当然是没有的。 这些都是西湖的家谱,只能供好寻故事的人物参考,现在却不得不说一说西湖的面貌,以尽我介绍这海滨西子之劳;万一这僻处在一方的静女,能多得到几位遥思渴慕的有情人,则我一枝秃笔的功德也可以说是不少。 杭州的西湖,若是一个理想中的粉本,那么可以说颐和园得了她的紧凑,而福州的西湖,独得了她的疏散。各有点相像,各有各的好处,而各在当地的环境里,却又很位置的得当。 总之,是一湖湖水,处在城西。水中间有一堆小山,山旁边有几条堤,几条桥,与许多楼阁与亭台。远一点,是附廓的乡村;再远一点,是四周的山,连续不断的山。并且福州的西湖之与闽江,也却有杭州的西湖与钱塘江那么的关系,所以要说像,正是再像也没有。 但是杭州湖上的山,高低远近,相差不多;由俗眼看来,虽很悦目,一经久视,终觉变化太少,奇趣毫无。而福州的西湖近侧,要说低岗浅阜,有城内的屏山(北)与乌石山(南),城外的大梦山祭酒山(西)。似断若连,似连实断。远处东望鼓山连峰,自莲花山一路东驰,直到海云生处。有时候夕阳西照,有时候明月东升,这一排东头的青嶂,真若在掌股之间;山上的树木危岩,以及树林里的禅房僧舍,都看得清清楚楚;与西湖的距离,并不迫近眉睫,可也不远在千里,正同古人之所说,如硬纸写黄庭,恰到好处的样子。 福州的西湖,因为面积小,所以十景八景的名目,没有杭州那么的有名。并且时过景迁,如大梦松涛的一景,简直已经寻不出一个小浪来了,其他的也就可想而知。但是开化寺前的茶店,开化寺后,从前大约是宛在堂的旧址的那一块小阜,却仍是看晚霞与旭日的好地方。西面一堤,过环桥,就可以走上澄澜堂去,绕一个圈子,可以直绕到北岸的窑角诸娘的家里,这些地方,总仍旧是千余年前的西湖的旧景。并且立在环桥上面,北望诸山腰里的人家,南瞻乌石山头的大石,俯听听桥洞下男男女女的行舟,清风不断,水波也时常散作鳞文,以地点来讲,这桥上当是西湖最好的立脚地。桥头东西,是许世英氏于“五四”那一年立“击楫”碑的地方,此时此景,恰也正配。 福州西湖的游船,有一种像大明湖的方舟,有一种像平常的舢板,设备倒也相当的富丽,但终因为湖面太小了一点,使人鼓不起击楫的勇气;又因为湖水不清,码头太少,四岸没有可以上去游玩的别墅与丛林,所以船家与坐船的人,并没有杭州那么的多。可是年年端午,西湖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总是人多如鲫,挤得来寸步难移;这时候这些船家,便也可以借吊屈原之名而扬眉吐气,一只船的租金,竟有上二三元一日的;八月半的晚上,当然也是一样。 对于福州的西湖,我初来时觉得她太渺小,现在习熟了,却又觉她的楚楚可怜。在《西湖志》的附录里,曾载有一位湖上的少女,被人买去作妾;后来随那位武弁到了北京,因不容于大妇,发配厮养卒以终。少女多才,赋诗若干绝以自哀,所谓“为问生身亲父母,卖儿还剩几多钱?”以及“嫁得伧父双脚健,报人夫婿早登科”等名句,就是这一位福州冯小青之所作。诗的全部,记得《随园诗话》,和《两般秋雨庵随笔》里都抄登着在。她,这一位可怜的少女,我觉得就是福州西湖的化身;反过来说,或者把西湖当作她的象征,也未始不可。 一九三七年七月,在福州 (刊一九三八年七月一日广州《宇宙风》第七十期) 感伤的行旅 一 犹太人的漂泊,听说是上帝制定的惩罚。中欧一带的“寄泊栖”的游行,仿佛是这一种印度支族浪漫尼的天性。大约是这两种意味都完备在我身上的缘故罢,在一处沉滞得久了,只想把包裹雨伞背起,到绝无人迹的地方去吐一口郁气。更况且节季又是霜叶红时的秋晚,天色又是同碧海似的天天晴朗的青天,我为什么不走?我为什么不走呢? 可是说话容易,实践艰难,入秋以后,想走想走的心愿,却起了好久了,而天时人事,到了临行的时节,总有许多阻障出来。八个瓶儿七个盖,凑来凑去凑不周全的,尤其是几个买舟借宿的金钱。我不会吹箫,我当然不能乞食,况且此去,也许在吴头,也许向楚尾,也许在中途被捉,被投交有砂米饭吃有红衣服着的笼中,所以踏上火车之先,我总想多带一点财物在身边,免得为人家看出,看出我是一个无产无职的游民。 旅行之始,还是先到上海,向各处去交涉了半天。等到几个版税拿到在手里,向大街上买就了些旅行杂品的时候,我的灵魂已经飞到了空中。 “Over the hills and far away!” 坐在黄包车上的身体,好像在腾云驾雾,扶摇上九万里外去了。头一晚,就在上海的大旅馆里借了一宵宿。 是月暗星繁的秋夜,高楼上看出去,能够看见的,只是些黄苍颓荡的电灯光。当然空中还有许多同蜂衙里出了火似的同胞的杂噪声,和许多有钱的人在大街上驶过的汽车声溶合在一处,在合奏着大都会之夜的“新魔丰腻”,但最触动我这感伤的行旅者的哀思的,却是在同一家旅舍之内,从前后左右的宏壮的房间里发出来的娇艳的肉声,及伴奏着的悲凉的弦索之音。屋顶上飞下来的一阵两阵的比西班牙舞乐里的皮鼓铜琶更野噪的锣鼓响乐,也未始不足以打断打断我这愁人秋夜的客中孤独,可是同败落头人家的喜事一样,这一种绝望的喧阗,这一种勉强的干兴,终觉得是肺病患者的脸上的红潮,静听起来,仿佛是有四万万的受难的人民,在这野声里啜泣似的,“如此烽烟如此(乐),老夫怀抱若为开”呢? 不得已就只好在灯下拿出一本德国人的游记来躺在床沿上胡乱地翻读…… 一七七六,九月四日,来干思堡,侵晨。 早晨三点,我轻轻地偷逃出了卡儿斯罢特,因为否则他们怕将不让我走。那一群将很亲热地为我做八月廿八的生日的朋友们,原也有扣留住我的权利;可是此地却不可再事淹留下去了。…… 这样地跟这一位美貌多才的主人公看山看水,一直的到了月下行车,将从勃伦纳到物络那(Vom Brenner bis Verona)的时候,我也就在悲凉的弦索声,杂噪的锣鼓声,和怕人的汽车声中昏沉睡着了。 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我自身却立在黑沉沉的天盖下俯看海水,立脚处仿佛是危岩巉屼的一座石山。我的左壁,就是一块身比人高的直立在那里的大石。忽而海潮一涨,只见黑黝黝的涡旋,在灰黄的海水里鼓荡,潮头渐长渐高,逼到脚下来了,我苦闷了一阵,却也终于无路可逃,带粘性的潮水,就毫无踌躇地浸上了我的两脚,浸上了我的腿部,腰部,终至于将及胸部而停止了。一霎时水又下退,我的左右又变了石山的陆地,而我身上的一件青袍,却为水浸湿了。在惊怖和懊恼的中间,梦神离去了我,手支着枕头,举起上半身来看看外边的样子,似乎那些毫无目的,毫无意识,只在大街上闲逛、瞎挤、乱骂、高叫的同胞们都已归笼去了,马路上只剩了几声清淡的汽车警笛之声,前后左右的娇艳的肉声和弦索声也减少了,幽幽寂寂,仿佛从极远处传来似的,只有间隔得很远的竹背牙牌互击的操塔的声音,大约夜也阑了,大家的游兴也倦了罢,这时候我的肚里却也咕噜噜感到了一点饥饿。 披上绵袍,向里间浴室的磁盆里放了一盆热水,漱了一漱口,擦了一把脸,再回到床前安乐椅上坐下,呆看住电灯擦起火柴来吸烟的时候,我不知怎么的斗然间却感到了一种异样的孤独。这也许是大都会中的深夜的悲哀,这也许是中年易动的人生的感觉,但无论如何,我觉得这样的再在旅舍里枯坐是耐不住的了,所以就立起身来,开门出去,想去找一家长夜开炉的菜馆,去试一回小吃。 开门出去,在静寂粉白和病院里的廊子一样的长巷中走了一段,将要从右角转入另一条长廊去的时候,在角上的那间房里,忽而走出了一位二十左右,面色洁白妖艳,一头黑发松长披在肩上,全身像裸着似的只罩着一件金黄长毛丝绒的Negligee的妇人来。这一回的出其不意地在这一个深夜的时间里忽儿和我这样的一个潦倒的中年男子的相遇,大约也使她感到了一种惊异,她起始只张大了两只黑晶晶的大眼,怀疑惊问似的对我看了一眼,继而脸上涨起了红霞,似羞缩地将头俯伏了下去,终于大着胆子向我的身边走过,走到另一间房间里去了。我一个人发了一脸微笑,走转了弯,轻轻地在走向升降机去的中间,耳朵里还听见了一声她关闭房门的声音,眼睛里还保留着她那丰白的圆肩的曲线,和从宽散的她的寝衣中透露出来的胸前的那块倒三角形的雪嫩的白肌肤。 司升降机的工人和在廊子的一角呆坐着的几位茶役,都也睡态朦胧了,但我从高处的六层楼下来,一到了底下出大门去的那条路上,却不料竟会遇见这许多暗夜之子在谈笑取乐的。他们的中间,有的是跟妓女来的龟奴鸨母,有的是司汽车的机器工人,有的是身上还披着绒毯的住宅包车夫,有的大约是专等到了这一个时候,夹入到这些人的中间来骗取一枝两枝香烟,谈谈笑笑借此过夜的闲人罢!这一个大门道上的小社会里,这时候似乎还正在热闹的黄昏时候一样,而等我走出大门,向东边角上的一家茶馆里坐定,朝壁上的挂钟细细看了一眼时,却已经是午前的三点钟前了。 吃取了一点酒菜回来,在路上向天空注看了许多回。西边天上,正挂着一钩同镰刀似的下弦残月,东北南三面,从高屋顶的电火中间窥探出去,似还见得到一颗两颗的黯淡的秋星,大约明朝不会下雨这一件事情总可以决定的了。我长啸了一声,心里却感到了一点满足,想这一次的出发也还算不坏,就再从升降机上来,回房脱去了袍袄,沉酣地睡着了四五个钟头。 二 几个钟头的酣睡,已把我长年不离身心的疲倦医好了一半了,况且赶到车站的时候正还是上行特别快车将发未动的九点之前,买了车票,挤入了车座,浩浩荡荡,火车头在晨风朝日之中,将我的身体搬向北去的中间,老是自伤命薄,对人对世总觉得不满的我这时代落伍者,倒也感到了一心的快乐。“旅行果然是好的”,我斜倚着车窗,目视着两旁的躺息在太阳和风里的大地,心里却在这样的想:“旅行果然是不错,以后就决定在船窗马背里过它半生生活罢!” 江南的风景,处处可爱,江南的人事,事事堪哀,你看,在这一个秋尽冬来的寒月里,四边的草木,岂不还是青葱红润的么?运河小港里,岂不依旧是白帆如织满在行驶的么?还有小小的水车亭子,疏疏的槐柳树林。平桥瓦屋,只在大空里吐和平之气,一堆一堆的干草堆儿,是老百姓在这过去的几个月中间力耕苦作之后的黄金成绩,而车辚辚,马萧萧,这十余年中间,军阀对他们的征收剥夺,虏掠奸淫,从头细算起来,那里还算得明白?江南原说是鱼米之乡,但可怜的老百姓们,也一并的作了那些武装同志们的鱼米了。逝者如斯,将来者且更不堪设想,你们且看看政府中什么局长什么局长的任命,一般物价的同潮也似的怒升,和印花税地税杂税等名目的增设等,就也可以知其大概了。啊啊,圣明天子的朝廷大事,你这贱民哪有左右容喙的权利,你这无智的牛马,你还是守着古圣昔贤的大训,明哲以保其身,且细赏赏这车窗外面的迷人秋景罢!人家瓦上的浓霜去管它作甚? 车窗外的秋色,已经到了烂熟将残的时候了。而将这秋色秋风的颓废末级,最明显地表现出来的,要算浅水滩头的芦花丛薮,和沿流在摇映着的柳色的鹅黄。当然杞树、枫树、桕树的红叶,也一律的在透露残秋的消息,可是绿叶层中的红霞一抹,即在春天的二月,只教你向树林里去栽几株一丈红花,也就可以酿成此景的。至于西方莲的殷红,则不问是寒冬或是炎夏,只教你培养得宜,那就随时随地都可以将其他树叶的碧色去衬它的朱红,所以我说,表现这大江南岸的残秋的颜色,不是枫林的红艳和残叶的青葱,却是芦花的丰白与岸柳的髡黄。 秋的颜色,也管不得许多,我也不想来品评红白,裁答一重公案,总之对这些大自然的四时烟景,毫末也不曾留意的我们那火车机头,现在却早已冲过了长桥几架,抄过了洋澄湖岸的一角,一程一程的在逼近姑苏台下去了。 苏州本来是我侬旧游之地,“一帆冷雨过娄门”的情趣,闲雅的古人,似乎都在称道。不过细雨骑驴,延着了七里山塘,缓缓的去奠拜真娘之墓的那种逸致,实在也尽值得我们的怀忆的。还有日斜的午后,或者上小吴轩去泡一碗清茶,凭栏细数数城里人家的烟灶,或者在冷红阁上,开开它朝西一带的明窗,静静儿的守着夕阳的晼晚西沉,也是尘俗都消的一种游法。我的此来,本来是无遮无碍的放浪的闲行,依理是应该在吴门下榻,离沪的第一晚是应该去听听寒山寺里的夜半清钟的,可是重阳过后,这近边又有了几次农工暴动的风声,军警们提心吊胆,日日在搜查旅客,骚扰居民,像这样的暴风雨将到未来的恐怖期间,我也不想再去多劳一次军警先生的驾了,所以车停的片刻时候,我只在车里跑上先跑落后的看了一回虎丘的山色,想看看这本来是不高不厚的地皮,究竟有没有被那些要人们刮尽。但是还好,那一堆小小的土山,依旧还在那里点缀苏州的景致。不过塔影萧条,似乎新来瘦了,它不会病酒,它不会悲秋,这影瘦的原因,大约总是因为日脚行到了天中的缘故罢。拿出表来一看,果然已经是十一点多钟,将近中午的时刻了。 火车离去苏州之后,路线的两边,耸出了几条绀碧的山峰来。在平淡的上海住惯的人,或者本来是从山水中间出来,但为生活所迫,就不得不在看不见山看不见水的上海久住的人们,大约到此总不免要生出异样的感觉来的罢。同车的有几位从上海来的旅客,一样的因看见了这西南一带的连山而在作点头的微笑。啊啊,人类本来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细胞,只教天性不灭,决没有一个会对了这自然的和平清景而不想赞美的,所以那些卑污贪暴的军阀委员要人们,大约总已经把人性灭尽了的缘故罢,他们只知道要打仗,他们只知道要杀人,他们只知道如何的去敛钱争势夺权利用,他们只知道如何的来破坏农工大众的这一个自然给与我们的伊甸园。啊吓,不对,本来是在说看山的,多嘴的小子,却又破口牵涉起大人先生们的狼心狗计来了,不说罢,还是不说罢。将近十二点了,我还是去炒盘芥莉鸡丁弄瓶“苦配”啤酒来浇浇磈磊的好。 三 正吞完最后的一杯苦酒的时候,火车过了一个小站,听说是无锡就在眼前了。 天下第二泉水的甘味,倒也没有什么可以使人留恋的地方。但震泽湖边的芦花秋草,当这一个肃杀的年时,在理想上当然是可以引人入胜的,因为七十二山峰的峰下,处处应该有低浅的水滩,三万六千顷的周匝,少算算也应该有千余顷的浅渚,以这一个统计来计算太湖湖上的芦花,那起码要比扬子江河身的沙渚上的芦田多些。我是曾在太平府以上九江以下的扬子江头看过伟大的芦花秋景的,所以这一回很想上太湖去试试运气看,看我这一次的臆测究竟有没有和事实相合的地方。这样的决定在无锡下车之后,倒觉得前面相去只几哩地的路程特别的长了起来,特别快车的速力也似乎特别慢起来了。 无锡究竟是出大政客的实业中心地,火车一停,下来的人竟占了全车的十分之三四。我因为行李无多,所以一时对那些争夺人体的黄包车夫们都失了敬,一个人踏出站来,在荒地上立了一会,看了一出猴子戴面具的把戏,想等大伙的行客散了,再去叫黄包车直上太湖边去。这一个战略,本是我在旅行的时候常用常效的方法,因为车刚到站,黄包车价总要比平时贵涨几倍,等大家散尽,车夫看看不得不等第二班车了,那他的价钱就会低让一点,可以让到比平时只贵两成三成的地步。况且从车站到湖滨,随便走那一条路,总要走半个钟头才能走到,你若急切的去叫车,那客气一点的车夫,会索价一块大洋,不客气的或者竟会说两块三块都不定的。所以夹在无锡的市民中间,上车站前头的那块荒地上去看一出猴犬两明星合演的拿手好戏,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因为我在看把戏的中间就在摆布对车夫的战略吓。殊不知这一次的作战,我却大大的失败了。 原来上行特别快车到站是正午十二点的光景,这一班车过后,则下行特快的到来要在下午的一点半过,车夫若送我到湖边去呢,那下半日的他的买卖就没有了,要不是有特别的好处,大家是不愿意去的。况且时刻又来得不好,正是大家要去吃饭缴车的时候,所以等我从人丛中挤攒出来,想再回到车站前头去叫车的当儿,空洞的卵石马路上,只剩了些太阳的影子,黄包车夫却一个也看不见了。 没有办法,只好唱着“背转身,只埋怨,自己做差”而慢慢的踱过桥去,在无锡饭店的门口,反出了一个更贵的价目,才叫着了一乘黄包车拖我到了迎龙桥下。从迎龙桥起,前面是宽广的汽车道了,两公司的驶往梅园的公共汽车,隔十分就有一乘开行,并且就是不坐汽车,从迎龙桥起再坐小照会的黄包车去,也是十分舒适的。到了此地,又是我的世界了,而实际上从此地起,不但有各种便利的车子可乘,就是叫一只湖船,叫她直摇出去,到太湖边上去摇它一晚,也是极容易办到的事情,所以在一家新的公共汽车行的候车的长凳上坐下的时候,我心里觉得是已经到了太湖边上的样子。 开原乡一带,实在是住家避世的最好的地方。九龙山脉,横亘在北边,锡山一塔,障得住东来的烟灰煤气,西南望去,不是龙山山脉的蜿蜒的余波,便是太湖湖面的镜光的返照。到处有桑麻的肥地,到处有起屋的良材,耕地的整齐,道路的修广,和一种和平气象的横溢,是在江浙各农区中所找不出第二个来的好地。可惜我没有去做官,可惜我不曾积下些钱来,否则我将不买阳羡之田,而来这开原乡里置它的三十顷地。营五亩之居,筑一亩之室。竹篱之内,树之以桑,树之以麻,养些鸡豚羊犬,好供岁时伏腊置酒高会之资;酒醉饭饱,在屋前的太阳光中一躺,更可以叫稚子开一开留声机器,听听克拉衣斯勒的提琴的慢调或卡儿骚的高亢的悲歌。若喜欢看点新书,那火车一搭,只教有半日工夫,就可以到上海的璧恒、别发,去买些最近出版的优美的书来。这一点卑卑的愿望,啊啊,这一点在大人先生的眼里看起来,简直是等于矮子的一个小脚趾头般大的奢望,我究竟要在何年何月,才享受得到呢?罢罢,这样的在公共汽车里坐着,这样的看看两岸的疾驰过去的桑田,这样的注视注视龙山的秋景,这样的吸收吸收不用钱买的日色湖光,也就可以了,很可以了,我还是不要作那样的妄想,且念首清诗,聊作个过屠门的大嚼罢! Mine be a cot beside the hill AA bee-hive's hum shall soothe my ear; AA willowy brook that turns a mill, With many a fall shall linger near. The swal'ow,oft,beneath my thatch Shall twitter from her clay-built nest; Oft shall the pilgrim lift the latch, AAnd share my meal,a welcome guest. AAround my ivied porch shall spring Each fragrant flower that drinks the dew; AAnd Lucy,at her wheel,shall sing In russet--wn and apron blue. The village-church among the trees, Where first our marriage-vows were given, With merry peals shall swell the breeze AAnd point with taper spire to Heaven. 这样的在车窗口同诗里的蜜蜂似的哼着念着,我们的那乘公共汽车,已经驶过了张巷荣巷,驶过了一支小山的腰岭,到了梅园的门口了。 四 梅园是无锡的大实业家荣氏的私园,系筑在去太湖不远的一支小山上的别业,我的在公共汽车里想起的那个愿望,他早已大规模地为我实现造好在这里了;所不同者,我所想的是一间小小的茅篷,而他的却是红砖的高大的洋房,我是要缓步以当车,徒步在那些桑麻的野道上闲走的,而他却因为时间是黄金就非坐汽车来往不可的这些违异。然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将起来,有钱的人的心理,原也同我们这些无钱无业的闲人的心理是一样的。我在此地要感谢荣氏的竟能把我的空想去实现而造成这一个梅园,我更要感谢他既造成之后而能把它开放,并且非但把它开放,而又能在梅园里割出一席地来租给人家,去开设一个接待来游者的公共膳宿之场。因为这一晚我是决定在梅园里的太湖饭店内借宿的。 大约到过无锡的人总该知道,这附近的别墅的位置,除了刚才汽车通过的那支横山上的一个别庄之外,总算这梅园的位置算顶好了。这一条小小的东山,当然也是龙山西下的波脉里的一条,南去太湖,约只有小三里不足的路程。而在这梅园的高处,如招鹤坪前,太湖饭店的二楼之上,或再高处那荣氏的别墅楼头,南窗开了,眼了就见得到太湖的一角,波光容与,时时与独山,管社山的山色相掩映。至于园里的瘦梅千树,小榭数间,和曲折的路径,高而不美的假山之类,不过尽了一点点缀的余功,并不足以语园林营造的匠心之所在的。所以梅园之胜,在它的位置,在它的与太湖的接而不离,离而又接的妙处,我的不远数十里的奔波,定要上此地来借它一宿的原因,也只想利用利用这一点特点而已。 在太湖饭店的二楼上把房间开好,喝了几杯既甜且苦的惠泉山酒之后,太阳已有点打斜了,但拿出表来一看,时间还只是午后的两点多钟。我的此来,原想看一看一位朋友所写过的太湖的落日,原想看看那落日与芦花相映的风情的;若现在就赶往湖滨,那未免去得太早,后来怕要生出久候无聊的感想来。所以走出梅园,我就先叫了一乘车子,再回到惠山寺去,打算从那里再由别道绕至湖滨,好去赶上看湖边的落日。但是锡山一停,惠山一转,遇见了些无聊的俗物在惠山泉水旁的大嚼豪游,及许多武装同志们的沿路的放肆高笑,我心里就感到了一心的不快,正同被强人按住在脚下,被他强塞了些灰土尘污到肚里边去的样子,我的脾气又发起来了,我只想登到无人来得的高山之上去尽情吐泻一番,好把肚皮里的抑郁灰尘都吐吐干净。穿过了惠山的后殿,一步一登,朝着只有斜阳和衰草在弄情调戏的濯濯的空山,不晓走了多少时候,我竟走到了龙山第一峰的头茅篷外了。 目的总算达到了,惠山锡山寺里的那些俗物,都已踏踢在我的脚下,四大皆空,头上身边,只剩了一片蓝苍的天色和清淡的山岚。在此地我可以高啸,我可以俯视无锡城里的几十万为金钱名誉而在苦斗的苍生,我可以任我放开大口来骂一阵无论那一个凡为我所疾恶者,骂之不足,还可以吐他的面,吐面不足,还可以以小便来浇上他的身头。我可以痛哭,我可以狂歌,我等爬山的急喘回复了一点之后,在那块头茅篷前的山峰头上竟一个人演了半日的狂态,直到喉咙干哑,汗水横流,太阳也倾斜到了很低很低的时候为止。 气竭声嘶,狂歌高叫的音停后,我的两只本来是为我自己的噪聒弄得昏昏的耳里,忽而沁的钻入了一层寂静,风也无声,日也无声,天地草木都仿佛在一击之下变得死寂了。沉默,沉默,沉默,空处都只是沉默。我被这一种深山里的静寂压得怕起来了,头脑里却起了一种很可笑的后悔。“不要这世界完全被我骂得陆沉了哩?”我想,“不要山鬼之类听了我的啸声来将我接受了去,接到了他们的死灭的国里去了哩?”我又想,“我在这里踏着的不要不是龙山山头,不要是阴间的滑油山之类哩?”我再想。于是我就注意看了看四边的景物,想证一证实我这身体究竟还是仍旧活在这卑污满地的阳世呢,还是已经闯入了那个鬼也在想革命而谋做阎王的阴间。 朝东望去,远散在锡山塔后的,依旧是千万的无锡城内的民家和几个工厂的高高的烟突,不过太阳斜低了,比起午前的光景来,似乎加添了一点倦意。俯视下去,在东南的角里,桑麻的林影,还是很浓很密的,并且在那条白线似的大道上,还有行动的车类的影子在那里前进呢,那么至少至少,四周都只是死灭的这一个观念总可以打破了。我宽了一宽心,更掉头朝向了西南,太阳落下了,西南全面,只是眩目的湖光,远处银蓝蒙淟,当是湖中间的峰面的暮霭,西面各小山的面影,也都变成了紫色了。因为看见了斜阳,看见了斜阳影里的太湖,我的已经闯入了死界的念头虽则立时打消,但是日暮途穷,只一个人远处在荒山顶上的一种实感,却油然的代之而起。我就伸长了脖子拼命的查看起四面的路来,这时候我实在只想找出一条近而且坦的便道,好遵此便道而且赶回家去。因为现在我所立着的,是龙山北脉在头茅篷下折向南去的一条支岭的高头,东西南三面只是岩石和泥沙,没有一条走路的。若再回至头茅篷前,重沿了来时的那条石级,再下至惠山,则无缘无故便白白的不得不多走许多的回头曲路,大丈夫是不走回头路的,我一边心里虽在这样的同小孩子似的想着,但实在我的脚力也有点虚竭了。“啊啊,要是这儿有一所庵庙的话,那我就可以不必这样的着急了。”我一边尽在看四面的地势,一边心里还在作这样的打算,“这地点多么好啊,东面可以看无锡全市,西面可以见太湖的夕阳,后面是头茅篷的高顶,前面是朝正南的开原乡一带的村落,这里比起那头茅篷来,形势不晓要好几十倍。无锡人真没有眼睛,怎么会将这一块龙山南面的平坦的山岭这样的弃置着,而不来造一所庵庙的呢?唉唉,或者他们是将这一个好地方留着,留待我来筑室幽居的吧?或者几十年后将有人来因我今天的在此一哭而为我起一个痛哭之台而与我那故乡的谢氏西台来对立的罢?哈哈,哈哈。不错,很不错。”末后想到了这一个夸大妄想狂者的想头之后,我的精神也抖擞起来了,于是拔起脚跟,不管它有路没有路,只是往前向那条朝南斜拖下去的山坡下乱走。结果在乱石上滑坐了几次,被荆棘钩破了一块小襟和一双线袜,我跳过几块岩石,不到三十分钟,我也居然走到了那支荒山脚下的坟堆里了。 到了平地的坟树林里来一看,西天低处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尽,走到了离坟不远的一个小村子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已经是五点多了。村里的人家,也已经在预备晚餐,门前晒在那里的干草豆萁,都已收拾得好好,老农老妇,都在将暗未暗的天空下,在和他们的孙儿孙女游耍。我走近前去,向他们很恭敬的问了问到梅园的路径,难得他们竟有这样的热心,居然把我领到了通汽车的那条大道之上。等我雇好了一乘黄包车坐上,回头来向他们道谢的时候,我的眼角上却又扑簌簌地滚下了两粒感激的大泪来。 五 山居清寂,梅园的晚上,实在是太冷静不过。吃过了晚饭,向庭前去一走,只觉得四面都是茫茫的夜雾和每每的荒田,人家也看不出来,更何况乎灯烛辉煌的夜市。绕出园门,正想拖了两只倦脚走向南面野田里去的时候,在黄昏的灰暗里我却在门边看见了一张有几个大字写在那里的白纸。摸近前去一看,原来是中华艺大的旅行写生团的通告。在这中华艺大里,我本有一位认识的画家C君在那里当主任的,急忙走回饭店,教茶房去一请,C君果然来了。我们在灯下谈了一会,又出去在园中的高亭上站立了许多时候,这一位不趋时尚,只在自己精进自己的技艺的画家,平时总老是呐呐不愿多说话的,然而今天和我的这他乡的一遇,仿佛把他的习惯改过来了,我们谈了些以艺术作了招牌,拼命的在运动做官做委员的艺术家的行为。我们又谈到了些设了很好听的名目,而实际上只在骗取青年学子的学费的艺术教育家的心迹。我们谈到了艺术的真髓,谈到了中国的艺术的将来,谈到了革命的意义,谈到了社会上的险恶的人心,到了叹声连发,不忍再谈下去的时候,高亭外的天色也完全黑了。两人伸头出去,默默地只看了一回天上的几颗早见的明星。我们约定了下次到上海时,再去江湾访他的画室的日期,就各自在黑暗里分手走了。 大约是一天跑路跑得太多了的缘故罢,回旅馆来一睡,居然身也不翻一个,好好儿的睡着了。约莫到了残宵二三点钟的光景,槛外的不知从那一个庙里来的钟磬,尽是当当当当的在那里慢击。我起初梦醒,以为是附近报火的钟声,但披衣起来,到室外廊前去一看,不但火光看不出来,就是火烧场中老有的那一种叫噪的人号狗吠之声也一些儿听它不出。庭外如云如雾,静浸着一庭残月的清光。满屋沉沉,只充满着一种遥夜酣眠的呼吸。我为这钟声所诱,不知不觉,竟扣上了衣裳,步出了庭前,将我的孤零的一身,浸入了仿佛是要粘上衣来的月光海里。夜雾从太湖里蒸发起来了,附近的空中,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叉桠的梅树林中,望过去仿佛是有人立在那里的样子。我又慢慢的从饭店的后门,步上了那个梅园最高处的招鹤坪上。南望太湖,也辨不出什么形状来,不过只觉得那面的一块空阔的地方,仿佛是由千千万万的银丝织就似的,有月光下照的清辉,有湖波返射的银箭,还有如无却有,似薄还浓,一半透明,一半粘湿的湖雾湖烟,假如你把身子用力的朝南一跳,那这一层透明的白网,必能悠扬地牵举你起来,把你举送到王母娘娘的后宫深处去似的。这是我当初看了那湖天一角的景象的时候的感想,但当万籁无声的这一个月明的深夜,幽幽地慢慢地,被那远寺的钟声,当嗡,当嗡的接连着几回有韵律似的催告,我的知觉幻想,竟觉得渐渐地渐渐地麻木下去了,终至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两只脚柔软地跪坐了下去,眼睛也只同呆了似的盯视住了那悲哀的残月不能动了。宗教的神秘,人性的幽幻,大约是指这样的时候的这一种心理状态而说的罢,我像这样的和耶稣教会的以马内利的圣像似的,被那幽婉的钟声,不知魔伏了许多时,直到钟声停住,木鱼声发,和尚——也许是尼姑——的念经念咒的声音幽幽传到我耳边的时候,方才挺身立起,回到了那旅馆的居室里来,这时候大约去天明总也已经不远了罢? 回房不知又睡着了几个钟头,等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前窗的帷幕缝中却漏入了几行太阳的光线来。大约时候总也已不早了,急忙起来预备了一下,吃了一点点心,我就出发到太湖湖上去。天上虽各处飞散着云层,但晴空的缺处,看起来仍可以看得到底的,所以我知道天气总还有几日好晴。不过太阳光太猛了一点,空气里似乎有多量的水蒸气含着,若要登高处去望远景,那像这一种天气是不行的,因为晴而不爽,你不能从厚层的空气里辨出远处的寒鸦林树来,可是只要看看湖上的风光,那像这样的晴天,也已经是尽够的了。并且昨晚上的落日没有看成,我今天却打算牺牲它一天的时日,来试试太湖里的远征,去找出些前人所未见的岛中僻景来,这是当走出园门,打杨庄的后门经过,向南走入野田,在走上太湖边上去的时候的决意。 太阳升高了,整洁的野田里已有早起的农夫在辟土了。行经过一块桑园地的时候,我且看见了两位很修媚的姑娘,头上罩着了一块白布,在用了一根竹竿,打下树上的已经黄枯了的桑叶来。听她们说这也是蚕妇的每年秋季的一种工作,因为枯叶在树上悬久了,那老树的养分不免要为枯叶吸几分去,所以打它们下来是很要紧的,并且黄叶干了,还可以拿去生火当柴烧,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在野田里的那条通至湖滨的泥路,上面铺着的尽是些细碎的介虫壳儿,所以阳光照射下来,有几处虽只放着明亮的白光,但有几处简直是在发虹霓似的彩色。 像这样的有朝阳晒着的野道,像这样的有林树小山围绕着的空间,况且头上又是青色的天,脚底下并且是五彩的地,饱吸着健康的空气,摆行着不急的脚步,朝南的走向太湖边去,真是多么美满的一幅清秋行乐图呀!但是风云莫测,急变就起来了,因为我走到了管社山脚,正要沿了那条山脚下新辟的步道走向太湖旁的一小湾,俗名五里湖滨的时候,在山道上朝着东面的五里湖心却有两位着武装背皮带的同志和一位穿长袍马褂的先生立在那里看湖面的扁舟。太阳光直射在他们的身上,皮带上的镀镍的金属,在放异样的闪光。我毫不留意地走近前去,而听了我的脚步声将头掉转来的他们中间的武装者的一位,突然叫了我一声,吃了一惊我张开了大眼向他一看,原来是一位当我在某地教书的时候的从前的学生。 他在学校里的时候本来就是很会出风头的,这几年来际会风云,已经步步高升成了党国的要人了,他的名字我也曾在报上看见过几多次的,现在突然的在这一个地方被他那么的一叫,我真骇得颜面都变成了土色了,因为两三年来,流落江湖,不敢出头露面的结果,我每遇见一个熟人的时候,心里总要怦怦的惊跳。尤其是在最近被几位满含恶意的新闻记者大书了一阵我的叛党叛国的记载以后,我更是不敢向朋友亲戚那里去走动了。而今天的这一位同志,却是党国的要人,现任的中委机关里的常务委员,若论起罪来,是要从他的手中发落的,冤家路窄,这一关叫我如何的偷逃过去呢?我先发了一阵抖,立住了脚呆木了一下,既而一想,横竖逃也逃不脱了,还是大着胆子迎上去罢,于是就立定主意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态度,前进了几步,和他握了握手。 “啊!怎么你也会在这里!”我很惊喜似地装着笑脸问他。 “真想不到在这里会见到先生的,近来身体怎么样!脸色很不好哩!”他也是很欢喜地问我。看了他这样态度,我的胆子放大了,于是就造了一篇很圆满的历史出来报告给他听。 我说因为身体不好,到太湖边上来养病已经有二年多了,自从去年夏天起,并且因为闲空不过,就在这里聚拢了几个小学生来在教他们的书,今天是礼拜,所以才出来走走,但吃中饭的时候却非要回去不可的,书房是在城外××桥××巷的第××号,我并且要请他上书房去坐坐,好细谈谈别后的闲天。我这大胆的谎语原也已经听见了他这一番来锡的任务之后才敢说的,因为他说他是来查勘一件重大党务的,在这太湖边上一转,午后还要上苏州去,等下次再有来无锡的机会的时候再来拜访,这是他的遁辞。 他为我介绍了那另外的两位同志,我们就一同的上了万顷堂,上了管社山,我等不到一碗清茶泡淡的时候,就设辞和他们告别了。这样的我在惊恐和疑惧里,总算访过了太湖,游尽了无锡,因为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我已同逃狱囚似的伏在上行车的一角里在喝压惊的“苦配”啤酒了。这一次游无锡的回味,实在也同这啤酒的味儿差仿不多。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作者在途中记 杭江小历纪程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九日,星期四,晴爽。 前数日,杭江铁路车务主任曾荫千氏,介友人来谈,意欲邀我去浙东遍游一次,将耳闻目见的景物,详告中外之来浙行旅者,并且通至玉山之路轨,已完全接就,将于十二月底通车,同时路局刊行旅行指掌之类的书时,亦可将游记收入,以资救济Baedeker式的旅行指南之干燥。我因来杭枯住日久,正想乘这秋高气爽的暇时,出去转换转换空气,有此良机,自然不肯轻易放过,所以就与约定于十一月九日渡江,坐夜车起行。 午后五时,赶到三廊庙江边,正夕阳暗暖,萧条垂暮的时候。在码头稍待,知约就之陈万里郎静山二先生,因事未来。登轮渡江,尚见落日余晖,荡漾在波头山顶,就随口念出了:“落日半江红欲紫,几星灯火点西兴”的两句打油腔。渡至中流,向大江上下一展望,立时便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愉快,大约是因近水遥山,视界开扩了的缘故;“心旷神怡”的四字在这里正可以适用,向晚的钱塘江上,风景也正够得人留恋。 到江边站晤曾主任,知陈、郎二先生,将于十七日来金华,与我们会合,因五泄、北山诸处,陈先生都已到过,这一回不想再去跋涉,所以夜饭后登车,车座内只有我和曾主任两人而已。 两人对坐着,所谈者无非是杭江路的历史和经营的苦心之类。 缘该路的创设,本意是在开发浙东;初拟的路线,是由杭州折向西南,遵钱塘江左岸,经富阳、桐庐、建德、兰溪、龙游、衢县、江山而达江西之玉山,以通信江,全线约长三百零五公里。后因大江难越,山洞难开,就改成了目下的路线,自钱塘江右岸西兴筑起,经萧山、诸暨、义乌、金华、汤溪、龙游、衢县、江山,仍至江西之玉山,计长三百三十三公里;又由金华筑支线以达兰溪,长二十二公里。建筑经费,因鉴于中央财政之拮据,就先由地方设法,暂作为省营的铁路。省款当然也不能应付,所以只能向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及沪杭银行团等商借款项,以资挹注。正唯其资本筹借之不易,所以建筑、设备等事项,也不得不力谋省俭,勉求其成。计自民国十八年筹备开始以来,因省政府长官之更易而中断之年月也算在内,仅仅于两三年间,筑成此路。而每公里之平均费用,只三万余元,较之各国有铁路,费用相差及半,路局同人的苦心计划,也真可以佩服的了。 江边七点过开车,达诸暨是在夜半十点左右。车站在城北两三里的地方,头一夜宿在诸暨城内。 诸暨 五泄 十一月十日,星期五,晴快。 昨晚在夜色微茫里到诸暨,只看见了些空空的稻田,点点的灯火,与一大块黑黝黝的山影。今晨六时起床,出旅馆门,坐黄包车去五泄,虽只晨光晞暝,然已略能辨出诸暨县城的轮廓。城西里许有一大山障住,向西向南,余峰绵亘数十里,实为胡公台,亦即所谓长山者是。长山之所以称胡公台者,因长山中之一峰陶朱山头,有一个胡公庙在,是祀明初胡大将军大海的地方。五泄在县西六十里,属灵泉乡,所以我们的车子,非出北门,绕过胡公台的山脚,再朝西去不行。 出城将十里,到陶山乡的十里亭,照例黄包车要验票,这也是诸暨特有的一种组织。因为黄包车公司,是一大集股的民营机关,所有乡下的行车道路,全系由这公司所修筑;车夫只须觅保去拉,所得车资,与公司分拆,不拉休息者不必出车租;所以坐车者,要先向公司去照定价买票,以后过一程验一次,虽小有耽搁,但比之上海杭州各都市的讨价还价,却简便得多。过陶山乡,太阳升高了,照出了五色缤纷的一大平原,乌桕树刚经霜变赤,田里的二次迟稻——大半是糯谷——有的尚未割起,映成几片金黄,远近的小村落,晨炊正忙,上面是较天色略白的青烟,而下面却是受着阳光带一些些微红的白色高墙。长山的连峰,缭绕在西南,北望青山一发,牵延不断,按县志所述,应该是杭乌山的余脉,但据车夫所说,则又是最高峰鸡冠山拖下来的峰峦。 从十里亭起,八里过大唐庙,四里过福缘桥,桥头有合溪亭,一溪自五泄西来,一溪又自南至,到此合流。又三里到草塔,是一大镇,尽可以抵得过新登之类的小县城,市的中心,建有数排矮屋,为乡民集市之所,形状很像大都市内的新式菜场。草塔居民多赵姓,所以赵氏宗祠,造得很大,市上当然又有一验票处。过此是五泉庵,遥望杨家溇塔,数里到避水岭,已经是五泄的境界了。 避水岭上,有一个庙,庙外一亭,上书“第一峰”三字。岭下北面,就是五泄溪。登岭西望,低洼处,又成一谷,五泄的胜景,到此才稍稍露出了面目;因为过岭的一条去路,是在山边开出,向右手下望谷中,有红树青溪,像一个小小的公园。岭西山脚下,兀立着一块岩石,状似人形,车夫说: “这就是石和尚,从前近村人家娶媳妇,这和尚总要先来享受初夜权,后来经村人把和尚头凿了,才不再作怪。” 大约县志上所说的留仙石,上镌有“谢元卿结茅处”六字的地方,总约略在这一块石壁的近旁。 自第一峰——避水岭——起,西行多小山,过一程,就是一环山,再过一程,又是一个阪;人家点点,山影重重,且时常和清流澈底的五泄溪或合或离,令人有重见故人之感。过西墙弄的桥边,至里坞下朱,眼界又一广;经徐家山下,到青口镇,黄包车就不能走了,自青口至五泄的十余里,因为溪水纵横,山路逼仄,车路不很容易修建,所以再往前进,就非步行或坐轿子不可。 自青口去,渡溪一转弯,就到夹岩。两壁高可百丈,兀立在溪的南北,一线清溪,就从这岩层很清的绝壁底下流过。仰起来看看岩头,只觉得天的小,俯下去看看水,又觉得溪的颜色有点清里带黑,大约是岩壁过高,壁影覆在水面上的缘故。我虽则没有到过莱茵、多瑙的河边,但立在夹岩中间,回头一望,却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学习德文的时候,在海涅的名诗《洛来拉兮》篇下印在那里的那张美国课本上的插画。 夹岩北壁中,有一个大洞,洞中间造了一个庙,这庙的去路,是由夹岩寺后的绝壁中间开凿出来的。我们爬了半天,滑跌了几次,手里各捏了两把冷汗,几乎喘息到回不过气来,才到了洞口;到洞一望,方觉悟到这一次爬山的真不值得。因为从谷底望来,觉得这洞是很高,但到洞来一看,则头上还是很高的石壁,而对面的那块高岩,依旧同照壁似的障在目前,展望不灵,只看见了几丝在谷底里是很不容易见到的日光而已。 从夹岩西北进,两三里路中间,是五泄的本山了;一步一峰,一转一溪,山峰的尖削,奇特,深幽,灵巧,从我所经历过的山水比较起来,只有广东肇庆以西的诸峰岩,差能和它们比比,但秀丽怕还不及几分。 好事的文人,把五泄的奇岩怪石,一枝枝都加上了一个名目,什么石佛岩啦,檀香窟啦,朝阳峰,碧玉峰,滴翠峰,童子峰,老人峰,狮子峰,卓笔峰,天柱峰,棋盘峰,……峰啦,多到七十二峰,二十五岩,一洞,三谷,十石,等等,真像是小学生的加法算学课本,我辨也辨不清,抄也抄不尽了,只记一句从前徐文长有一块石碣,刻着“七十二峰深处”的六字,嵌在五泄永安禅寺的壁上——现在这石碣当然是没有了——其余的且由来游的人自己去寻觅拟对吧! 五泄寺,就是永安禅寺,照志书上说,是唐元和三年灵默禅师之所建。后来屡废屡兴,名字也改了几次,这些考据家的专门学问,我们只能不去管它;可是现在的寺的组织,却真有点奇怪。寺里的和尚并不多,吃肉营生——造纸种田——同俗人一点儿也没有分别,只少了几房妻妾,不生小孩,买小和尚来继承的一事,和俗人小有不同。当家和尚,叫做经理,我们问知客的那位和尚以经理僧在哪里呢?他又回答说:上市去料理事务去了。寺的规模虽大,但也都坍败得可以,大雄宝殿,山门之类,只略具雏形,惟独所谓官厅的那一间客厅,还整洁一点,上面挂着有一块刘墉写的“双龙湫室”的旧匾,四壁倒也还有许多字画挂在那里。 在客厅西旁的一间小室里吃过饭后,和尚就陪我们去看五泄;所谓五泄者,就是五个瀑布的意思,土人呼瀑布为泄,所以有这一个名称。最下的第五泄,就在寺后西北的坐山脚下,离寺约有三百多步样子,高一二十丈,宽只一二丈,因为天晴得久了,泄身不广,看去也只是一个平常的瀑布而已。奇怪的是在这第五泄上面的第一,二,三,四各泄,一道溪泉,从北面西面直流下来,经过几折山岩,就各成了样子、水量、方向各不相同的五个瀑布。我们爬山过岭,走了半天,才看见了一,二,三的三个瀑布,第四泄却怎么也看不到。凡不容易见到的东西,总是好的,所以游客,各以见到了第四泄为夸,而徐霞客、王思任等做的游记,也写得它特别的好而不易攀登。总之,五泄原是奇妙,可是五泄的前后上下,一路上的山色溪光,我觉得更是可爱。至如西龙潭——我们所去的地方,即五泄所在之处,名东龙潭——的更幽更险,第一泄上刘龙子庙前的自成一区,北上山巅,站在响铁岭岭头眺望富阳紫阆的疏散高朗,那又是锦上之花,弦外之音了,尤其是寺前去西龙潭的这一条到浦江的路上的风光,真是画也画不出来,写也写不尽言的。 上面曾说起了刘龙子的这一个名字,所谓刘龙坪者,是五泄山中的一区特异的世外桃源。坪上平坦,有十几廿亩内外的广阔,但四周围却都是高山,是山上之山,包围得紧紧贴贴;一道溪泉,从山后的紫阆流来,由北向西向南,复折回来,在坪下流过,成了第一泄的深潭;到了这里,古人的想象力就起了作用,创造出神话来了;万历《绍兴府志》说: 晋时刘姓一男子,钓于五泄溪,得骊珠吞之,化龙飞去,人号刘龙子。其母墓在撞江石山,每清明龙子来展墓,必风雨晦暝;墓上松两株,至今奇古可爱,相传为龙子手植云。 同这一样的传说,凡在海之滨,山之瀑,与夫湖水江水深大的地方,处处都有,所略异者,只名姓年代及成龙的原因等稍有变易而已。 我们因为当天要赶到县城,以后更有至闽边赣边去的预定,所以在五泄不能过夜,只走马看花,匆匆看了一个大概;大约穷奇探胜,总要三五日的工夫,在五泄寺打馆方行,这么一转,是不能够领略五泄的好处的。出寺从原路回来,从青口再坐黄包车跑回县治,已经是暗夜的七点钟了;这一晚又在原旅馆住了一宵。 诸暨 苎萝村 十一月十一日,星期六,晴朗如前。 昨夜因游倦了,并去诸暨城隍庙国货商场的游艺部看了一些戏,所以起来稍迟。去金华的客车,要近午方开,八点钟起床后,就出南门上苎萝山去偷闲一玩。出城行一二里,在五湖闸之下,有一小山,当浦阳江的西岸,就是白阳山的支峰苎萝山,山西北面是苎萝村,是今古闻名的美人西施的生地。有人说,西施生在江的东面金鸡山下郑姓家,系由萧山迁来的客民之女,外祖母在江的西面姓施,西施寄住在外祖母家,所以就生长在苎萝村里。幼时常在江边浣纱,至今苎萝山下,江边石上,还有晋王羲之写的“浣纱”两字,因此,这一段江就名作浣纱溪。古今来文人墨客,题诗的题诗,考证的考证,聚讼纷纭,到现在也还没有一个判决,妇人的有关国运,易惹是非,类都如此。 苎萝山,系浣纱江上的一枝小山,溪水南折西去,直达浦江,东面隔江望金鸡山,对江可以谈话。苎萝山上进口处有“古苎萝村”四字的一块小木牌坊,进去就是西施庙,朝东面江,南面新建一阁,名北阁,中供西施石刻像一尊。经营此庙者,为邑绅清孝廉陈蔚文先生,庙中悬挂着的匾额对联石刻之类,都是陈先生的手笔。最妙者,是几块刻版的拓本,内载乩盘开沙时,西施降坛的一段自白,辩西施如何的忠贞两美,与夫范蠡献西施,途中历三载生子及五湖载去等事的诬蔑不通。庙前有洋楼三栋,本为图书馆,现在却已经锁起不开了。 管西施庙的,是一位中老先生。这位先生,是陈氏的亲戚,很能经营。陪我们入座之后,献茶献酒,殷勤得不得了;最后还拿出几张纸来,要我们留一点墨迹。我于去前山看了未完成的烈士墓及江边镌有“浣纱”两字的浣纱石后,就替他写了一副对,一张立轴。对子上联是定公诗“百年心事归平淡”,下联是一句柳亚子先生题我的《薇蕨集》的诗,“十载狂名换苎萝”。亚子一生,唯慕龚定庵的诡奇豪逸,而我到此地,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对句,所以勉强拉拢了事,就集成了此联。立轴上写的,是一首急就的绝句: 五泄归来又看溪,浣纱遗迹我重题, 陈郎多事搜文献,施女何妨便姓西。 暗中盖也有一点故意在和陈先生捣乱的意思。 玩苎萝山回来,十一点左右上杭江路客车,下午三点前,过义乌。车路两旁的青山沃野,原美丽得不可以言喻,就是在义乌的一段,夕阳返照,红叶如花,农民驾使黄牛在耕种的一种风情,也很含有着牧歌式的画意;倚窗呆望,拥鼻微吟,我就哼出了这样的二十八字: 骆丞草檄气堂堂,杀敌宗爷更激昂, 别有风怀忘不得,夕阳红树照乌伤。 骆宾王,宗泽,都是义乌人。而义乌金华一带系古乌伤地,是由秦孝子颜乌的传说而来的地名。 下午三点过,到金华,在金华双溪旁旅馆内宿,访旧友数辈,明日约共去北山。 金华 北山 十一月十二日,星期日,晴。 金华的地势,实在好不过。从浙江来说,它差不多是坐落在中央的样子。山脉哩,东面是东阳义乌的大盆山的余波,为东山区域;南接处州,万山重叠,统名南山;西面因有衢港钱塘江的水流密布,所以地势略低;金华江蜿蜒西行,合于兰溪,为金华的唯一出口,从前铁道未设的时候,兰溪就是七省通商的中心大埠。北面一道屏障,自东阳大盆山而来,绵亘三百余里,雄镇北郊,遥接着全城的烟火,就是所谓金华山的北山山脉了。 北山的名字,早就在我的脑里萦绕得很熟,尤其是当读《宋学师承》及《学案》诸书的时候,遥想北山的幽景,料它一定是能合我们这些不通世故的蠹书虫口味的。所以一到金华,就去访北山整理委员会的诸公,约好于今日侵晨出发;绳索,汽油灯,火炬,电筒,食品之类,统托中国旅行社的姜先生代为办好,今早出迎恩门北去的时候,七点钟还没有敲过。 北山南面的支峰距城只二十里左右,推算起北山北面的山脚,大约总在七八十里以外了;我们一出北郊,腰际被晓烟缠绕着的北山诸顶,就劈面迎来,似在监视我们的行动。芙蓉峰尖若锥矢,插在我们与北山之间,据说是县治的主脉。十里至罗店,是介在金华与北山正中的一大村落。居民于耕植之外,更喜莳花养鹿,半当趣味,半充营业,实在是一种极有风趣的生涯。花多株兰,茉莉,建兰,亦栽佛手;据村中人说,这些植物,非种入罗店之泥不长,非灌以双龙之泉不发,佛手树移至别处,就变作一拳,指爪不分了。 自罗店至北山,还有十里,渐入山区,且时时与自双龙洞流出的溪水并行;路虽则崎岖不平,但风景却同嚼蔗近根时一样,渐渐地加上了甜味。到华溪桥,就已经入了山口,右手一峰,于竹叶枫林之内,时露着白墙黑瓦,山顶上还有人家。导游者北山整理委员黄君志雄,指示着说: “这就是白望峰,东下是鹿田,相传宋玉女在这近边耕稼,畜鹿,能入城市贸易,村民邀而杀之,鹿遂不返,玉女登峰白望,因有此名,玉女之坟,现在还在。” 这真是多么美丽的传说啊!一个如花的少女,一只驯良的花鹿,衔命入城,登峰遥望,天色晚了,鹿不回来,一声声的愁叹,一点点的泪痕,最后就是一个抑郁含悲的死! 过白望峰后,路愈来愈窄,亦愈往上斜,一面就是万丈的深溪,有几处泡沫飞溅,像六月里的冰花;溪里面的石块,也奇形怪状,圆滑的圆滑,扁平的扁平,我想若把它们搬到了城里,则大的可以镶嵌作屏风装饰,小的也可以做做小孩的玩物。可是附近的居民,于见惯之后,倒也并不以为希奇了。沿溪入山,走了一二里的光景,就遇着了一块平地,正当溪的曲处;立在这一块地上,东西北三面的北山苍翠,自然是接在眉睫之间,向南远眺,且可以看见南山的一排青影,北山整理委员会的在此建佛寿亭,识见也真不错;只亭未落成,不能在亭上稍事休息,却是恨事。从这里再往前进,山路愈窄亦愈曲,不及二里,就到了洞口的小村,双龙洞离这村子,只有百余步路了,我们总算已经到了我们的目的地点。 北山长三百余里,东西里外数十余峰,溪涧,池泉,瀑布,山洞,不计其数;但为一般人所称道,凡游客所必至,与夫北山整理委员会第一着着手整理之处,就是道书所说的“第三十六洞天”的朝真,冰壶,双龙的山洞。三洞之中,朝真最大,亦最高,洞系往上斜者,非用梯子,不能穷其底,中为冰壶,下为双龙。 我们到双龙洞,已将十一点钟。外洞高二十余丈,广深各十余丈,洞口极大,有东西两口,所以洞内光线明亮,同在屋外一样。整理委员会正在动工修理,并在洞旁建造金华观,洞中变成了作场的样子;看了些碑文、石刻之后,只觉得有点伟大而已,另外倒也说不出什么的奇特。洞中间,有一道清泉流出,岁旱不涸,就是所谓双龙泉水,溯泉而进,是内洞了。 原来这一条泉水,初看似乎是从地底涌出来似的,水量极大;再仔细一看,则泉上有一块绝大的平底岩石覆在那里,离水面只数寸而已。用了一只浴盆似的小木船,人直躺在船底,请工人用绳索从水中岩石底推挽过去,岩石几乎要擦伤鼻子,推进一二丈路,岩石尽,而大洞来了,洞内黑到了能见夜光表的文字,这就是里洞。 里洞高大和外洞差仿不多,四壁琳琅,都是钟乳岩石;点上汽油灯一照,洞顶有一条青色一条黄色的岩纹突起,绝像平常画上的龙,龙头龙爪龙身,和画丝毫不爽,青龙自东北飞舞过来,黄龙自西北蜿蜒而至。向西钻过由钟乳石结成的一道屏壁间的小门,内进曲折,有一里多深;两旁石壁,青白黄色的都有,形状也歪斜叠皱,有像象身的,有像狮子的,有像凤尾的,有像千缕万线的女人的百裥裙的,更有一块大石像乌龟的;导游的黄君,一一都告诉我了些名字,可惜现在记不清了。这里洞内一里多深的路,宽广处有三五丈,狭的地方,也有一二丈。沿外壁是一条溪泉,水声淙淙,似在奏乐;更至一处离地三尺多高的小岩穴旁,泉水直泻出来,形成了一个盆景里的小瀑布。洞的底里,有一处又高又圆方的石室,上视室顶,像一个钟乳石的华盖,华盖中央,下垂着一个球样的皱纹岩。 这里洞的两壁,唐宋人的题名石刻很多,我所见到的,以庆历四年的刻石为最古。石室内的岩上,且有明万历年间游人用墨写的“卧云”两字题在那里,墨色鲜艳,大家都疑它是伪填年月的,但因洞内空气不流通,不至于风化,或者是真的也很难说。清人题壁,则自乾隆以后,绝对没有了,盖因这里洞,自那时候起,为泥沙淤塞了的缘故。这一次旧洞新辟,我们得追徐霞客之踪,而来此游览者,完全要感谢北山整理委员会各委员的苦心经营,而黄委员志雄的不辞劳瘁,率先入洞,致有今日,功尤不小。 在洞里玩了一个多钟头,拓了二张庆历四年的题名石刻,就出来在外洞中吃午饭;饭后更上山,走了二三百步,就到了中洞的冰壶洞口。 冰壶洞,口极小,俯首下视。只在黑暗中看得出一条下斜的绝壁和乱石泥沙。弓身从洞口爬入,以长绳系住腰际,滑跌着前行。则愈下愈难走,洞也愈来得高大。 前行五六十步,就在黑暗中听得出水声了,再下去三四十步。脸上就感得到点点的飞沫。再下降前进三五十步,洞身忽然变得极高极大,飞瀑的声音,振动得耳膜都要发痒。瀑布约高十丈左右,悬空从洞顶直下,瀑身下广,瀑布下也无深潭,也无积水,所以人可以在瀑布的四周围行走。走到瀑布的背后,旋转身来,透过瀑布,向上向外一望,则洞口的外光,正射着瀑布,像一条水晶的帘子,这实在是天下的奇观,可惜下洞的路不便,来游者都不能到底,一看这水晶帘的绝景。 总之冰壶洞像一只平常吃淡芭菇的烟斗,口小而下大。在底下装烟的烟斗正中,又悬空来了一条不靠石壁流下的瀑布。人在大烟斗中走上瀑布背后,就可以看见烟嘴口的外光。瀑布冲下,水全被沙石吸去,从沙石中下降,这水就流出下面的双龙洞底,成为双龙泉水的水源。 因为在冰壶洞里跌得全身都是烂泥沙渍,并且脚力也不继了,所以最上面的朝真洞没有去成。据说三洞之中,以朝真洞为最大,但系一层一层往上进的,所以没有梯子,也难去得。我想山的奇伟处,经过了冰壶双龙的两洞,也总约略可以说说了,舍朝真而不去,也并没有什么大的遗憾。在北山回来的路上,我们又折向了东,上芙蓉峰西的凤凰山智者寺去看了一回陆放翁写的《重修智者广福禅寺碑记》。碑面风化,字迹已经有一大半剥落,唯碑后所刻的陆务观致智者玘公禅师手牍,还有几块,尚辨认得清。寺的衰颓坍毁,和徐霞客在《游记》里所说的情形一样;三百年来,这寺可又经过了一度沧桑了。 北山的古迹名区,我们只看了十分之一,单就这十分之一来说,可已经是奇特得不得了了;但愿得天下泰平,身体康健,北山整理会诸公工作奋进,则每岁春秋佳日,当再约伴重来,可以一尽鹿田,盘泉,讲堂洞,罗汉洞,卧羊山,赤松山,洞箬山,白兰山诸地的胜概。 兰溪 横山 十一月十三日,星期一,晴快。 昨晚因游北山倦了,所以早睡,半夜梦醒,觉得是身睡在山洞的中间,就此一点,也可以证明山洞给我的印象的深刻。 晨起匆匆整装,上车站坐轨道汽车去兰溪。走了个把钟头,车只是在沿了北山前进,盖金华山的西头,要到兰溪才尽,而东头的金华山,则已于前日自诸暨来金华时火车绕过。此次南来,总算绕了金华山一匝,虽然事极平常,但由我这初次到浙东来游的野人看来,却也可以同小孩子似的向人夸说了。 在兰溪吃过午饭,就出西门江边,雇了一只小船,划上隔江西南面的横山兰阴寺去。 这横山并不高,也不长,状似棱形,从东面兰溪市上看来,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可取,但身到了此山,在东头灵源庙前上船,绕过南面一条沿江的山道,到兰阴寺前的小峰上去一望,就觉得风景的清幽潇洒,断不是富春江的只有点儿高远深静的山容水貌所能比得上的了。先让我来说明一下这横山的地势,然后再来说它的好处。 衢港远自南来,至兰溪而一折,这横山的石岩,就凭空突起,挡住了衢港的冲。东面呢,又是一条金华江水,迤逦西倾,到了兰溪南面,绕过县城,就和衢港接成了一个天然的直角。两水合并,流向北去,就是兰溪江,建德江,再合徽港,东北流去成了富春钱塘的大江。所以横山一朵,就矗立在三江合流的要冲,三面的远山,脚下的清溪,东南面隔江的红叶,与正东稍北兰溪市上的人家,无不一一收在眼底,像是挂在四面用玻璃造成的屋外的水彩画幅。更有水彩画所画不出来的妙处哩,你且看看那些青天碧水之中,时时在移动上下的一面一面的同白鹅似的帆影看,彩色电影里的外景影片,究竟有哪一张能够比得上这里?还有一层好处,是在这横山的去兰溪市的并不很远。以路来讲,大约只不过三五里路的间隔,以到此地来游的时间来说,则只须有两个钟头,就可以把兰溪的全市及附近的胜景,霎时游望尽了。 横山上有一个灵源庙,在东头山脚,前面已经说过了;朝南的山腰里,还有一个兰阴寺,说是正德皇帝到过的地方,现在寺前石壁里,还有正德御笔的“兰阴深处”四个大字刻在那里;寺上面一层,是一个观音阁,说是尼姑的庵;最上是山顶,一个钟楼,还没有建造成功哩。 大抵的游客,总由杭江路而至兰溪,在兰溪一宿,看看花船,第二天就匆匆就道,去建德桐庐,领略富春江的山水,对于这近在目前的横江,总只隔江一望,弃而不顾,实在是一件大可惋惜的事情。大约横山因外貌不佳,所以不能引人入胜,“蓬门未识绮罗香”,贫女之叹,在山水中间也是一样。 晚上有人请客,在三角洲边,江山船上吃晚饭。兰溪人应酬,大抵在船上,与在菜馆里请客比较起来,价并不贵,而菜味反好,所以江边花事,会历久不衰。从前在建德桐庐富阳闻家堰一带,直至杭州,各埠都有花舫,现在则只剩得兰溪衢州的几处了,九姓渔船,将来大约要断绝生路。 兰溪 洞源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二,晴朗。 去兰溪东面的洞源山游。 出兰溪城,东绕大云山脚,沿路轨落北,十里过杨清桥,遵溪向北向东,五里至山口,三里至洞源山之栖真寺。寺是一个前朝的古刹,下有赵太史读书处,书堂后面有一方泉水,名天池;寺右侧,直立着一块岩石,名飞来峰,这些都还平常;洞源山的出名,也是和北山一样,系以洞著的。 这山当然是北山的余脉,山石也都是和北山一系的石灰水成岩,所以洞窟特别的多。寺前山下石灰窑边上,有涌雪洞,泉水溢出,激石成沫,状似涌雪,也是一个奇观,但我们因领路者不在,没有到。 寺后秃山丛里,有呵呵洞,因洞中有瀑布,呵呵作响,故名。再上山二里,有无底洞,是走不到底的。更西去里余,为白云洞。 我们因为在北山已经见识过山洞的奇伟了,所以各洞都没有进去,只进了一个在山的最高处的白云洞。白云洞洞口并不小,但因有一块大石横覆在口上,所以看去似乎小了,这石的面积,大约有三四丈长,一二丈宽,斜覆在洞口的正中,绝似一只还巢的飞燕。进洞行数十步,路就曲折了起来,非用火炬照着不能前进,略斜向下,到底也有里把路深。洞身并不广,最宽的地方,不过两三丈而已,但因洞身之窄,所以仰起头来看看洞顶,觉得特别的高,毛约约,大约可有二三十丈。洞顶洞壁,都是白色的钟乳层,中间每嵌有一块一块的化石;钟乳层纹,一套一套像云也像烟,所以有白云洞的名称。这洞虽比不上北山三洞的规模浩大,但形势却也不同,在兰溪多住了一天,看了这一个洞,算来也还值得。 栖真寺后殿,有藏经楼,中藏有明代《大藏经》半部,纸色装潢完好如新,还有半部,则在太平天国的时候毁去了。大殿的佛座下,嵌有明代诸贤的题诗石碣,叶向高的诗碣数方,我们自己用了半日的工夫,把它拓了下来。 饭后向寺廊下一走,殿外壁上看见了傅增湘先生的朱笔题字数行,更向壁间看了许多近人的题咏,自己的想附名胜以传不朽的卑劣心也起来了,因而就把昨夜在兰溪做的一个臭屁,也放上了墙头: 红叶清溪水急流,兰江风物最宜秋, 月明洲畔琵琶响,绝似浔阳夜泊舟。 放的时候,本来是有两个,另一个为: 阿奴生小爱梳妆,屋住兰舟梦亦香, 望煞江郎三片石,九姑东去不还乡。 闻江山的江郎山,有三片千丈的大石,直立山巅,相传是江郎兄弟三人入山成仙后所化。花船统名江山船,而世上又只传有望夫石,绝未闻有望妻者,我把这两个故事拉在一处,编成小调,自家也还觉得可以成一个小玩意儿,但与栖真寺的墙壁太无关了,所以不写上去。 龙游 小南海 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三,仍晴。 晨起出旅馆,上兰溪东城的大云山揽胜亭去跑了一圈。山上山下有两个塔,上塔在仓圣庙前,下塔在江边同仁寺里。南面下山就是兰溪的义渡,过江上马公嘴去的;自兰溪去龙游的公共汽车站,就在江的南岸。 午前十点钟上汽车去龙游(按当日我系由兰溪绕道至龙游,所以坐的是公共汽车;如果由杭州前往,可乘火车直达,不必再换汽车),正午到,在旅馆中吃午饭后就上城北五里路远的小南海去瞻望竹林禅寺。寺在凤凰山上,俗呼童檀山,下有茶圩村,隔濲水和东岸的观音前村相对。濲水西溪和龙游江的上游诸水,盘旋会合在这凤凰山下,所以沿水岸再向北,一二里路,到一突出的岩头上——大约是濲波亭的旧址——去向南远望,就可以看得出衢州的千岩万壑和近乡的烟树溪流,这又是一幅王摩诘的山水横额。溪中岩石很多,突出在水底,了了可见,所以水上时有濲纹,两岸的白沙青树,倒影水中,和濲纹交互一织,又像是吴绫蜀锦上的纵横绣迹。小南海的气概并不大,竹林禅院的历史也并不古——是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僧妙寿所建,新旧《龙游县志》都不载——但纤丽的地方,却有点像六朝人的小品文字。 明汤显祖过凤凰山,有一首诗,载在《县志》上: 系舟犹在凤凰山,千里西江此日还, 今夜销魂在何处,玉岑东下一重湾。 我也在这貂后续上了一截狗尾: 濲水矶头半日游,乱山高下望衢州, 西江两岸沙如雪,词客曾经此系舟。 题目是《凤凰山怀汤显祖》。 夜在龙游宿,并且还上城隍庙去看了半夜为募捐而演的戏。龙游地方银行的吴、姜诸公,约于明日中午去吃龙游的土菜,所以三叠石,乌石山等远处,是不能去了。 浙东景物纪略 方岩纪静 方岩在永康县东北五十里。自金华至永康的百余里,有公共汽车可坐,从永康至方岩就非坐轿或步行不可;我们去的那天,因为天阴欲雨,所以在永康下公共汽车后就都坐了轿子,向东前进。十五里过金山村,又十五里到芝英,是一大镇,居民约有千户,多应姓者;停轿少息,雨愈下愈大了,就买了些油纸之类,作防雨具。再行十余里,两旁就有起山来了,峰岩奇特,老树纵横,在微雨里望去,形状不一,轿夫一一指示说:“这是公婆岩,那是老虎岩,……老鼠梯”等等,说了一大串,又数里,就到了岩下街,已经是在方岩的脚下了。 凡到过金华的人,总该有这样的一个经验,在旅馆里住下后,每会有些着青布长衫,文质彬彬的乡下先生,来盘问你: “是否去方岩烧香的?这是第几次来进香了?从前住过那一家?” 你若回答他说是第一次去方岩,那他就会拿出一张名片来,请你上方岩去后,到这一家去住宿。这些都是岩下街的房头,像旅店而又略异的接客者。远在数百里外,就有这些派出代理人来兜揽生意,一则也可以想见一年到头方岩香市之盛,一则也可以推想岩下街四五百家人家,竞争的激烈。 岩下街的所谓房头,经营旅店业而专靠胡公庙吃饭者,总有三五千人,大半系程、应二姓,文风极盛,财产也各可观,房子都系三层楼。大抵的情形,下层系建筑在谷里,中层沿街,上层为楼,房间一家总有三五十间,香市盛的时候,听说每家都患人满。香客之自绍兴、处州、杭州及近县来者,为数固已不少,最远者,且有自福建来的。 从岩下街起,曲折再行三五里,就上山;山上的石级是数不清的,密而且峻,盘旋环绕,要走一个钟头,才走得到胡公庙的峰门。 胡公名则,字子正,永康人,宋兵部侍郎,尝奏免衢、婺二州民丁钱,所以百姓感德,立庙祀之。胡公少时,曾在方岩读过书,故而庙在方岩者为老牌真货。且时显灵异,最著的,有下列数则: 宋徽宗时,寇略永康,乡民避寇于方岩,岩有千人坑,大藤悬挂,寇至缘藤而上,忽见赤蛇啮藤断,寇都坠死。 盗起清溪,盘踞方岩,首魁夜梦神饮马于岩之池,平明池涸,其徒惊溃。 洪杨事起,近乡近村多遭劫,独方岩得无恙。 民国三年,嵊县乡民,慕胡公之灵异,造庙祀之,乘昏夜来方岩盗胡公头去,欲以之造像,公梦示知事及近乡农民,属捉盗神像头者,盗尽就逮。是年冬间嵊县一乡大火,凡预闻盗公头者皆烧失。翌年八月该乡民又有二人来进香,各毙于路上。 类似这样的奇迹灵异,还数不胜数,所以一年四季,方岩香火不绝,而尤以春秋为盛,朝山进香者,络绎于四方数百里的途上。金华人之远旅他乡者,各就其地建胡公庙以祀公,虽然说是迷信,但感化威力的广大,实在也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这是就方岩的盛名所以能远播各地的一近因而说的话;至于我们的不远千里,必欲至方岩一看的原因,却在它的山水的幽静灵秀,完全与别种山峰不同的地方。 方岩附近的山,都是绝壁陡起,高二三百丈,面积周围三五里至六七里不等。而峰顶与峰脚,面积无大差异,形状或方或圆,绝似硕大的撑天圆柱。峰岩顶上,又都是平地,林木丛丛,簇生如发。峰的腰际,只是一层一层的沙石岩壁,可望而不可登。间有瀑布奔流,奇树突现,自朝至暮,因日光风雨之移易,形状景象,也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山之伟观到此大约是可以说得已臻极顶了罢? 从前看中国画里的奇岩绝壁,皴法皱叠,苍劲雄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现在到了方岩,向各山略一举目,才知道南宗北派的画山点石,都还有未到之处。在学校里初学英文的时候,读到那一位美国清教作家何桑的《大石面》一篇短篇,颇生异想,身到方岩,方知年幼时的少见多怪,像那篇小说里所写的大石面,在这附近真不知有多多少少。我不曾到过埃及,不知沙漠中的Sphinx比起这些岩面来,又该是谁兄谁弟。尤其是天造地设,清幽岑寂到令人毛发悚然的一区境界,是方岩北面相去约二三里地的寿山下五峰书院所在的地方。 北面数峰,远近环拱,至西面而南偏,绝壁千丈,成了一条上突下缩的倒覆危墙。危墙腰下,离地约二三丈的地方,墙脚忽而不见,形成大洞,似巨怪之张口,口腔上下,都是石壁,五峰书院,丽泽祠,学易斋,就建筑在这巨口的上下腭之间,不施椽瓦,而风雨莫及,冬暖夏凉,而红尘不到。更奇峭者,就是这绝壁的忽而向东南的一折,递进而突起了固厚,瀑布、桃花、覆釜、鸡鸣的五个奇峰,峰峰都高大似方岩,而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立在五峰书院的楼上,只听得见四围飞瀑的清音,仰视天小,鸟飞不渡,对视五峰,青紫无言,向东展望,略见白云远树,浮漾在楔形阔处的空中。一种幽静、清新、伟大的感觉,自然而然地袭向人来;朱晦翁、吕东莱、陈龙川诸道学先生的必择此地来讲学,以及一般宋儒的每喜利用山洞或风景幽丽的地方作讲堂,推其本意,大约总也在想借了自然的威力来压制人欲的缘故,不看金华的山水,这种宋儒的苦心是猜不出来的。 初到方岩的一天,就在微雨里游尽了这五峰书院的周围,与胡公庙的全部。庙在岩顶,规模颇大,前前后后,也有两条街,许多房头,在蒙胡公的福荫;一人成佛,鸡犬都仙,原是中国的旧例。胡公神像,是一位赤面长须的柔和长者,前殿后殿,各有一尊,相貌装饰,两都一样,大约一尊是预备着于出会时用的。我们去的那日,大约刚逢着了废历的十月初一,庙中前殿戏台上在演社戏敬神。台前簇拥着许多老幼男女,各流着些被感动了的随喜之泪,而戏中的情节说辞,我们竟一点儿也不懂;问问立在我们身旁的一位像本地出身,能说普通话的中老绅士,方知戏班是本地班,所演的为《杀狗劝妻》一类的孝义杂剧。 从胡公庙下山,回到了宿处的程××店中,则客堂上早已经点起了两枝大红烛,摆上了许多大肉大鸡的酒菜,在候我们吃晚饭了;菜蔬丰盛到了极点,但无鱼少海味,所以味也不甚适口。 第二天破晓起来,仍坐原轿绕灵岩的福善寺回永康,路上的风景,也很清异。 第一,灵岩也系同方岩一样的一枝突起的奇峰,峰的半空,有一穿心大洞,长约二三十丈,广可五六丈左右,所谓福善寺者,就系建筑在这大山洞里的。我们由东首上山进洞的后面,通过一条从洞里隔出来的长弄,出南面洞口而至寺内,居然也有天王殿、韦驮殿、观音堂等设置,山洞的大,也可想见了。南面四山环抱,红叶青枝,照耀得可爱之至;因为天晴了,所以空气澄鲜,一道下山去的曲折石级,自上面了望下去,更觉得幽深到不能见底。 下灵岩后,向西北的绕道回去,一路上尽是些低昂的山岭与旋绕的清溪。经过园内有两株数百年古柏的周氏祠庙,将至俗名耳朵岭的五木岭口的中间,一段溪光山影,景色真像是在画里;西南处州各地的远山,呼之欲来,回头四望,清入肺腑。 过五木岭,就是一大平原,北山隐隐,已经看得见横空的一线,十五里到永康,坐公共汽车回金华,还是午后三四点钟的光景。 烂柯 纪梦 晋王质,伐木至石室中,见童子四人弹琴而歌,质因倚柯听之。童子以一物如枣核与质,质含之便不复饥。俄顷,童子曰:“其归!”承声而去,斧柯摧然烂尽。既归,质去家已数十年,亲情凋落,无复向时比矣。 这传说,小时候就听到了,大约总是喜欢念佛的老祖母讲给我们孩子听的神仙故事。和这故事联合在一起的,还有一张习字的时候用的方格红字,叫作“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的所以要把这些儿时的记忆,重新唤起的原因,不过想说一句这故事的普遍流传而已。是以樵子入山,看神仙对弈,斧柯烂尽的事情,各处深山里都可以插得进去,也真怪不得中国各地,有烂柯的遗迹至十余处之多了。但衢州的烂柯山,却是《道书》上所说的“青霞第八洞天”,亦名“景华洞天”的所在,是大家所公认的这烂柯故事的发源本土,也是从金华来衢州游历的人非到不可的地方,故而到衢州的翌日,我们就出发去游柯山(衢州人叫烂柯山都只称柯山)。 十月阳和,本来就是小春的天气,可是我们到烂柯山的那天,觉得比平时的十月,还更加和暖了几分。所以从衢州的小南门出来,打桑树桕树很多的田野里经过,一路上看山看水,走了十六七里路后,在仙寿亭前渡沙步溪,一直到了石桥寺即宝岩寺的脚下,向寺后山上一个通天的大洞看了一眼的时候,方才同从梦里醒转来的人一样,整了一整精神。烂柯山的这一根石梁,实在是伟大,实在是奇怪。 出衢州的南门的时候,眼面前只看得出一排隐隐的青山而已;南门外的桑麻野道,野道旁的池沼清溪,以及牛羊村集,草舍蔗田,风景虽则清丽,但也并不觉得特别的好。可是在仙寿亭前过渡的瞬间,一看那一条澄清澈底的同大江般的溪水,心里已经有点发痒似的想叫起来了,殊不知入山三里,在青葱环绕着的极深奥的区中,更来了这巨人撑足直立似的一个大洞;立在山下,远远望去,就可以从这巨人的胯下,看出后面的一湾碧绿碧绿的青天,云烟缥缈,山意悠闲,清通灵秀,只觉得是身到了别一个天地;一个在城市里住久的俗人,忽入此境,哪能够叫他不目瞪口呆,暗暗里要想到成仙成佛的事情上去呢? 石桥寺,即宝岩寺,在烂柯山的南麓,虽说是梁时创建的古刹,但建筑却已经摧毁得不得了了。寺后上山,踏石级走里把路,就可以到那条石梁或石桥的洞下;洞高二十多丈,宽三十余丈,南北的深约三五丈,真像是悬空从山间凿出来的一条石桥。不过平常的桥梁,决没有这样高大的桥洞而已。石桥的上面,仍旧是层层的岩石,洞上一层,也有中空的一条石缝,爬上去俯身一看,是可以看得出天来的,所谓一线天者,就系指这一条小缝而言。再上去,是石桥的顶上,平坦可以建屋,从前有一个塔,造在这最高峰上,现在却只能看出一堆高高突起的瓦砾,塔是早已倾圮尽了。 石桥下南洞口,有一块圆形岩石蹲伏在那里,石的右旁的一个八角亭,就是所谓迟日亭。这亭的高度,总也有三五丈的样子,但你若跑上北面离柯山略远的小山顶上去了望过来,只觉得是一堆小小的木堆,塞在洞的旁边。石桥洞底壁上,右手刻着明郡守杨子臣写的“烂柯仙洞”四个大字,左手刻着明郡守李遂写的“天生石梁”四个大字,此外还有许多小字的题名记载的石刻,都因为沙石岩容易风化的缘故,已经剥落得看不清楚了。石桥洞下,有十余块断碑残碣,纵横堆叠在那里。三块宋碑的断片,字迹飞舞雄伟,比黄山谷更加有劲。可惜中国人变乱太多,私心太重,这些旧迹名碑,都已经断残缺裂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烂柯山志》编者,在金石部下有一段记事说: 名碑古物之毁于兵燹,宜也;但烂柯山之金石,不幸竟三次被毁于文人,岂非怪事?所谓文人的毁碑,有两次是因建寺而将这些石碑抬了去填过屋基,有一次系一不知姓名者来寺拓碑,拓后便私自将那些较古的碑石凿断敲裂,使后人不复有再见一次的机会。 烂柯山南麓,在上山去的石级旁边,还有许多翁仲石马,乱倒在荒榛漫草之中。翻《烂柯山志》一查,才知道明四川巡抚徐忠烈公,葬在此地,俗称徐天官墓者,就是此处。 在柯山寺的前前后后,赏玩了两三个钟头,更在寺里吃了一顿午饭,我们就又在暖日之下,和做梦似地回到了衢州,因为衢州城里还有几处地方,非去看一下不可。 一是在豆腐铺作场后面的那座天王塔。 二是城东北隅吴征虏将军郑公舍宅而建的那个古刹祥符寺。 三是孔子家庙,及庙内所藏的子贡手刻的楷木孔子及夫人丌官氏像。 这三处当然是以孔庙和楷木孔子像最为一般人所知道,数千年来的国宝,实在是不容易见到的希世奇珍。 陪我们去孔庙的,是三衢医院的院长孔熊瑞先生,系孔子第七十三代的裔孙。楷木像藏在孔庙西首的一间楼上;像各高尺余,孔子是朝服执圭的一个坐像,丌官夫人的也是一样的一个,但手中无圭。两像颜色苍黑,刻划遒劲,决不是近代人的刀势。据孔先生告诉我们的话,则这两像素来就说是出于端木子贡之手刻,宋南渡时由衍圣公孔端友抱负来衢,供在家庙的思鲁阁上;即以来衢州后的年限来说,也已经有八九百年的历史了。孔子像的面貌,同一般的画像并不相同,两眼及鼻子很大,颧骨不十分高,须分三挂,下垂及拱起的手际,耳朵也比常人大一点儿。孔子的一个圭,一挂须,及一只耳朵,已经损坏了,现在的系后人补刻嵌入的,刀法和刻纹,与原刻的一比,显见得后人的笔势来得软弱。 孔庙正中殿上,尚有孔子塑像一尊,东西两庑,各有迁衢始祖衍圣公孔端友等的塑像数尊,西首思鲁阁下,还有石刻吴道子画的孔子像碑一块;一座家庙,形式格局,完全是圣庙的大成至圣先师之殿。我虽则还不曾到过曲阜,但在这衢州的孔庙内巡视了一下,闭上眼睛,那座圣地的殿堂,仿佛也可以想象得出来了。 衢州西安门外,新河沿下的浮桥边,原也有江干的花市在的,但比到兰溪的江山船,要逊色得多,所以不纪。 仙霞纪险 从衢州南下,一路上迎送着的有不断的青山,更超过几条水色蓝碧的江身,经一大平原,过双塔地,到一区四山围抱的江城,就是江山县了。 江山是以三片石的江郎山出名的地方,南越仙霞关,直通闽粤,西去玉山,便是江西;所谓七省通衢,江山实在是第一个紧要的边境。世乱年荒,这江山县人民的提心吊胆,打草惊蛇的状况,也可以想见的了;我们南来,也不过想见识见识仙霞关的险峻,至于采风访俗,玩水游山,在这一个年头,却是不许轻易去尝试的雅事,所以到江山的第二日一早,我们就急急地雇了一辆汽车,驰往仙霞关去。 在南门外的汽车站上车,三里就到俗名东岳山,有一块老虎岩,并一座明嘉靖年间建置的塔在的景星山下;南行二十里,远远望得见冲天的三块巨岩江郎山,或合或离,在东面的群山中跳跃;再去是淤头,是峡口,是仙霞岭的区域了,去江山虽有八九十里路程,但汽车走走,也只走了两三个钟头的样子。 仙霞岭的面貌,实在是雄奇伟大得很!老远看来,就是那么高那么大的这排百里来长的仙霞山脉,近来一看,更觉得是不见天日了。东西南的三面,弯里有弯,山上有山;奇峰怪石,老树长藤,不计其数;而最曲折不尽,令人方向都分辨不出来的,是新从关外二十八都筑起,沿龙溪、化龙溪两支深山中的大水而行的那条通江山的汽车公路。 五步一转弯,三步一上岭,一面是流泉涡旋的深坑万丈,一面又是鸟飞不到的绝壁千寻。转一个弯,变一番景色,上一条岭,辟一个天地,上上下下,去去回回,我们在仙霞山中,龙溪岸上,自北去南,因为要绕过仙霞关去,汽车足足走了有一个多钟头的山路。山的高,水的深,与夫弯的多,路的险,不折不扣的说将出来,比杭州的九溪十八涧,起码总要超过三百多倍。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试车路的崎岖,要将性命和运命去拼拼,想尝一尝生死关头,千钧一发的冒险异味的人,仙霞岭不可不到,尤其是从仙霞关北麓绕路出关,上关南二十八都去的这一条新辟的汽车公路,不可不去一走。车到关南,行经小竿岭的那个隘口,近瞰二十八都谷底里的人家,远望浦城枫岭诸峰的青影的时候,我真感到了一种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说不出的心理;喜的是关后许多险隘,已经被我走过了,惧的是直望山脚的目的地二十八都,虽然是只离开了一程抛石的空间,但山坡陡削,直冲下去,总也还有二三千尺的高度。这时候回头来看看仙霞关,一条石级铺得像蛇腹似的曩时的鸟道,却早已高高隐没在云雾与树木的中间了。 从小竿岭的隘口下来,盘旋回绕,再走了三四十分钟头,到仙霞关外第一口的二十八都去一看,忽然间大家的身上又起了一层鸡皮的细粒。 太阳分明是高照在那里,天色当然是苍苍的,高大的人家的住屋,也一层一层的排列着在,但是人哩,活的生动着的人哩,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许许多多的很整齐的人家,窗户都是掩着的,门却是半开半闭,或者竟全无地空空洞洞同死鲈鱼的口嘴似的张开在那里。踏进去一看,地下只散乱铺着有许多稻草。脚步声在空屋里反射出来的那一种响声,自己听了也要害怕。忽而索落落屋角的黑暗处稻草一动,偶尔也会立起一个人来,但只光着眼睛,向你上下一打量,他就悄悄的避开了。你若追上去问他一句话呢,他只很勉强地站立下来,对你又是光着眼睛的一番打量,摇摇头,露一脸阴风惨惨的苦笑,就又走了,回话是一句也不说的。 我们照这样的搜寻空屋,搜寻了好几处,才找到了一所基干队驻扎在那里的处所。守卫的兵士,对我们起初当然也是很含有疑惧的一番打量,听了我们的许多说明之后,他才开口说:“昨晚上又有谣言。居民是自从去年九月以来,早就搬走了。在这里要吃一顿饭,是很不容易,因为豆腐青菜都没有人做,但今天早晨,队长是已经接到了江山胡站长的信,饭大约总在预备了罢?”说了,就请我们上大厅去歇息。我们看到了这一种情形,听到了那一番话,食欲早就被恐怖打倒了,所以道了一声队长万福,跳上车子,转身就走。 重回到小竿岭的那个隘口的时候,几刻钟前曾经盘问我们过,幸亏有了陈万里先生的那个徽章证明,才安然放我们过去的那位捧大刀的守卫兵,却笑着对我们说:“你们就回去了么?”回来一过此口,已经入了安全地带,我们的胆子也大起来了,就在龙溪边上,一处叫作大坞的溪桥旁边下了车,打算爬上山去,亲眼去看一看那座也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宋史浩方把石路铺起来的仙霞关口。一面,叫空车子仍遵原路,绕到仙霞关北相去五里的保安村去等候我们,好让我们由关南上岭,关北下山,一路上看看风景。 据书上的记载,则仙霞岭高三百六十级,凡二十四曲,有五关,×十峰等等,我们因为是从半腰里上去的,所以所走的只是关门所在的那一段。 仙霞关,前前后后,有四个关门。第二关的边上,将近顶边的地方,有一座新筑的碉楼在那里,据陪我们去游的胡站长说,江山近旁,共有碉楼四十余处,是新近才筑起来的,但汽车路一开,这些碉楼,这座雄关,将来怕都要变成些虚有其名的古迹了。 仙霞关内岭顶,有一座霞岭亭,亭旁住着一家人家,从前大约是守关官吏的住所,现在却只剩了一位老人,在那里卖茶给过路的行人。 北面出关,下岭里许,是一个关帝庙。规模很大,有观音阁、浣霞池亭等建筑,大约从前的闽浙官吏来往,总是在这庙内寄宿的无疑。现在东面浣霞池的亭上,还有许多周亮工的过关诗,以及清初诸名宦的唱和诗碣,嵌在石壁的中间。 在关帝庙里喝了一碗茶,买了些有名的仙霞关的绿茶茶叶,晚霞已经围住了山腰,我们的手上脸上都感觉得有点潮润起来了,大家就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说: “啊!原来这些就是仙霞!不到此地,可真不晓得这关名之妙喂!” 下岭过溪,走到溪旁的保安村里,坐上车子,再探头出来看了一眼曾经我们走过的山岭,这座东南的雄镇,却早已羞羞怯怯,躲入到一片白茫茫的仙霞怀里去了。 冰川纪秀 冰川是玉山东南门外环城的一条大溪,我们上玉山到这溪边的时候,因为杭江铁路车尚未通,是由江山坐汽车绕广丰,直驱了二三百里的长路,好容易才走到的。到了冰溪的南岸来一看,在衢州见了颜色两样的城墙时所感到的那种异样的,紧张的空气,更是迫切了;走下汽车,对手执大刀,在浮桥边检查行人的兵士们偷抛了几眼斜视,我们就只好决定不进城去,但在冰川旁边走走,马上再坐原车回去江山。 玉山城外是由这一条天生的城河冰溪环抱在那里的,东南半角却有着好几处雁齿似的浮桥。浮桥的脚上,手捧着明晃晃的大刀,肩负着黄苍苍的马枪,在那里检查入城证、良民证的兵士,看起来相貌都觉得是很可怕。 从冰川第一楼下绕过,沿堤走向东南,一块大空地,一个大森林,就是郭家洲了。武安山障在南边,普宁寺、鹤岭寺接在东首。单就这一角的风景来说,有山有水,还有水车,磨房,渔梁,石墈,水闸,长堤,凡中国画或水彩画里所用得着的各种点景的品物,都已经齐备了;在这样小的一个背景里,能具备着这么些个秀丽的点缀品的地方,我觉得行尽了江浙的两地,也是很不多见的。而尤其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的,是郭家洲这一个三角洲上的那些树林的疏散的逸韵。 郭家洲,从前大约也是冰溪的流水所经过的地方,但时移势易,沧海现在竟变作了桑田了;那一排疏疏落落的杂树林,同外国古宫旧堡的画上所有的那样的那排大树,少算算,大约总也已经有了百数岁的年纪。 这一次在漫游浙东的途中,看见的山也真不少了,但每次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的,是树木的稀少;不意一跨入了这江西的境界,就近在县城的旁边,居然竟能够看到了这一个自然形成的像公园似的大杂树林! 城里既然进不去,爬山又恐怕没有时间,并且离县城向西向北十来里地的境界,去走就有点儿危险,万不得已,自然只好横过郭家洲,上鹤岭寺山上的那一个北面的空亭,去遥想玉山的城市了。 玉山城里的人家,实在整洁得很。沿城河的一排住宅,窗明几净,倒影溪中,远看好像是威匿思市里的通衢。太阳斜了,城里头起了炊烟,水上的微波,也渐渐地渐渐地带上了红影。西北的高山一带,有一个尖峰突起,活像是倒插的笔尖,大约是怀玉山了吧? 这一回沿杭江铁路西南直下,千里的游程,到玉山城外终止了。“冰为溪水玉为山!”坐上了向原路回来的汽车,我念着戴叔伦的这一句现成的诗句,觉得这一次旅行的煞尾,倒很有点儿像德国浪漫派诗人的小说。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稿 杭州 杭州的出名,一大半是为了西湖。而人工的建设,都会的形成,初则是由于唐末五代,武肃王钱镠(西历十世纪初期)的割据东南,——“隋朝特创立此郡城,仅三十六里九十步;后武肃钱王,发民丁与十三寨军卒,增筑罗城,周围七十里许。……”(吴自牧《梦粱录》卷七)——再则是由于南宋建炎三年(一一二九),高宗的临安驻跸,奠定国都。至若唐白乐天与宋苏东坡的筑堤导水,原也有功于杭郡人民,可是仅仅一位醉酒吟诗携妓的郡守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和帝王匹敌的。 据说,杭州的杭字,是因“禹末年,巡会稽至此,舍航登陆,乃名杭,始见于文字”(柴虎臣著《杭州沿革大事考》)。因之,我们可以猜想,禹以前,杭州总还是一个泽国。而这一个四千余年前的泽国,后来为越为吴,也为吴越的战场,为东汉的浙江,为三国吴的富春,为晋的吴郡,为隋唐的杭州,两为偏安国都,迭为省治,现在并且成了东南五省交通的孔道,歌舞喧天,别庄满地,简直又要恢复南宋当时的首都旧观了。 我的来住杭州,本不是想上西湖来寻梦,更不是想弯强弩来射潮;不过妻杭人也,雅擅杭音,父祖富春产也,歌哭于斯,叶落归根,人穷返里,故乡鱼米较廉,借债亦易,——今年可不敢说,——屋租尤其便宜,铩羽归来,正好在此地偷安苟活,坐以待亡。搬来住后,岁月匆匆,一眨眼间,也已经住了一年有半了。朋友中间晓得我的杭州住址者,于春秋佳日,旅游西湖之余,往往肯命高轩来枉顾。我也因独处穷乡,孤寂得可怜,我朋自远方来,自然喜欢和他们谈谈旧事,说说杭州。这么一来,不几何时,大家似乎已经把我看成了杭州的管钥,山水的东家;《中学生》杂志编者的特地写信来要我写点关于杭州的文章,大约原因总也在于此。 关于杭州一般的兴废沿革,有《浙江通志》、《杭州府志》、《仁钱县志》诸大部的书在;关于杭州的掌故,湖山的史迹等等,也早有了光绪年间钱塘丁申、丁丙两氏编刻的《武林掌故丛编》、《西湖集览》,与新旧《西湖志》、《湖山便览》以及诸大书局大文豪的西湖游记或西湖游览指南诸书,可作参考;所以在这里,对这些,我不想再来饶舌,以虚费纸面和读者的光阴。第一,我觉得还值得一写,而对于读者,或者也不至于全然没趣的,是杭州人的性格;所以,我打算先从“杭州人”讲起。 第一个杭州人,究竟是那里来的?这杭州人种的起源问题,怕同先有鸡蛋呢还是先有鸡一样,就是叫达尔文从阴司里复活转来,也很不容易解决。好在这些并非是我们的主题,故而假定当杭州这一块陆土出水不久,就有些野蛮的,好渔猎的人来住了,这些蛮人,我们就姑且当他们是杭州人的祖宗。吴越国人,一向是好战、坚忍、刻苦、猜忌,而富于巧智的。自从用了美人计,征服了姑苏以来,兵事上虽则占了胜利,但民俗上却吃了大亏;喜斗、坚忍、刻苦之风,渐渐地消灭了。倒是猜忌,使计诸官能,逐步发达了起来。其后经楚威王、秦始皇、汉高帝等的挞伐,杭州人就永远处入了被征服者的地位,隶属在北方人的胯下。三国纷纷,孙家父子崛起,国号曰吴,杭州人总算又吐了一口气,这一口气,隐忍过隋唐两世,至钱武肃王而吐尽;不久南宋迁都,固有的杭州人的骨里,混入了汴京都的人士的文弱血球,于是现在的杭州人的性格,就此决定了。 意志的薄弱,议论的纷纭;外强中干,喜撑场面;小事机警,大事糊涂;以文雅自夸,以清高自命;只解欢娱,不知振作等等,就是现在的杭州人的特性;这些,虽然是中国一般人的通病,但是看来看去,我总觉得以杭州人为尤甚。所以由外乡人说来,每以为杭州人是最狡猾的人,狡猾得比上海滩上的滑头还要厉害。但其实呢,杭州人只晓得占一点眼前的小利小名,暗中在吃大亏,可是不顾到的。等到大亏吃了,杭州人还要自以为是,自命为直,无以名之,名之曰“杭铁头”以自慰自欺。生性本是勤而且俭的杭州人,反以为勤俭是倒霉的事情,是贫困的暴露,是与面子有关的,所以父母教子弟的第一个原则,就是教他们游惰过日,摆大少爷的架子。等空壳大少爷的架子学成,父母年老,财产荡尽的时候,这些大少爷们在白天,还要上西湖去逛逛,弄件把长衫来穿穿,饿着肚皮而高使着牙签;到了晚上上黑暗的地方去跪着讨饭,或者扒点东西,倒满不在乎,因为在黑暗里人家看不见,与面子还是无关,而大少爷的架子却不可不摆。至于做匪做强盗呢,却不会,决不会,杭州人并不是没有这个胆量,但杀头的时候要反绑着手去游街示众,与面子有关;最勇敢的杭州人,亦不过做做小窃而已。 唯其是如此,所以现在的杭州人,就永远是保有着被征服的资格的人;风雅倒很风雅,浅薄的知识也未始没有,小名小利,一着也不肯放松,最厉害的尤其是一张嘴巴。外来的征服者,征服了杭州人后,过不上三代,就也成了杭州人了,于是剃头者人亦剃其头,几十年后,仍复要被新的征服者来征服。照例类推,一年一年的下去。现在残存在杭州的固有杭州老百姓,计算起来,怕已经不上十个指头了。 人家说这是因为杭州的山水太秀丽了的缘故。西湖就像是一位“二八佳人体似酥”的狐狸精,所以杭州决出不出好子弟来。这话哩,当然也含有着几分真理。可是日本的山水,秀丽处远在杭州之上;瑞士我不晓得,意大利的风景画片我们总也时常看见的罢,何以外国人都可以不受着地理的限制,独有杭州人会陷入这一个绝境去的呢?想来想去,我想总还是教育的不好。杭州的家庭教育,社会教育,学校教育,总非要彻底的改革一下不可。 其次是该讲杭州的风俗了。岁时习俗,显露在外表的年中行事,大致是与江南各省相通的;不过在杭州像婚丧喜庆等事,更加要铺张一点而已。关于这一方面,同治年间有一位钱塘的范月桥氏,曾做过一册《杭俗遗风》,写得比较详细,不过现在的杭州风俗,细看起来,还是同南宋吴自牧在《梦粱录》里所说的差仿不多,因为杭州人根本还是由那个时候传下来,在那个时候改组过的人。都会文化的影响,实在真大不过。 一年四季,杭州人所忙的,除了生死两件大事之外,差不多全是为了空的仪式;就是婚丧生死,一大半也重在仪式。丧事人家可以出钱去雇人来哭。喜事人家也有专门说好话的人雇在那里借讨彩头。祭天地,祀祖宗,拜鬼神等等,无非是为了一个架子;甚至于四时的游逛,都列在仪式之内,到了时候,若不去一定的地方走一遭,仿佛是犯了什么大罪,生怕被人家看不起似的。所以明朝的高濂,做了一部《四时幽赏录》,把杭州人在四季中所应做的闲事,详细列叙了出来。现在我只教把这四时幽赏的简目,略抄一下,大家就可以晓得吴自牧所说的“临安风俗,四时奢侈,赏观殆无虚日”的话的不错了。 一、春时幽赏:孤山月下看梅花,八卦田看菜花,虎跑泉试新茶,西溪楼啖煨笋,保俶塔看晓山,苏堤看桃花,等等。 二、夏时幽赏:苏堤看新绿,三生石谈月,飞来洞避暑,湖心亭采莼,等等。 三、秋时幽赏:满家巷赏桂花,胜果寺望月,水乐洞雨后听泉,六和塔夜玩风潮,等等。 四、冬时幽赏:三茅山顶望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雪后镇海楼观晚炊,除夕登吴山看松盆,等等。 将杭州人的坏处,约略在上面说了之后,我却终觉不得不对杭州的山水,再来一两句简单的批评。西湖的山水,若当盆景来看,好处也未始没有,就是在它的比盆景稍大一点的地方。若要在西湖近处看山的话,那你非要上留下向西向南再走二三十里路不行。从余杭的小和山走到了午潮山顶,你向四面一看,就有点可以看出浙西山脉的大势来了。天晴的时候,西北你能够看得见天目,南面脚下的横流一线,东下海门,就是钱塘江的出口,龛赭二山,小得来像天文镜里的游星。若嫌时间太费,脚力不继的话,那至少你也该坐车下江干,过范村,上五云山头去看看隔岸的越山,与钱塘江上游的不断的峰峦。况且五云山足,西下是云栖,竹木清幽;地方实在还可以。从五云山向北若沿郎当岭而下天竺,在岭脊你就可以看到西岭下梅家坞的别有天地,与东岭下西湖全面的镜样的湖光。 若要再近一点,来玩西湖,我觉得南山终胜于北山,凤凰山胜果寺的荒凉远大,比起灵隐、葛岭来,终觉回味要浓厚一点。 还有北面秦亭山法华山下的西溪一带呢,如花坞秋雪庵,茭芦庵等处,散疏雅逸之致,原是有的,可是不懂得南画,不懂得王维、韦应物的诗意的人,即使去看了,也是毫无所得的。 离西湖十余里,在拱宸桥的东首,地当杭州的东北,也有一簇山脉汇聚在那里。俗称“半山”的皋亭山,不过因近城市而最出名,讲到景致,则断不及稍东的黄鹤峰,与偏北的超山。况且超山下的居民,以植果木为业,旧历二月初,正月底边的大明堂外(吴昌硕的坟旁)的梅花,真是一个奇观,俗称“香雪海”的这个名字,觉得一点儿也不错。 此外还有关于杭州的饮食起居的话,我不是做西湖旅行指南的人,在此地只好不说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 临平登山记 曾坐沪杭甬的通车去过杭州的人,想来谁也看到过临平山的一道青嶂。车到了硖石,平地里就有起几堆小石山来了,然而近者太近,远者太小,不大会令人想起特异的关于山的概念。一到临平,向北窗看到了这眠牛般的一排山影,才仿佛是叫人预备着到杭州去看山看水似地,心里会突然的起一种变动;觉得杭州是不远了,四周的环境,确与沪宁路的南段,沪杭甬路的东段,一望平原,河流草舍很多的单调的景色不同了。这临平山的顶上,我一直到今年,才去攀涉,回想起来,倒也有一点浅淡的佳趣。 临平不过是杭州——大约是往日的仁和县管的罢?——的一个小镇,介在杭州海宁二县之间,自杭州东去,至多也不到六七十里地的路程。境内河流四绕,可以去湖州,可以去禾郡,也可以去松江上海,直到天边。因之沿河的两岸(是东西的)交河的官道(是南北的)之旁,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部落。居民总有八九百家,柳叶菱塘,桑田鱼市,麻布袋,豆腐皮,酱鸭肥鸡,茧行藕店,算将起来,一年四季,农产商品,倒也不少。在一条丁字路的转弯角前,并且还有一家青帘摇漾的杏花村——是酒家的雅号,本名仿佛是聚贤楼。——乡民朴素,禁令森严,所以妓馆当然是没有的,旅馆也不曾看到,但暗娼有无,在这一个民不聊生民又不敢死的年头,我可不能够保。 我们去的那天,是从杭州坐了十点左右的一班慢车去的,一则因为左近的三位朋友,那一日正值着假期;二则因为有几位同乡,在那里处理乡村的行政,这几位同乡听说我近来侘傺无聊,篇文不写,所以请那三位住在我左近的朋友约我同去临平玩玩,或者可以散散心,或者也可以壮壮胆,不要以为中国的农村完全是破产了,中国人除几个活大家死之外别无出路了。等因奉此地到了临平,更在那家聚贤楼上,背晒着太阳喝了两斤老酒,兴致果然起来了,把袍子一脱,我们就很勇猛地说:“去,去爬山去!” 缓步西行(出镇往西),靠左手走过一个桥洞,在一条长蛇似的大道之旁,远远就看得见一座银匠店头的招牌那么的塔,和许多名目也不大晓得的疏疏落落的树。地理大约总可以不再过细地报告了罢,北面就是那支临平山,南面岂不又是一条小河么?我们的所以不从临平山的东首上山,而必定要走出镇市——临平市是在山的东麓的——走到临平山的西麓去者,原因是为了安隐寺里的一棵梅树。 安隐寺,据说,在唐宣宗时,名永兴院,吴越时名安平院。至宋治平二年,始赐今名。因为明末清初的那位西泠十子中的临平人沈去矜谦,好闲多事,做了一部《临平记》,所以后来的临平人,也做出了不少的文章,其中最好的一篇,便是安隐寺里的那棵所谓“唐梅”的梅树。 安隐寺,在临平山的西麓,寺外面有一口四方的小井,井栏上刻着“安平泉”的三个不大不小的字。诸君若要一识这安平泉的伟大过去,和沿临平山一带的许多寺院的兴废,以及鼎湖的何以得名,孙皓的怎么亡国(我所说的是天玺改元的那一回事情)等琐事的,请去翻一翻沈去矜的《临平记》,张大昌的《临平记补遗》,或田汝成的《西湖志余》等就得,我在这里,只能老实地说,那天我们所看到的安隐寺,实在是坍败得可以,寺里面的那一棵出名的“唐梅”,树身原也不小,但我却怎么也不想承认它是一千几百年前头的刁钻古怪鬼灵精。你且想想看,南宋亡国,伯颜丞相,岂不是由临平而入驻皋亭的么?那些羊膻气满身满面的元朝鞑子,那里肯为中国人保留着这一株枯树?此后还有清朝,还有洪杨的打来打去,庙之不存,树将焉附,这唐梅若果是真,那它可真是不怕水火,不怕刀兵的活宝贝了,我们中国还要造什么飞机高射炮呢?同外国人打起仗来,岂不只教擎着这一棵梅树出去就对? 在冷气逼人的安隐寺客厅上吃了一碗茶,向四壁挂在那里的霉烂的字画致了一致敬,付了他们四角小洋的茶钱之后,我们就从不知何时被毁去的西面正殿基的门外,走上了山,沿山脚的一带,太阳光里,有许多工人,只穿了一件小衫,在那里劈柴砍树。我看得有点气起来了,所以就停住了脚,问他们:“这些树木,是谁教你们来砍的?”“除了这些山的主人之外还有谁呢?”这回话倒也真不错,我呆张着目,看看地上纵横睡着的拳头样粗的松杉树干,想想每年植树节日的各机关和要人等贴出来的红绿的标语传单,喉咙头好像冲起来了一块面包。呆立了一会,看看同来的几位同伴,已经上山去得远了,就只好屁也不放一个,旋转身子,狠狠地踏上了山腰,仿佛是山上的泥沙碎石,得罪了我的样子。 这一口看了工人砍树伐山而得的气闷,直到爬上山顶快的时候,才兹吐出。临平山虽则不高,但走走究竟也有点吃力,喘气喘得多了,肚子里自然会感到一种清空,更何况在山顶上坐下的一瞬间,远远地又看得出钱塘江一线的空明缭绕,越山隔岸的无数青峰,以及脚下头临平一带的烟树人家来了呢!至于在沪杭甬路轨上跑的那几辆同小孩子玩具似的客车,与火车头上在乱吐的一圈一圈的白烟,那不过是将死风景点一点活的手笔,像麦克白夫妇当行凶的当儿,忽听到了醉汉的叩门声一样,有了原是更好,即使没有,也不会使人感到缺恨的。 从临平山顶上看下来的风景,的确还有点儿可取。从前我曾经到过兰溪,从兰溪市上,隔江西眺横山,每感到这座小小的兰阴山真太平淡,真是造物的浪费,但第二日身入了此山,到山顶去向南向东向西向北的一看,反觉得游兰溪者这横山决不可不到了。临平山的风景,就同这山有点相像;你远看过去,觉得临平山不过是一支光秃的小山而已,另外也没有什么奇特,但到山顶去俯瞰下来,则又觉得杭城的东面,幸亏有了它才可以说是完满。我说这话,并不是因受了临平人的贿赂,也不是想夺风水先生——所谓堪舆家也——们的生意,实在是杭州的东面太空旷了,有了临平山,有了皋亭,黄鹤一带的山,才补了一补缺。这是从风景上来说的话,与什么临平湖塞则天下治,湖开则天下乱等倒果为因的妄揣臆说,却不一样。 临平山顶,自西徂东,曲折高低的山脊线,若把它拉将直来,大约总也有里把路长的样子。在这里把路的半腰偏东,从山下望去,有一围黄色的墙头露出,象煞是巨象身上的一只木斗似的地方,就是临平人最爱夸说的龙洞的道观了。这龙洞,临平的乡下人,谁也晓得,说是小康王曾在洞里避过难。其实呢,这又是以讹传讹的一篇乡下文章而已。你猜怎么着?这临平山顶,半腰里原是有一个大洞的。洞的石壁上贴地之处,有“翼拱之凌晨游此,时康定元年四月八日”的两行字刻在那里。小康王也是一个康,康定元年也是一个康,两康一混,就混成了小康王的避难。大约因此也就成全了那个道观,龙洞道观的所以得至今庙貌重新,游人争集者,想来小康王的功劳,一定要居其大半。可是沈谦的《临平记》里,所说就不同了,现在我且抄一段在这里,聊以当作这一篇《临平登山记》的尾巴,因为自龙山出来,天也差不多快晚了,我们也就跑下了山,赶上了车站,当日重复坐四等车回到了杭州的缘故: 仁宗皇帝康定元年夏四月,翼拱之来游临平山细砺洞。 谦曰:吾乡有细砺洞,在临平山巅,深十余丈,阔二丈五尺,高一丈五尺,多出砺石,本草所称“砺石出临平”者,即其地也;至是者无不一游,自宋至今,题名者数人而已,然多漶漫不可读,而攀跻洗剔,得此一人,亦如空谷之足音,跫然而喜矣。 又曰:谦闻洞中题名旧矣,向未见。甲申四月八日,里人例有祈年之举,谦同友人往探,因得见其真迹。字在洞中东北壁,惟翼字最大,下两行分书之,微有丹漆,乃里人郭伯邑所润色,今则剥落殆尽,其笔势,遒劲如颜真卿格,真奇迹也。洞西南,又凿有“窦缄”二字,无年月可考,亦不解其义,意者,游人有窦姓者邪?至于满洞镂刻佛像,或是杨髡灵鹫之余波也。 《临平记》卷一·十九页 一九三四年三月 出昱岭关记 一九三四年三月末日,夜宿在东天目昭明禅院的禅房里。四月一日侵晨,曾与同宿者金篯甫、吴宝基诸先生约定,于五时前起床,上钟楼峰上去看日出,并看云海。但午前四时,因口渴而起来喝茶,探首向窗外一望,微云里在落细雨,知道日出与云海都看不成了,索性就酣睡了下去,一觉竟睡到了八点。 早餐后,坐轿下山。一出寺门,那知就掉向云海里去了;坐在轿上,看不出前面那轿夫的背脊,但闻人语声,鸟鸣声,轿夫换肩的喝唱声,瀑布的冲击声,从白茫茫一片的云雾里传来;云层很厚实,有时攒入轿来,扑在面上,有点儿凉阴阴的怪味,伸手出去拿了几次,却没有拿着。细雨化为云,蒸为雾,将东天目的上半山包住,今天的日出虽没有看成,可是在云海里飘泊的滋味却尝了一个饱。行至半山,更在东面山头的雾障里看出了一圈同月亮似的大白圈,晓得天又是晴的,逆料今天的西行出昱岭关去,路上一定有许多景色好看。 从原来的路上下山,过老虎尾巴,越新溪,向西向南的走去,云雾全收,那一个东西两天目之间的谷里的清景,又同画样的展开在目前。上一小岭后,更走二十余里,就到了于潜的藻溪,盖即三日前下车上西天目去的地点,距西天目三十余里,去东天目约有四十里内外;轿子到此,已经是午后一点的光景,肚子饿得很,因而对于那两座西浙名山的余恋,也有点淡薄下去了。 饭后上车,西行七十余里,入昌化境,地势渐高,过芦岭关后,就是昱岭山脉的盘据地界了;车路大抵是一面依山,一面临水的。山系巉屼古怪的沙石岩峰,水是清澄见底的山泉溪水。偶尔过一平谷,则人家三五,散点在杂花绿树间。老翁在门前曝背,小儿们指点汽车,张大了嘴,举起了手,似在大喊大叫。村犬之肥硕者,有时还要和汽车赛一段跑,送我们一程。 在未到昱岭关之先,公路两岸的青山绿水,已经是怪可爱的了。语堂并且还想起了避暑的事情,以为挈妻儿来这一区桃花源里,住它几日,不看报,不与外界相往来,饥则食小山之薇蕨,与村里的牛羊,渴则饮清溪的淡水。日当中午,大家脱得精光,入溪中去游泳。晚上倦了,就可以在月亮底下露宿,门也不必关,电灯也可以不要,只教有一枝雪茄,一张行军床,一条薄被,和几册爱读的书就好了。 “像这一种生活过惯之后,不知会不会更想到都市中去吸灰尘,看电影的?” 语堂感慨无量地在自言自语,这当然又是他的Dichtung在作怪。前此,语堂和增嘏、光旦他们,曾去富春江一带旅行;在路上,遇有不适意事,语堂就说:“这是Wahrheit!”意思就是在说“现实和理想的不能相符”,系借用了歌德的书名而付以新解释的;所以我们这一次西游,无论遇见什么可爱可恨之事,都只以Wahrheit与Dichtung两字了之;语汇虽极简单,涵义倒着实广阔,并且说一次,大家都哄笑一场,不厌重复,也不怕烦腻,正像是在唱古诗里的循环复句一般。 车到昱岭关口,关门正在新造,停车下来,仰视众山,大家都只嘿然互相默视了一下;盖因日暮途遥,突然间到了这一个险隘,印象太深,变成了Shock,惊叹颂赞之声自然已经叫不出口,就连现成的Dichtung与W-ahrheit两字,也都被骇退了。向关前关后去环视了一下,大家松了一松气,吴、徐两位,照了几张关门的照相之后,那种紧张的气氛,才兹弛缓了下来,于是乎就又有了说,有了笑;同行中间的一位,并且还上关门边上去撒了一抛溺,以留作过关的纪念碑。 出关后,已入安徽绩溪歙县界,第一个到眼来的盆样的村子,就是三阳坑。四面都是一层一层的山,中间是一条东流的水。人家三五百,集处在溪的旁边,山的腰际,与前面的弯曲的公路上下。溪上远处山间的白墙数点,和在山坡食草的羊群,又将这一幅中国的古画添上了些洋气,语堂说:“瑞士的山村,简直和这里一样,不过人家稍为整齐一点,山上的杂草树木要多一点而已。”我们在三阳坑车站的前头,那一条清溪的水车磨坊旁边,西看看夕阳,东望望山影,总立了约有半点钟之久,还徘徊而不忍去;倒惊动得三阳坑的老百姓,以为又是官军来测量地皮,破坏风水来了,在我们的周围,也张着嘴瞪着眼,绕成了一个大圈圈。 从三阳坑到屺梓里,二三十里地的中间,车尽在昱岭山脉的上下左右绕。过了一个弯,又是一个弯,盘旋上去,又盘旋下来,有时候向了西,有时候又向了东。到了顶上,回头来看看走过的路和路上的石栏,绝像是乡下人于正月元宵后,在盘的龙灯。弯也真长,真曲,真多不过。一时入一个弯去,上视危壁,下临绝涧,总以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车非要穿入山去,学穿山甲,学神仙的土遁,才能到得徽州了,谁知斗头一转,再过一个山鼻,就又是一重天地,一番景色;我先在车里默数着,要绕几个弯,过几条岭,才到得徽州,但后来为周围的险景一吓,竟把数目忘了,手指头屈屈伸伸,似乎有了十七八次;大约就混说—句二三十个,想来总也没有错儿。 在这一条盘旋的公路对面,还有一个绝景,就是那一条在公路未开以前的皖浙间交通的官道。公路是开在溪谷北面的山腰,而这一条旧时的大道,是铺在溪谷南面的山麓的。从公路上的车窗里望过去,一条同银线似的长蛇小道,在对岸时而上山,时而落谷,时而过一条小桥,时而入一个亭子,隐而复见,断而再连;还有成群的驴马,肩驮着农产商品,在代替着沙漠里的骆驼,尽在这一条线路上走;路离得远了,铃声自然是听不见,就是捏着鞭子,在驴前驴后,跟着行走的商人,看过去也像是画上的行人,要令人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钟馗送妹图或长江行旅图来。 过屺梓里后,路渐渐平坦,日也垂垂向晚,虽然依旧是水色山光,劈面的迎来,然而因为已在昱岭关外的一带,把注意力用尽了,致对车窗外的景色,不得已而失了敬意。其实哩,绩溪与歙县的山水,本来也是清秀无比,尽可以敌得过浙西的。 在苍茫的暮色里,浑浑然躺在车上,一边在打瞌睡,一边我也在想凑集起几个字来,好变成一件像诗样的东西;哼哼读读,车行了六七十里之后,我也居然把一首哼哼调做成了: 盘旋曲径几多弯,历尽千山与万山, 外此更无三宿恋,西来又过一重关, 地传洙泗溪争出,俗近江淮语略蛮, 只恨征车留不得,让他桃李领春闲。 题目是《出昱岭关,过三阳坑后,风景绝佳》。 晚上六点前后,到了徽州城外的歙县站。入徽州城去吃了一顿夜饭,住的地方,却成问题了,于是乎又开车,走了六七十里的夜路,赶到了归休宁县管的大镇屯溪。屯溪虽有小上海的别名,虽也有公娼私娼戏园茶馆等的设备,但旅馆究竟不多;我们一群七八个人,搬来搬去,到了深夜的十二点钟,才由语堂、光旦的提议,屯溪公安局的介绍,租到了一只大船,去打馆宿歇。这一晚,别无可记,只发现了叶公秋原每爱以文言作常谈,于是乎大家建议:“做文须用白话,说话须用文言”,这条原则通过以后,大家就满口的之乎也者了起来,倒把语堂的Dichtung und Wahrh-eit打倒了;叶公的谈吐,尤以用公文成语时,如“该大便业已撒出在案”之类,最为滑稽得体云。 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八日 屯溪夜泊记 屯溪是安徽休宁县属的一个市镇。虽然居民不多,——人口大约最多也不过一二万——工厂也没有,物产也并不丰富,但因为地处在婺源、祁门、黟县、休宁等县的众水汇聚之乡,下流成新安江,从前陆路交通不便的时候,徽州府西北几县的物产,全要从这屯溪出去,所以这个小镇居然也成了一个皖南的大码头,所以它也就有了小上海的别名。“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一副最普通的联语,若拿来赠给屯溪,倒也很可以指示出它的所以得繁盛的原委。 我们的飘泊到屯溪去,是因为东南五省交通周览会的邀请,打算去白岳、黄山看一看风景;而又蒙从前的徽州府现在的歙县县长的不弃,替我们介绍了一家徽州府里有名的实在是龌龊得不堪的宿夜店,觉得在徽州是怎么也不能够过夜了,所以才夜半开车,闯入了这小上海的屯溪市里。 虽则是小上海,可究竟和大上海有点不同,第一,这小上海所有的旅馆,就只有大上海的五万分之一。我们在半夜的混沌里,冲到了此地,投各家旅馆,自然是都已经客满了,没有办法,就只好去投奔公安局——这公安局却是直系于省会的一个独立机关,是屯溪市上,最大并且也是唯一的行政司法以及维持治安的公署,所以尽抵得过清朝的一个州县——请他们来救济,我们提出的办法,是要他们去为我们租借一只大船来权当宿舍。 这交涉办到了午前的一点,才兹办妥,行李等物,搬上船后,舱铺清洁,空气通畅,大家高兴了起来,就交口称赞语堂林氏的有发明的天才,因为大家搬上船上去宿的这一件事情,是语堂的提议,大约他总也是受了天随子陆龟蒙或八旗名士宗室宝竹坡的影响无疑。 浮家泛宅,大家联床接脚,在篾篷底下,洋油灯前,谈着笑着,悠悠入睡的那一种风情,倒的确是时代倒错的中世纪的诗人的行径。那一晚,因为上船得迟了,所以说废话说不上几刻钟,一船里就呼呼地充满了睡声。 第二天,天下了雨;在船上听雨,在水边看雨的风味,又是一种别样的情趣。因为天雨,旅行当然是不行,并且林、潘、全、叶的四位,目的是只在看看徽州,与自杭州至徽州的一段公路的,白岳黄山,自然是不想去的了,只教天一放晴,他们就打算回去,于是乎我们便有了一天悠闲自在的屯溪船上的休息。 屯溪的街市,是沿水的两条里外的直街,至西面而尽于屯浦,屯浦之上是一条大桥,过桥又是一条街,系上西乡去的大路。是在这屯浦桥附近的几条街上,由他们屯溪人看来,觉得是完全毛色不同的这一群丧家之犬,尽在那里走来走去的走。其实呢,我们的泊船之处,就在离桥不远的东南一箭之地,而寄住在船上,却有两件大事,非要上岸去办不可,就是,一,吃饭,二,大便。 况且,人又是好奇的动物,除了睡眠,吃饭,排泄以外,少不得也要使用使用那两条腿,于必要的事情之上,去做些不必要的事情;于是乎在江边的那家饭馆延旭楼即紫云馆,和那座公坑所,当然是可以不必说,就是一处贩卖破铜烂铁的旧货铺,以及就开在饭馆边上的一家假古董店,也突然地增加了许多顾客。我在旧货铺里,买了一部歙县吴殿麟的《紫石泉山房集》,语堂在那家假古董店里,买了些桃核船,翡翠,琥珀,以及许多碎了的白磁。大家回到船上研究将起来,当以两毛钱买的那些点点的磁片,最有价值,因为一只纤纤的玉手,捏着的是一条粗而且长,头如松菌的东西,另外的一条三角形的尖粽而带着微有曲线的白柄者,一定是国货的小脚;这些碎磁,若不是康熙,总也是乾隆,说不定,恐怕还是前朝内府坤宁宫里的珍藏。仔细研究到后来,你一言,我一语,想入非非,笑成一片,致使这一个水上小共和国里的百姓们,大家都堕落成了群居终日,专为不善的小人团。 早午饭吃后,光旦、秋原等又坐了车上徽州去了,语堂、增嘏,歪身倒在床上看书打瞌睡,只有被鬼附着似地神经质的我,在船里觉得是坐立都不能安,于是乎只好着了雨鞋,张着雨伞,再上岸去,去游屯溪的街市。 雨里的屯溪,市面也着实萧条。从东面有一块枪毙红丸犯处的木牌立着的地方起,一直到西尽头的屯浦桥附近为止,来回走了两遍,路上遇着的行人,数目并不很多,比到大上海的中心街市,先施、永安下那块地方的人海人山,这小上海简直是乡村角落里了。无聊之极,我就爬上了市后面的那一排小山之上,打算对屯溪全市,作一个包罗万象的高空鸟瞰。 市后的小山,断断续续,一连倒也有四五个山峰。自东而西,俯瞰了屯溪市上的几千家人家,以及人家外围,贯流在那里的三四条溪水之后,我的两足,忽而走到了一处西面离桥不远的化山的平顶。顶上的石柱石磉石梁,依然还在,然而一堆瓦砾,寸草不生,几只飞鸟,只在乱石堆头慢声长叹。我一个人看看前面天主堂界内的杂树人家,和隔岸的那条同金字塔样的狮子(俗称扁担)石山,觉得阴森森毛发都有点直竖起来了,不得已就只好一口气的跳下了这座在屯溪市是地点风景最好也没有的化山。后来上桥头的酒店里去坐下,向酒保仔细一探听,才晓得民国十八年的春天,宋老五带领了人马,曾将这屯溪市的店铺民房,施行了一次火洗,那座化山顶上的化山大寺,也就是于这个时候被焚化了的。那时候未被烧去而仅存者,只延旭楼的一间三层的高阁和天主堂内的几间平房而已。 在酒店里,和他们谈谈说说,我只吃了一碟炒四件,一斤杂有泥沙的绍兴酒,算起帐来,竟被敲去了两块大洋,问“何以会这么的贵?”回答说“本地人都喝的歙酒,绍兴酒本来是很贵的。”这小上海的商家,别的上海样子倒还没有学好,只有这一个欺生敲诈的门径,却学得来青胜于蓝了,也无怪有人告诉我说,屯溪市上,无论哪一家大商店,都有讨价还价,就连一盒火柴,一封香烟,也有生人熟面的市价的不同。 傍晚四五点的时候,去徽州的大队人马回来了,一同上延旭楼去吃过晚饭,我和秋原增嘏成章四人,在江岸的东头走走,恰巧遇见了一位自上海来此的像白相人那么的汽车小商人。他于陪我们上游艺场去逛了一遍之余,又领我们到了一家他的旧识的乐户人家。姑娘的名号现在记不起来了,仿佛是翠华的两字,穿着一件黑绒的夹袄,镶着一个金牙齿,相貌倒也不算顶坏,听了几出徽州戏,喝了一杯祁门茶后,出到了街上,不意斗头又遇见了三位装饰时髦到了极顶,身材也窈窕可观的摩登美妇人。那一位引导者,和她们也似乎是素熟的客人,大家招呼了一下走散之后,他就告诉了我们以她们的身世。她们的前身,本来是上海来游艺场献技的坤角,后来各有了主顾,唱戏就不唱了。不到一年,各主顾忽又有了新恋,她们便这样的一变,变作了街头的神女。这一段短短的历史,简单虽也简单得很,但可惜我们中间的那位江州司马没有同来,否则倒又有一篇《琵琶行》好做了。在微雨黄昏的街上走着,他还告诉了我们这里有几家头等公娼,几家二等花茶馆,几家三等无名窟,和诨名“屯溪之王”的一家半开门。 回到了残灯无焰的船舱之内,向几位没有同去的诗人们报告了一番消息,余事只好躺下去睡觉了,但青衫憔悴的才子,既遇着了红粉飘零的美女,虽然没有后花园赠金,妓堂前碰壁的两幕情景,一首诗却是少不得的;斜依着枕头,合着船篷上的雨韵,哼哼唧唧,我就在朦胧的梦里念成了一首: “新安江水碧悠悠,两岸人家散若舟, 几夜屯溪桥下梦,断肠春色似扬州。” 的七言绝句。这么一来,既有了佳人,又有了才子,煞尾并且还有着这一个有诗为证的大团圆,一出屯溪夜泊的传奇新剧本,岂不就完全成立了么? 一九三四年五月 桐君山的再到 杭州建德的公共汽车路开后,自富阳至桐庐的一段,我还没有坐过。每听人说,钓台在修理了,报上也登着说,某某等名公已经发出募捐启事,预备为严先生重建祠宇了;但问问自桐庐来的朋友,却大家都说,严先生祠宇的倾颓,钓台山路的芜窄,还是同从前一样。祠宇的修不修,倒也没有多大的问题,回头把严先生的神像供入了红墙铁骨的洋楼,使烧香者多添些摩登的红绿士女,倒也许不是严先生的本意。但那一条路,那一条停船上山去的路,我想总还得略为开辟一下才好;虽不必使着高跟鞋者,亦得拾级而登,不过至少至少总也该使谢皋羽的泪眼,也辨得出路径来。这是当我没有重到桐庐去之先的个人的愿望,大约在三年以前去过一次钓台的人,总都是这么在那里想的无疑。 大热的暑期过后,浙江内地的旱苗,虽则依旧不能够复活,但神经衰弱,长年像在患肺病似的我们这些小都会的寄生虫,一交秋节,居然也恢复了些元气,如得了再生的中暑病者。秋潮看了,满家巷的桂花盛时也过了,无风无雨,连晴直到了重阳。秋高蟹壮,气候虽略嫌不定,但出去旅行,倒也还合适,正在打算背起包裹雨伞,上那里去走走,恰巧来了一位一年多不见的老友,于是乎就定下了半月间闲游过去的计划。 头两天,不消说是在湖上消磨了的,尤其是以从云栖穿竹径上五云山,过郎当岭而出灵隐的那一天,内容最为充实。若要在杭州附近,而看些重岚垒嶂,想象想象浙西的山水者,这一条路不可不走。现成的证据,我就可以举出这位老友来。他的交游满天下,欧美日本,历国四十余,身产在白山黑水间,中国本部,十八省经过十三四,五岳匡庐,或登或望,早收在胸臆之中;可是一上了这一条路,朝西看看夕照下的群山,朝南朝东看看明镜似的大江与西湖,也忘记了疲倦,忘记了世界,唱出了一句“谁说杭州没有山!”的打油腔。 好书不厌百回读,好山好水,自然是难得仔细看的。在五云山上,初尝了一点点富春江的散文味的这位老友,更定了再溯上去,去寻出黄子久的粉本来的雄图。 天气依然还是晴着,脚力亦尚可以对付,汽车也居然借到了,十月二十的早晨九点多钟,我们就从万松岭下驶过,经梵村,历转塘,从两岸的青山巷里,飞驰而到了富阳县的西门。富阳本来是我的故里,一县的山光水色,早在我的许多短篇里描写过了;我自然并不觉得怎么,可是我的那位老友,饭后上了我们的那间松筠别墅的厅房,开窗南望,竟对了定山,对了江帆,对了溶化在阳光里的远山簇簇,发了十五六分钟的呆。 从杭州到富阳,四十二公里,以旧制的驿里来计算,约一九内外;汽车走走,一个钟头就可以到,一顿饭倒费去了我们百余分钟,我问老友,黄子久看到了这一块中段,也已经够了罢?他说:“也还够,也还不够。”我的意思,是好花看到半开时,预备劝他回杭州去了,但我们的那位年轻气锐的汽车夫,却屈着指头算给我们听说:“此去再行百里,两点半可到桐庐,在桐庐玩一个钟头,三点半开车,直驶杭州,六点准可以到。”本来是同野鹤一样的我们,多看点山水,当然也不会得患食丧之病;汽车只教能行,自然是去的,去的,去去也有何妨。 一出富阳,向西偏南,六十里地的旱程中间,山色又不同了。峰岭并不成重,而包围在汽车四周的一带,却呈露着千层万层的波浪。小小的新登县,本名新城,烟户不满千家,城墙像是土堡,而县城外的小山,小山上的小塔,却来得特别的多,一条松溪,本来也是很小的,但在这小人国似的山川城郭之中流过,看起来倒觉得很大了。像这样的一个小县里,居然也出了许远,出了杜建徽,出了罗隐那么的大人物,可见得山水人物,是不能以比例来算的。文弱的浙西,出个把罗隐,倒也算不得什么,但那堂堂的两位武将,自唐历宋以至吴越,仅隔百年,居然出了这两位武将,可真有点儿厉害。 车过新登,沿鼍江的一段,风景又变了一变;因路线折向了南,钱塘江隔岸的青山,万笏朝天,渐渐露起头角来了。鼍江就是江上常有二气,因杜建徽、罗隐生而不见的传说的产地;隔岸的高山,就是孙伯符的祖墓所在,地属富阳、浦江交界处的天子岗头。 从此经岘口,过窄溪,沿桐溪大江,曲折回旋,凡二三十里,直到桐君山的脚下。三面是山,一面是水,风景的清幽,林木的茂盛,石岩的奇妙,自然要比仙霞关、山阳坑更增数倍;不过曲折不如,雄大稍逊,这一点或者不好向由公路到过安徽到过福建的人夸一句大口。 桐君山上的清景,我已于三四年前来过之后速写过一篇《钓台的春昼》;由爱山爱水的人看来,或者对此真山真水会百看也不至生厌恶之情,但由我这枝破笔写来,怕重写不上两句,就要使人讨厌了,因为我决没有这样的本领,这样的富于变化而生动的笔力。不过有一件事,却得声明,前次是月夜来看,这次是夕阳下来看的;我想风雨的中宵,或晴明的早午,来登此处,总也有一番异景,与前次这次我所看见的,完全不同。 桐君山下,桐溪与富春江合流之处,是渡头了。汽车渡江,更向西南直上,可以抄过富春山的背后,从西面而登钓台。我这次虽则不曾渡江,但在桐君山的殿阁的窗里,向西望去,只看见有一线的黄蛇,曲折缭绕在夕阳山翠之中;有了这条公路,钓台前面的那个泊船之处以及上山的道路,自然是可以不必修了,因为从富春山后面攀登上去,居高临下,远望望钓台,远望望钓台上下的山峡清溪,这飞鹰的下瞰,可以使严陵来得更加幽美,更加卓越。这一天晚上,六点多钟,车回到杭州的时候,我还在痴想,想几时去弄一笔整款来,把我的全家,我的破书和酒壶等都搬上这桐庐县的东西乡,或是桐君山,或是钓台山的附近去。 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二日雁荡之前夜 南游日记 十月二十二日,旧历九月十五日,星期一,阴晴,天似欲变。午后陪文伯游湖一转,且坚约于明晨侵早渡江,作天台雁荡之游。返家刚过五时,急为上海生生美术公司预定出版之月刊草一随笔,名《桐君山的再到》,成二千字;所记的当然是前天和文伯去富阳去桐庐一带所见和所感的种种。但文伯不喜将名氏见于经传,故不书其名,而只写作我的老友来杭,陪去桐庐。在桐君山上写的那一首歪诗亦不抄入,因语意平淡,无留存的价值。 晚上,向图书馆借得张联元觉庵所辑《天台山全志》一部,打算带去作导游之用。因张志成于康熙丁酉年,比明释传灯所编之《天台山方外志》,年代略后,或者山容水貌,与今日的天台更有几分近似处。 翻阅志书,至十时,就上床睡,因明天要起一个大早,渡江过西兴去坐车出发。 二十三日(九月十六),星期二,晴,有雾。六时起床,刚洗沐中,文伯之车,已来门外。急会萃行李,带烟酒各两大包,衣服鞋袜一箱,罐头食品,书籍纸笔,絮被草枕各一捆,都是霞的周到文章,于前夜为我们两人备好的。 登车驶至江边,七点的轮渡未开。行人满载了三四船之外,还有兵士,亦载得两船,候轮船来拖渡过江,因想起汪水云诗:“三日钱塘潮不至,千军万马渡江来!”的两句。原诗不知是否如此,但古来战略,似乎都系由隔岸驻重兵,涉江来袭取杭州的。三国孙吴,五代钱武肃王的军事策略,都是如此。伯颜灭南宋,师次皋亭,江的两岸亦驻重兵,故德祐宫中有“三日钱塘潮不至”之叹。若钱江大桥一筑成,各地公路一开通,战略当然是又要大变。 西兴上岸,太阳方照到人家的瓦上,计时当未过八点。在岸旁车站内,遍寻公路局借给我们用的车,终寻不着。不得已,只能打电话向公路局去催,连打两次,都说五百零九号的雪佛勒车,已于今晨六时过江来了。心里生了懊恼,觉得首途之日,第一着就不顺意,不知此后的台荡之游,结果究将如何。于是就只能上萧绍长途汽车站旁的酒店里去喝酒,以浇抑郁,以等车来。 九点左右,车终于来了,问何以迟至,答系汽车过渡不便之故。匆匆上车,向东南驶去,对柯岩、兰亭、快阁、龙山、禹陵、禹穴、东湖、六陵,以及吼山等越中名胜,都遥致了一个敬意,约于他日来重游。到绍兴约十点过,山阴道上的石栏,鉴湖的一曲,及府山上的空亭,只同梦里的昙花,向车窗显了一显面目。 离绍兴后,车路两旁的道路树颇整齐,秋柳萧条,摇曳着送车远去,倒很像是王实甫曲本里的妙句杂文。由江边至绍兴的曹娥江头,路向是偏南朝东的,在曹娥一折,沿江上去,车就向了正南。过蒿坝、三界,嶀浦等处,右手是不断的越中诸山(嶀山、画图山等),左手是清绝的曹娥江水,风景明朗,人家也多富庶。真是江南的大佳丽地。十二点过剡溪,遥望着嵊县东门外的嵊山溪亭,下去吃了一次午餐就走。 车入新昌界后,沿东港走了一段,至拔茅班竹而渐入高地,回旋曲折,到大桥头,岭才绕完。问之建筑工人,这叫什么岭?工头说是卫士(或围寺)岭,不知是哪两字,他日一翻《新昌县志》,当能查出。在这卫士岭上,已能够远远望见天姥山峰天台山脉了,过关岭,在天台山中穿岭绕过,始入天台界。文伯姓王,我姓郁,初入天台山境,只见清溪回绕,与世隔绝,自然也生了些邪念,但身入山中,前从远处看见的山峰反而不见了,所以就唱出了两句山歌:“山到天台难识面,我非刘阮也牵情。”知昨天在湖上,文伯曾向霞作过谐谑说: “明儿我们俩,要扮作刘晨阮肇,合唱一出上天台了,你怕也不怕?” 午后四时,渡清溪,望赤城山,至天台县城东北之国清寺宿。寺为隋时智者禅师所手创,因禅师不及见寺成,只留一隐语说:“寺若成,国即清”,故名。规模宏大,僧众繁多,且设有佛学研究所一处,每日讲经做功课不辍,真不愧是一座天台正宗发源地的大丛林。来陪我们吃夜饭的法师华清,亦道貌秀异,有点像画里的东坡。 这一晚,只看了些寺里的建筑,和伽蓝殿外的一株隋梅,及丰干桥溪上的半溪明月,八点多钟,就上床睡了。 二十四日(九月十七),星期三,晴爽。 晨七时上轿,去方广寺看“石梁飞瀑”。 初出寺门,向东向北,沿山溪渡岭过去,朝日方照在谷这一面的山头。溪水冲击声不断,想系石梁小弱弟日夜啼号处。两岸山色也苍翠如七八月时,间有红叶,只染成了一二分而已。溪尽山亦一转,又上一条小岭。小岭尽,前面又是高山,山上有路亭在脊背,仰望似在天上;一条越岭的石级路,笔直笔直的穿在这路亭下高山的当中,问之轿夫,说这是金地岭,是去华顶寺、方广寺必经之路,不得已只好下轿来攀援着走上岭去。幸而今晨出发的时候,和尚送给了两枝万年藤杖摆在轿子里,到了金地岭的半当中,才觉得这藤杖真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了。 到了金地岭头,上面却是一大平阪。人家点点,村落田畴,都分布得非常匀称。田稻方熟,金黄尚未割起。回头一望来处,千丈的谷底,有溪流,有远树;远有国清寺门前的那枝高塔——传说是隋时的塔——也看得清清楚楚。再向西远望,是天台县城西北的乡间,始丰溪与清溪灌流的地域,亦就是我们昨天汽车所经过的地方了。岭上的路,成了三枝,一枝是我们的来路,一枝向东偏南,望佛陇下太平乡的台底是高明寺(立在岭上寺看得很明白),一枝朝北,再对高山峻岭走去,经寒风阙、陈田洋等处,可到龙王堂,是东去华顶寺,西北至方广万年寺的大道。 金地岭头,树丛里有一个真觉寺,寺门外立有元和四年的唐碑一块,寺内大殿里保存着一座智者大师真身的骨塔,相传大师于隋开皇十七年圆寂于新昌大佛寺后,他的徒众搬遗蜕来葬于此地的;传说中的定光禅师在梦中向智者大师招手之处,亦即在这岭头的一大岩石上,现称作“招手岩”者是。 在金地岭头西北的一大村落,俗称“塔头村”,因为真觉寺的俗名是塔头寺,所谓“塔头”者,系指智者大师的骨塔而言;乡人无智,谓国清寺前之塔,系一夜中由仙人移来,塔身已安置好了,只少一塔头,仙人移塔头到此,金鸡唱了,天已将亮,不得已就只能弃塔头于此地;现在上国清寺前那枝塔中去向天一望,顶上果有一个圆洞,看得出天光,像是无顶的样子;而金地岭,俗名也叫作“金鸡岭”;不过乡人思虑未周,对于塔头东面的那条银地岭,却无法编入到他们的神话里头去。 我们到了塔头村,看到了这高山上的大平原,以及东西南三面的平谷与远景,已经有点恋恋不忍舍去了;及到了更上一层的俗称“水磨坑”、“落水坑”上的高原地,更不觉绝叫了起来。山上复有山,上一层是一番新景象,一个和平的大村落,有流水,有人家,有稻田与菜圃;小孩们在看割稻,黄白犬在对我们投疑视的眼光,桃花源上更有桃源,行行渐上,迭上三四条岭,仍不觉得是在山巅,这一点我觉得是天台山中最奇特的地方;将来若要辟天台为避暑区域,则地点在水磨坑、落水坑(陈田洋、寒风阙的外台)一带随处都是很适宜的。 自金地岭北去,十五里到龙王堂,又十五里到方广寺。寺处万山之中,上岭下岭,不知要经过几条高低的峻路,才到得了。这地的发现者,是晋昙犹尊者,后传有五百应真居此,宋建中靖国元年(一一○一年)始建寺,复毁于火,绍熙四年(一一九三年)重建。其后兴灭的历史,却不可考了。一谷之中,依山的倾斜位置,造了上方广、中方广、下方广的三个寺。中方广在石梁瀑布之旁,即旧昙花亭址。 这深谷里的石梁瀑布的方向,大约是朝西南的,因过龙王堂后,天下了微雨,我们没有带指南针,所以方向辨不清楚。一道金溪,一道不知名的溪,自北自东的直流下来;到了上方广寺前,中方广寺侧的大磐石上,两溪会合,汇成了一条纵横有数十丈宽广的大河;河向西南流,冲上了一块天然直立在那里有点像闸门似的大石。不知经过了几千万年,这一块大石壁的闸门,终被下流之水,冲成了一个弓形的大窟窿。这石窟窿有四五丈宽,丈把来高,水经此孔,一沿石直捣下去,就成了一条数十丈高的飞瀑;这就是方广寺的瀑布与石梁的简单的说明。 上方广寺,在瀑布之上;中方广寺,在瀑布与石梁之旁,登中方广寺的昙花亭,可以俯视石梁,俯视石梁下的数十丈的飞瀑;下方广寺,在瀑布下的溪流的南面,从中方广寺渡石梁,经下方广寺走下去里把来路,立在瀑布下流的溪旁,向上一看,果然是名不虚传的一个奇景,一幅有声有色的小李将军的浓绿山水画。第一,脚下就是一条清溪;溪上半里路远的地方悬着那一条看上去似乎有万把丈高的飞瀑;离瀑布五六尺高的空中,忽有一条很厚实很伟大的天然石梁,架在水上,两头是连接在石岩之上的;这瀑布与石梁的上面,远远还看得见几条溪流,一簇远山,与半角的天光;在瀑布石梁及溪流的两旁,尽是些青青的竹,红绿的树,以及黄的墙头。可惜在飞瀑上树林里撑出在那里的一只中方广寺昙花亭的飞角,还欠玲珑还欠缥缈一点;若再把这亭的挑角造一造过,另外加上一些合这景致的朱黄涂漆,那这一幅画,真可以说是天下无双了。 我们在中方广寺吃了午饭后,还绕了八九里路的道去看了叫作“铜壶滴漏”的一个围抱在大石圈中状似大瓮的瀑布;顺路下去,又看了水珠帘,龙游枧。从铜壶滴漏起,本可以一直向西向南,上万年寺,上桃源洞去的;但一则因天已垂垂欲暮了,二则我们的预算在天台所费的三日工夫,恐怕不够去桃源学刘阮的登仙,所以毅然决然,把万年寺、桃源洞等舍去,从一小道,涉溪攀岭,直上了天台山的最高峰,向华顶寺去借了一夜宿。 二十五日(九月十八),星期四,晴和。昨夜在寒风与雾雨里,从后山爬上了华顶。华顶寺虽说是在晋天福元年僧德韶所建,但智者禅师亦尝宴坐于此,故离寺三里路高的极顶那座拜经台,仍系智者大师的故迹。据说,天晴的时候,在拜经台上,东看得见海,西南看得见福建界的高山,西北看得见杭州与大盆山脉;总之此地是天台山的极顶,是“醉李白”所说的高四万八千丈的最高峰;在此地看日出,和在泰山的观日峰,劳山的劳顶,黄山的最高处看日出一样,是天下的奇观。我们人虽则小,心倒也很雄大,在前一晚就和寺僧们说:“明天天倘使晴,请于三点钟来叫醒我们,好去拜经台看一看日出。” 到了午前的三点,寺里的一位小工人,果然来敲房门了。躺在厚棉被里尚觉得冷彻骨髓的这一个时候,真有点怕走出床来;但已有成约在先,自然也不好后悔,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打着寒噤从煤油灯影里,爬起了身。洗了手面,喝了一斤热酒,更饱吃了一碗面,身上还是不热。问那位小工人,日出果然是看得见的么?他也依违两可,说:“现在还有点雾,若雾收得起,太阳自然是看得见的。”说着也早把华顶禅寺的灯笼点上了,我们没法,就只好懒懒地跟他走出门去。一阵阵的冷风,一块块浓雾,尽从黑暗里扑上我们的身来;灯笼上映出了一个雾圈,道旁的树影,黑黝黝地呈着些奇形怪状,像是地狱里的恶鬼,忽而一阵大风,将云层雾障吹开一线,下弦的残月,就在树梢上露出半张脸来,我们的周围也就灰白白地亮一亮。一霎时雾又来了,月亮又不见了,很厚很厚像有实体似的黑暗粘雾之中,又只听见了我们三人的脚步声和手杖着地的声音;寒冷,岑寂,恐怖,奇异的空气,紧紧包围在我们的四周,弄得我们说话都有点儿怕说。路的两旁,满长着些矮矮的娑罗树,比人略高一点,寒风过处,树枝树叶尽在息列索落的作怪响;自华顶寺到拜经台的三里路,真走出了我们的冷汗,因为热汗是出不出的,一阵风来穿过胴体,衣服身体,都像是不存在的样子。 到拜经台的厚石墙下,打开了茅篷的门,我们只在蜡烛光和煤油灯光的底下坐着发抖,等太阳的出来。很消沉很幽静的做早功课的钟声梵唱声停后,天也有点灰白色的发亮了,雾障仍是不开,物体仍旧辨认不大清楚,而看看怀中的表看,时候早已在六点之后;两人商量了一下,对那小工人又盘问了一回,知道今天的看日出,事归失败,只能自认晦气,立起身来就走。但拜经台后的一座降魔塔,拜经台前的两块“台山第一峰”与“智者大师拜经处”的石碑,以及前后左右的许多像城堡似的茅篷,和太白读书堂,墨池,龟池等,倒也看的,不过总抵不了这一个早起与这一番冒险的劳苦。 重回到寺里,吃了一次早餐,上轿下山,就又经过了数不清的一条条峻岭。过龙王堂,仍走原路向塔头寺去的中间,太阳开朗了起来,因而前面谷里的远景也显得特别的清丽,早晨所受的一肚皮委曲,也自然而然的淡薄了下去。至塔头寺南边下山,轿子到高明寺的时候,连明华朗润的山谷景色都不想再看了,因为自华顶下来,我们已经走尽了四十多里山路,大家的肚里都感着饿了,江山的秀色,究竟是不可以餐的。 高明寺亦系智者大师十二刹之一,唐天祐年间始建寺,传说大师的发见此地,因他在佛陇讲《净名经》,忽风吹经去,坠落此处,大师就觉此处是一绝好的寺基;其后寺或称“净名”,堂称翻经者,原因在此,而现名高明寺者,因寺依高明山之故,或者高明山的得名,正为了此寺,也说不定。 寺里的宝物,有一件智者禅师的袈裟和一口铜钵。但都是伪造的东西了;只有几叶《贝叶经》和《陀罗尼经》四卷倒是真的,我们不过不知道这两种经是哪一朝的遗物而已。 在高明寺东北六七里地远的地方,有一处名胜,叫“螺溪钓艇”,是几块奇岩大石和溪水高山混合起来的景致,系天台八景之一;本来到了高明,这景是必须去看的,但我们因为早晨起来得太早;一顿饱饭吃后,疲倦又和阳光在一起,在催逼我们早些重回国清寺去休息,所以也就割弃了这幽深的“螺溪钓艇”,赶了回来。所谓天台八景者,是元曹文晦的创作,其他的七景是:赤城栖霞(赤城山),双涧回澜(国清寺前),华顶归云(华顶寺),断桥积雪(在“铜壶滴漏”近旁),琼台夜月(洞柏宫西北),桃源春晓(桃源岭下),寒岩夕照(天台县西,去大西乡平镇二十里)。还有前面曾经说起过的那位编《天台山方外志》的高僧传灯,也是高明寺里的和尚,倒不可不特别提起一声,因为寺后的一座无尽灯大师塔院和寺里的一处楞严坛,都是传灯的遗迹。 二十六日(九月十九),星期五,晴暖。游天台刚两日,已颇有饱满之感;今日打算去自辟天地,照了志书地图,前去搜索桐柏宫附近的胜景。不坐轿,不用人做引导,上午八点,自国清寺门前,七如来塔并立处坐汽车到何方店。一路上看赤城山,颜色浓紫,轮廓不再像城,因日光在东,我们在阴面看去,所以与午后看时,又觉两样。 自何方店向北偏东经何方村而入山,要过好几次溪。面前的一排山嶂,山中间的一条瀑布,是我们的目的地。山是桐柏岭,西接琼台与司马悔山;瀑布是“桐柏瀑”,瀑身之广,在天台山各瀑布当中,应称为王,“石梁瀑”远不及它的大。可惜显露得很,数十里外在官道上,行人就能望见瀑身,因此却少有人注意。从前在瀑布附近,有瀑布寺,有福兴观,现在都只剩了故址。《灵异考》载有“华亭王某,于三月三日江行,忽见舟中两道士招之,食以粟;旋命黄衣送上岸,乃在天台瀑布寺前,已九月九日矣。”足见从前的人,对此瀑布的幻想,亦同在桃源岭下差仿不多。 由何方店起,行十里,就到桐柏岭脚的瀑布旁边,再上山五里,由桐柏岭头落北向西,就是桐柏宫了。这一条桐柏岭,远看并不高,走起来可真有点费力。但一上岭头,两目总得疑神疑鬼的骇异起来;因为桐柏宫附近的桐柏乡,纵横将十里,尽是平畴,也有农村田稻溪流桥梁树林等的点缀,西北偏东的三面,依旧有高低的山峰围住;在喘着气爬上桐柏岭来的时候,谁想得到在这么高的山上,还有这一大平原的田园世界呢?又有谁想得到在这高原村落之上,更有比此更高的山峰围绕在那里的呢? 桐柏宫是一道观,西南静躺在桐柏乡正中的田野里。据说,这道观的由来,系因唐司马子微承祯隐居于此,故建(唐景云二年)。宋大中祥符元年,改桐柏崇道观,当时因宋帝酷信道教,所以在志书上的桐柏崇道观的记载,实在辉煌得了不得;明初毁于火,现在的道观,却是清雍正十三年奉敕所建,当时大约也规模宏大,有绝大之石磉石基等存在,雕刻精绝,现在可真坍败不堪,只有一块御碑尚巍然屹立在殿前败屋中。还有菜地里的一块宋乾道二年四月“尚书省牒白云昌寿观文书”碑,字迹也还看得清。道院西边,有清圣祠,供伯夷叔齐石像二座,系宋黄道士由京师辇至者,像尚完整,而司马子微之塑像,已经不在了。两庑有台郡名贤配享牌位,壁上游人题咏很多,这道观西面的一隅,却清幽得很。 我们在桐柏宫吃过中饭,就走上西面三里多地的山头,去看“琼台双阙”。路过五百大神祠,庙小得很,而乡下人都说是很有灵验的庙。 琼台的风景,实在是奇不过。一条半里路宽的万丈深坑曲折环绕,有五六里路至十里内外的长。两岸尽是峭壁,壁上杂生花草矮树,一个一个的小孔很多,因而壁的形状愈觉得奇古。立在岩头,向对面一望,像一幅米襄阳黄庭坚的大草书屏,向脚下一转眼,可了不得了,直削下去的黑黝黝的石壁,那里何止万丈,就说它千万丈万万丈,也不足以形容立在岩上者的战栗的心境。而这深坑底下,又是什么呢?是一条绿得来成蓝色的水,有两个潭,据说是无底的;还有所谓双阙的两枝石山呢,是从谷底拔地而起,像扬子江中的焦山似地挺立在潭之上;坑的中间,两阙相连,中间低落像马鞍。石山上也有草花松树及几枝红叶的桕树枫树,颜色配合的佳妙及峻险的样子,若在画上看见,保管你不能够相信。古来说双阙者,聚讼纷纭,有的说有仙人座的地方,两峰对峙,就是双阙;有的说,这深坑的外口,从谷底上望,两峰壁立,就是双阙。但这些无聊的名义,去管它作什么。我们在仙人座这面的岩头坐坐,更上一处像半岛似地向西突出在谷里的平面岩峰上爬爬,又惊异,又快活,又觉得舍不得走开,竟消磨了一个下午。循原路回到何方店,上车返国清寺的时候,赤城山上的日光,只剩得塔头的一点了。 预备在天台过的三天日期已完,但更幽更远的西乡明岩、寒岩,以及近在目前的赤城山,都还没有去过。晚上躺在床上,翻阅着徐霞客的游记及《天台山全志》里的王思任(季重)、王士性(恒叔)、潘耒(稼堂)等的《游天台山记》,与天台忍辱居士齐巨山周华的《台岳天台山游记》等,我与文伯在讨论商量,明天究竟还是坐车到雁荡去呢,还是再留一二日去游明岩、寒岩?雁荡也只打算住它三日,若在此地多留一日,则雁荡就须割去一日;徐霞客岂不是也有两度上天台两度游雁荡的记事的么?我们何不也学学他,留一个再来的后约呢!这是文伯的意见。他住在北平,来一趟颇不容易,我住在浙江,要来马上可以再来,既然他在那么的说,我自然是乐于赞同的了。于是就收拾行李等件,草草入睡,预备明天早晨再起一个大早,驱车上雁荡去。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三日 雁荡山的秋月 古人并称上天台、雁荡;而宋范成大序《桂海岩洞志》,亦以为天下同称的奇秀山峰,莫如池之九华,歙之黄山,括之仙都,温之雁荡,夔之巫峡。大约范成大,没有到过关中,故终南华山,不曾提及。我们南游三日,将天台东北部的高山飞瀑(西部寒岩、明岩未去),略一飞游——并非坐了飞机去游,是开特快车游山之意——之后,急欲去雁荡,一赏鬼工镌雕的怪石奇岩,与夫龙湫大瀑,十月二十七日在天台国清寺门前上车,早晨还只有七点。 自天台去雁荡山所在的乐清县北,要经过临海、黄岩、温岭等县。到临海(旧章安城)的东南角巾山山下,还要渡过灵江,汽车方能南驶,现在公路局筑桥未竣,过渡要候午潮;所以我们到了临海之后,倒得了两三个钟头的空,去东湖拜了忠逸樵夫之祠,上巾山的双塔下,看了华胥洞,黄华丹井——巾山之得名,盖因黄华升仙,落帻于此——等古迹,到十二点钟左右,才乘潮渡过江去。临海的山容水貌,也很秀丽,不过还不及富春江的高山大水,可以令人悠然忘去了人世。自临海到黄岩,要经过括苍山脉东头的一条大岭,岭头有一个仙人桥站;自后徐经仙人桥至大道地的三站中间,汽车尽在山上曲折旋绕,路线有点像昱岭关外与仙霞岭南的样子;据开车的司机说,这一条岭共有八十四弯,形势的险峻,也可想而知。 黄岩县城北,也有一条永江要渡,桥也尚未筑成;不过此处水深,不必候潮,所以车子一到,就渡了过去。县城的东北,江水的那边,三江口上,更有一枝亭山在俯瞰县城;半山中有一簇树,一个白墙头的庙,在阳光里吐气,想来总又是黄岩县的名胜了,遥望而过。黄岩一县内,多橘子树园;树并不高,而金黄的橘实,都结得累累欲坠,在返射斜阳;车驰过处,风味倒也异样,很像我年青的时候,在日本纪州各处旅行时的光景。 自黄岩经温岭到乐清县的离大荆城南五里路的地方,村名叫作水积(或名积水,不知是那二个字?),前临大海,海中有岛,后峙双旗冈峰,峰中也有叠嶂一排,在暗示着雁荡的奇峰怪石。游人到此,已经有点心痒难熬的样子了,因为隔一条溪,隔一重山,在夕阳下,早就看得出谢公岭外老僧送客之类的奇形怪状的石岩阴影;北来自大溪镇到此,约有三十余里的行程。 在雁荡第一重口外,再渡过那条自石门潭流下来的清溪,西驰七八里,过白溪,到响岭头,就是雁荡东外谷的口子,汽车路筑到此地为止,雁荡到了。 在口外下车,远望进去,只看见了几个巉屼的石峰尖。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们是由东向西而入谷的,所以初走进去的时候,一眼并不看见什么。但走了半里多上灵岩寺去的石砌路后,渡过石桥,忽而一变,千千万万的奇异石壁,都同天上刚掉下去似的,直立在我们的四周;一条很大很大的溪水,穿在这些绝壁的中间,在向东缓流出来。壁来得太高太陡,天只剩下了狭狭的一条缝,日已下山,光线不似日间的充足。石壁的颜色,又都灰黑,壁缝里的树木,也生得屈曲有一种怪相;我们从东外谷走入内谷的七八里地路上,举头向前后左右望望,几乎被胁得连口都不敢开了。山谷的奇突,大与寻常习见的样子不同,教人不得不想起诗圣但丁的《神曲》,疑心我们已经跟了那位罗马诗人,入了别一个境界。 在龙王庙前折向了北去,头脑里对于一路上所见的峰嶂的名目,如猴披衣、蓼花嶂、响嵩门、霞嶂洞、听诗叟、双鲤峰之类,还没有整理得清楚,景色一变,眼前又呈出了一幅更清幽、更奇怪、更伟大的画本。原来这东内谷里的向北去灵岩寺谷里的一区,是雁荡的中心,也是雁荡山杰作里的顶点。初入是一条清溪,许多树木与竹林。再进,劈面就是一排很高很长,像罗马古迹似的展旗嶂,崛起在天边,直挂向地下,后方再高处又是一排屏霞嶂,这屏霞嶂前,左右环抱,尽是一枝一枝的千万丈高的大石柱,高可以不必说,面积之大周围也不知有多少里;而最奇的,是这些大柱的头和脚,大小是一样的,所以都是绝壁,都是圆柱。小龙湫瀑布,也就在灵岩寺西北的一大石峰上,从顶点直泻下来的奇景。灵岩寺,看过去很小很小,隐藏在这屏霞嶂脚,顶珠峰、展旗峰、石屏风(全在寺东)与天柱峰、双鸾峰、卷图峰、独秀峰、卓笔峰(全在寺西)等的中间;地位的好,峰岩的多而且奇,只有永康方岩的五峰书院,可以与它比比;但方岩只是伟大了一点,紧凑却还不及这里。 灵岩寺的开辟,在宋太平兴国四年,僧行亮神昭为其始祖,后屡废屡兴;现在的寺,却是数年前,由护法者蒋叔南、潘耀庭诸君所募建。蒋君今年夏季去世,潘君现任雁荡山风景区整理委员,住在寺中;当家僧名成圆,亦由蒋潘诸君自宁波去迎来者,人很能干,具有实际办事的手腕。 在灵岩寺的西楼住下之后,天已经黑了。先去请教也住在寺中、率领黄岩中学学生来雁荡旅行的两位先生,问我们在雁荡,将如何的游法?因为他们已经在灵岩寺住了三日,打算于明晨出发回黄岩去了。饭后又去请了潘委员来,打听了一番雁荡山大概的情形。 雁荡山的总括,可以约略的先在此地说一说:第一,山在乐清县东北九十里,系亘立东西的一排连山,东起石门潭,西迄白岩六十里;北自甸岭,南至斤竹涧口四十里;自东向西,历来分成东外谷、东内谷、西内谷、西外谷的四部,以马鞍岭为界而分东西。全山周围,合外境有四百二十里。雁山北部,更有南阁谷、北阁谷二区,以溪分界;南阁南至石柱北至北屏山二里,东至马屿,西至会仙峰十六里;北阁村南北二里,东西五里,西北极甸岭山,为雁荡北址。 雁山开山者相传为晋诺讵那尊者,凡百有二峰,六十一岩,四十六洞,十八刹,十六亭,十七潭,十三瀑。入游之路线,有四条。(一)东路从白溪经响岭头自东南入谷,就是我们所经之路线。(二)北路由大荆越谢公岭自东北入谷至岭峰。(三)南路由小芙蓉经四十九盘岭自南入谷至能仁寺,从乐清来者率由此。(四)西路从大芙蓉自西南经本觉寺至梅雨潭。 峰之最高者为百冈尖,高一万一千五百公尺,雁湖在西外谷连霄岭上,高九千公尺。 这雁荡山的梗概,是根据潘委员的口述,和《广雁荡山志》及《雁山全图》而摘录下来的;我们因为走马游山,前后只有三日的工夫好费,还要包括出发和到着的日期在内,所以许多风景,都只能割爱;晚上就和潘委员在灯下拟定明日只看西石梁的大瀑布,大龙湫瀑,梅雨潭,回至能仁寺午餐。略游斤竹涧就回灵岩寺宿;出发之日(即第三日),午前一游净名寺,至灵峰略看看观音洞北斗洞等,就出向头岭由原路出发回去。北部的绝景,中央的百冈尖当然是不能够去,就如显胜门、龙溜等处,一则因无时间,二则因无大路无宿处,也只能等下次再来了。这样拟定了游程之后,预期着明天的一天劳顿,我们就老早的爬上了床去。 约莫是午前的三四点钟,正梦见了许多岩壁,在四面移走拢来,几乎要把我的渺渺五尺之躯,压成粉碎的时候,忽而耳边一阵喇叭声,一阵嘈杂声起来了。先以为是山寺里起了火,急起披衣,踏上了西楼后面的露台去一看:既不见火,又不见人,周围上下,只是同海水似的月光,月光下又只是同神话中的巨人似的石壁,天色苍苍,只余一线,四围岑寂,远远地也听得见些断续的人声。奇异,神秘,幽寂,诡怪,当时的那一种感觉,我真不知道要用些什么字来才形容得出!起初我以为还在连续着做梦,这些月光,这些山影,仍旧是梦里的畸形;但摸摸石栏,看看那枝谁也要被它威胁压倒的天柱石峰与峰头的一片残月,觉得又太明晰,太正确,绝不像似梦里的神情。呆立了一会,对这雁荡山中的秋月顶礼了十来分钟,又是一阵喇叭声,一阵整队出发报名数的号令声传过来了,到此我才明白,原来我并不是在做梦,是那一批黄岩中学的学生要出发赶上大溪去坐轮船去了!这一批学生的叫唤,这一批青年的大胆行为,既救了我梦里的危急,又指示给我了这一幅清极奇极的雁山夜月的好画图,我的心里,竟莫名其妙的感激起来了,跑下楼去,就对他们的两位临走的教师热烈地热烈地握了一回手;送他们出了寺门以后,我并且还在月光下立着,目送他们一个个小影子渐渐地被月光岩壁吞没了下去。 雁荡山中的秋月!天柱峰头的月亮!我想就是今天明天,一处也不游,便尔回去,也尽可以交代得过去,说一声“不虚此行”了,另外还更希望什么呢?所以等那些学生们走后,我竟像疯子一样一个人在后面楼外的露台上呆对着月光峰影,坐到了天明,坐到了日出,这一天正是旧历九月二十的晚上廿一的清晨。 等同去的文伯,及偶然在路上遇着成一伙的奥伦斯登、科伯尔厂经理毕士敦Mr.H.H.Bernstein与戴君起来,一齐上轿,到大龙湫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似在巳午之间了。一路上经下灵岩村、三宫殿、上灵岩村,过马鞍岭。在左右手看了些五指峰、纱帽峰、老鼠峰、猫峰、观音峰、莲台嶂、祥云峰、小剪刀峰之类,形状都很像,峰头都很奇;但因为太多了,到后来几乎想向在说明的轿夫讨饶,请他不要再说,怕看得太多,眼睛里脑里要起消化不良之症。 大龙湫的瀑布,在江南瀑布当中真可以称霸,因为石壁的高,瀑身的大,潭影的清而且深,实在是江浙皖几省的瀑布中所少有的。我们到雁荡之先,已经是旱得很久了。故而一条瀑布,直喷下来,在上面就成了点点的珠玉。一幅真珠帘,自上至地,有三四千丈高,百余尺阔;岩头系突出的,帘后可以通人,立在与日光斜射之处,无论何时,都看得出一条虹影。凉风的飒爽,潭水的清澄,和四围山岭的重叠,是当然的事情了,在大龙湫瀑布近旁,这些点景的余文,都似乎丧失了它们的价值,瀑布近旁的摩崖石刻,很多很多,然而无一语,能写得出这大龙湫的真景。《广雁荡山志》上,虽则也载了不少的诗词歌赋,来咏叹此景,但是身到了此间,那里还看得起这些秀才的文章呢?至于画画,我想也一定不能把它的全神传写出来的,因为画纸决没有这么长,而溅珠也决没有这样的匀而且细。 出大龙湫,经瑞鹿峰、剪刀峰(侧看是一帆峰)下,沿大锦溪过华严岭罗汉寺前,能在石壁的半空中看得出一座石刻的罗汉像。斧凿的工巧有艺术味,就是由我这不懂雕刻的野人看来,也觉得佩服之至。从此经竹林,过一条很高很长的东岭,遥望着芙蓉峰、观音岩等(雁湖的一峰是在东岭岭上可以看见的),绕骆驼洞下面至西石梁的大瀑布。 西石梁是一块因风化而中空下坠的大石梁,下有一个老尼在住的庵,西面就是大瀑布。这瀑布的高大,与大龙湫瀑布等,但不同之处,是在它的自成一景,在石壁中流。一块数千丈的石壁,经过了几千万年的冲击,中间成了一个圆形大柱式的空洞,两面围抱突出,中间是一数丈宽数千丈高的圆洞,瀑布就从上面沿壁在这空圆洞里直泻下来。下面的潭,四壁的石,和草树清溪,都同大龙湫差仿不多。但西面连山,雁荡山的西尽头,差不多就快到了,而这瀑布之上,山顶平处,却又是一大村落;山上复有山,世外是桃源的情景,正和天台山的桐柏乡,曲异而工同。 从西石梁瀑布顺原路回来,路上又去看了梅雨潭及潭前的一座含珠峰,仍过东岭,到了自芙蓉南来经四十九盘岭可到的能仁寺里。 这能仁寺在西内谷丹芳岭下,系宋咸平二年僧全了所建。本来是雁荡山中的最大的丛林,有一宋时的大铁锅在可以作证,现在却萧条之至,大殿禅房,还都在准备建筑中。寺前有燕尾瀑,顺溪南流,成斤竹涧,绕四十九盘岭,可至小芙蓉;这一路路上风景的清幽绝俗,当为雁山全景之冠,可惜我们没有时间,只领略了一个大概,就赶回了灵岩寺来宿。 这一天的傍晚,本拟上寺右的天窗洞,寺左的龙鼻水去拜观灵岩寺的二奇的,但因白天跑了一天,太辛苦了,大家不想再动。我并且还忘不了今晨似的山中的残月,提议明朝也于三时起床,踏月东下,先去看了灵峰近旁的洞石,然后去响头岭就行出发,所以老早就吃了夜饭,老早就上了床。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然而胜地不常,盛筵难再,第二日早晨,虽则大家也忍着寒,抛着睡,于午前三点起了身,可是淡云蔽月,光线不明;我们真如在梦里似地走了七八里路,月亮才兹露面。而玩月光玩得不久,走到灵峰谷外朝阳洞下的时候,太阳却早已出了海,将月光的世界散文化了。 不过在残月下,晨曦里的灵峰山景,也着实可观,着实不错;比起灵岩的紧凑来,只稍稍觉得疏散一点而已。 灵峰寺是在东谷口内向北两三里地的地方,东越谢公岭可达大荆。近旁有五老峰、斗鸡峰、幞头峰、灵芝峰、犀角峰、果盒岩、船岩、观音洞、北斗洞、苦竹洞、将军洞、长春洞、响板洞诸名胜,顺鸣玉溪北上,三里可达真际寺。寺为宋天圣元年僧文吉所建,本在灵峰峰下,不知几百年前,这峰因风化倒了,寺屋尽毁。现在在这到灵峰下的一块隙地上,方在构木新筑灵峰寺。我们先在果盒岩的溪亭上坐了一会,就攀援上去,到观音洞去吃早餐。 两岩侧向,中成一洞,洞高二三百丈;最上一层,人迹所不能到,但洞中生有大树一株,系数百年物,枝叶茂盛,从远处望来,了了可见。下一层是观音洞的选物场,洞中宽广,建有大殿,并五百应真的石刻。东面一水下滴成池,叫作洗心泉,旁有明刻宋刻的题名记事碑无数。自此处一层一层的下去,有四五层楼三四百石级的高度;洞的高广,在雁荡山当中,以此为最。最奇怪的,是在第三层右手壁上的一个石佛,人立右手洞底,向东南洞口远望出去,俨然是一座地藏菩萨的侧面形,但跑近前去一看,则什么也没有了,只一块突出的方石。上一层的右手壁上还有一个一指物,形状也极像,不过小得很。 看了灵岩灵峰近边的峰势,看了观音洞(亦名合掌洞)里的建筑及大龙湫等,我们以为雁荡的山峰岩洞溪瀑等,也已经大略可以想象得出了,所以旁的地方,也不想再去走,只到北斗洞去打了一个电话,叫汽车的司机早点预备,等我们一出谷口,就好出发。 总之,雁荡本是海底的奇岩,出海年月,比黄山要新,所以峰岩峻削,还有一点锐气,如山东劳山的诸峰。今年春间,欲去黄山而未果,但看到了黄山前卫的齐云、白岳,觉得神气也有点和灵峰一带的山岩相像。在迎着太阳走出谷来,上汽车去的路上,我和文伯,更在坚订后约,打算于明年以两个月的工夫,去歙县游遍黄山,北下太平,上青阳南面的九华。然后出长江,息匡庐,溯江而上,经巫峡,下峨嵋,再东下沿汉水而西入关中,登太华以笑韩愈,入终南而学长生,此行若果,那么我们的志愿也毕,可以永永老死在蓬窗陋巷之中了。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九日 青岛、济南、北平、北戴河的巡游 带青带绿的颜色,对于视觉,大约是特别的健全;尤其是深蓝,海天的深蓝,看了使人会莫名其妙的感到一种愉快。可是单调的色彩,只是一色的色彩,广大无边地包在你的左右四周,若一点儿变化也没有,成日成夜地与你相对,日久了当然是也要生厌的;青岛的好处就在这里,第一,就在她的可以使你换一换口味,第二,到了她的怀里,去摸索起来,却也并不单调,所以在暑热的时候,去住一两个月,恰正合适。 无论你南边从上海去,或北边从天津去,若由海道而去青岛,总不过二三十个钟头,可以到了。你在船舱里,只和海和天相对,先当然是觉得愉快,觉得伟大,觉得是飘飘然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样子;但一昼夜过后,未免要感到落寞,感到厌倦;正当你内心在感到这些,而嘴里还没有叫出来的时候,而白的灯台,红的屋瓦,弯曲的海岸,点点的近岛遥山,就净现上你的视界里来了,这就是青岛。所以从海道去青岛的人对她所得的最初印象,比无论哪一个港市,都要清新些,美丽些。香港没有她的复杂,广州不及她的洁净,上海比她欠清静,烟台比她更渺小,刘公岛我虽则还没有到过,但推想起来,总也不能够和青岛的整齐华美相比并的。以女人来比青岛,她像是一个大家的闺秀;以人种来说青岛,她像是一个在情热之中隐藏着身分的南欧美妇人。 青岛的特色之一,是在她的市区的高低不平,与夫树木的青葱。都市的美观,若一味平直,只以颜色与摩天的高阁来调和,是不能够引人入胜的;而青岛的地面,却尽是一枝枝的小山,到处可以看得见海,到处都是很适宜的住宅区。就是那一条从前叫弗利特利希大街,现在叫中山路的商业通衢,两端走走,也不过两三里路,就到海边了;街的两面,一走上去,就是小山,就是眺望很好的高地。 从前路过青岛,只在船楼上看看她的绿树与红楼,虽觉她很美,但还没有和她亲过吻,抱过腰;今年带了儿女,去住了一个夏天,方才觉“东方第一良港”、“东方第一避暑区”的封号,果然不是徒有其表的虚称。 海水浴场的设备如何,暂且不去管它,第一是四周的那么些个浅滩,恐怕是在东亚,没有一处避暑区赶得上青岛的。日本的海岸,当然也有好的,像明石须磨的一带,都是风光明媚的地方,可是小湾没有青岛的多,而岸线又不及青岛的曲。至于日本的北面临日本海的海岸呢,气候虽则凉冷,但风浪太大,避暑洗海水澡总有点不大适宜。 青岛,缺点当然也是有的;第一,夏天的空气太潮湿,雾露太多,就有点儿使人不舒服。其次则外国的东方舰队,来青岛避暑停泊的数目实在多不过,因而白俄的娼妇,中国盐水妹的来赶夏场买卖的,也混杂热闹到了使人分不出谁是良家的女子。喜欢异国颓废的情调的人,或者反而对此会感兴趣,但想去看一点书,做一点事情的人,被这些酒肉气醉人的淫暖之风一吹,总不免要感到头昏脑涨,想呕吐出来。我今年的一个夏天就整整的被这些活春宫冲坏了的;日里上海滨去看看裸体,晚上在露台听听淫辞,结果我就一个字也没有写,一册书也没有读,到了新秋微冷的时候,就匆匆坐了胶济路车上北平去了。明年我就打算不再去青岛,而上一个更清静一点的海岸或山上去过夏天。 劳山的风景,原也不错;可是一般人所颂赞的大劳观靛缸湾一带的清溪石壁,也只平平,看过江南的清景的人,对此是不会感到特异的美感的;要讲伟大,要耐人寻味,自然是外劳沿海一带,从白云洞、华岩寺到太清宫的一路。我在青岛的时候,曾有一位小姐,向我说过石老人附近,景色的清幽,浮山午山庙周围,梨花的艳异;但因为去的时候不巧,对于这些绝景,都不曾领略,此生不知有没有再去的机会了,我到现在,还在怅念。 由青岛去济南的道上,最使我感到兴奋的,是过潍县之后,到青州之先,在朱刘店驿,从车窗里遥望首阳山的十几分钟。伯夷叔齐的古迹,在中国原有好几处,但山东的一角孤山,似乎比较得有趣一点,因为地近田横岛,联想起来,也着实富于诗意。洁身自好之士,处到了这一种乱世,谁能保得住不至饿死?我虽不敢仰慕夷齐之清高,也决没有他们的节操与大志,但是饿死的一点,却是日像一日,尽可以与这两位孤竹国的王子比比了,所以车过首阳之后,走得老远老远,我还探头窗外,在对荒山的一个野庙默表敬意,至于青州的云门山,于陵的长白山、白云山等,只稍稍掉头望了一望,明知道不能去登,也就不觉得是什么了不得的名山胜地了;可是云门的六朝石刻,听说确是货真价实的历史上的宝物。 到济南城后,找着了李守章氏,第二日照例的去游千佛山、大明湖、趵突泉、金线泉、黑虎泉等名胜。自然是以家家流水、户户垂杨的黑虎泉(现在新设了游泳池了)一带,风景最为潇洒。大明湖的倒影千佛山,我倒也看见了,只教在历下亭的后面东北堤旁临水之处,向南一望,千佛山的影子便了了可见,可是湖景并不觉得什么美丽。只有蒲菜、莲蓬的味道,的确还鲜,也无怪乎居民的竞相侵占,要把大明湖改变作大明村了。就在这一天的晚上,我们离开了李清照、辛弃疾的生地而赶上了平浦的通车,原因是为了映霞还没有到过北平,想在没有被入侵夺去之前,去瞻仰瞻仰这有名的旧日的皇都。 北平的内容,虽则空虚,但外观总还是那么的一个样子。人口增加,新居添筑,东安、西单两市场,人海人山;汽车电车的声音,也日夜的不断。可是,戏院的买卖减了,八大胡同里的房子大半空了,大店家的好货也不大备了,小馆子的顾客大增,而大饭庄的灯火却萧条起来了;到平之后,并且还听见西山都出了劫案,杀死了人。在故宫里看了几日假古董,北海、中央公园内喝了几次茶,上三贝子花园、颐和园去跑了一跑之后,应水淇之招,我们就一直的到了山海关内的北戴河边。刚在青岛看海看厌了的我们,这一回对北戴河自然不能像从前似的用上级形容词来赞美了。不过有两件事情,我总觉得北戴河要比青岛好些。第一,是汽车声音的绝无,第二,是避暑客人的高尚。不过话也要说回来,在鹿囿上面的那一家菜馆里吃饭的时候,白俄女人的做买卖的也未始不曾看见,但数目少了,反而以为万绿丛中一点红,这一块肉,倒是少她不得的。 北戴河的骡子,实在是一种比黄包车汽车轿子更有诗意的乘物。我们到了车站,故意想难难没有骑过骡儿的映霞,大家就不坐车而骑骡;但等到了张家大楼,她的骑骡术已经谙熟了,以后直到离开北戴河为止,她就老爱在骡背上跨着,不肯下来。 北戴河的气候,当然要比青岛的好;但人工的设备,地面的狭小,却比青岛差得很远。东山区域,住宅太多,卫生状况也因而不好,我以为西面联峰山下,一直到海滨的一段,将来必定要兴盛起来。但自第五桥,沿海上南天门去的一路,风景也真好不过。 尤其是南天门金山嘴的一角,东望秦皇岛山海关,南临渤海,北去鸽子窝也不过两三里地的路程;北戴河的海山景色,当以此地为中心,而别庄不多,那娘娘庙的建筑,也坍败得不堪,我真觉得奇怪。还有那个三皇殿哩,再过两年,怕庙址都要没处去寻了,我不懂北戴河的公益所,何以不去修理修理,使成一避暑的游息之所。 这一次在北戴河住得不久,所以像汤泉山、背牛顶的胜水岩等处,都没有去成。但在回来的路上,到了滦口,看看阳山碣石山等不断的青峰,与夫滦河蜿蜒的姿势,就觉得山水的秀丽,不仅是江南的特产了,在关以内和关以外,何尝没有明媚的山川?但大好的山河,现在都拱手让人拿去筑路开矿,来打我们中国了,教我们小百姓又有什么法子去拼命呢?古人有“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的诗句,希望衮衮诸公,不要误信诗人,把这些好地方都看作了雪地冰天,丢在脑后才好!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于杭州大学路寓所 超山的梅花 凡到杭州来游的人,因为交通的便利,和时间的经济的关系,总只在西湖一带,登山望水,漫游两三日,便买些土产,如竹篮纸伞之类,匆匆回去;以为雅兴已尽,尘土已经涤去,杭州的山水佳处,都曾享受过了。所以古往今来,一般人只知道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或西湖十景,苏小岳王;而离杭城三五十里稍东偏北的一带山水,现在简直是很少有人去玩,并且也不大有人提起的样子。 在古代可不同;至少至少,在清朝的乾嘉道光,去今百余年前,杭州人的好游的,总没有一个不留恋西溪,也没有一个不披蓑戴笠去看半山(即皋亭山)的桃花,超山的香雪的。原因是因为那时候杭州和外埠的交通,所取的路径都是水道;从嘉兴上海等处来往杭州,运河是必经之路。舟入塘栖,两岸就看得到山影;到这里,自杭州去他处的人,渐有离乡去国之感,自外埠到杭州来的人,方看得到山明水秀的一个外廓;因而塘栖镇,和超山、独山等处,便成了一般旅游之人对杭州的记忆的中心。 超山是在塘栖镇南,旧日仁和县(现在并入杭县了)东北六十里的永和乡的,据说高有五十余丈,周二十里(咸淳《临安志》作三十七丈),因其山超然出于皋亭、黄鹤之外,故名。 从前去游超山,是要从湖墅或拱宸桥下船,向东向北向西向南,曲折回环,冲破菱荇水藻而去的;现在汽车路已经开通,自清泰门向东直驶,至乔司站落北更向西,抄过临平镇,由临平山西北,再驰十余里,就可以到了;“小红唱曲我吹箫”的船行雅入,现在虽则要被汽车的机器油破坏得丝缕无余,但坐船和坐汽车的时间的比例,却有五与一的大差。 汽车走过的临平镇,是以释道潜的一首“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的绝句出名;而超山北面的塘栖镇,又以南宋的隐士,明末清初的田园别墅出名;介与塘栖与超山之间的丁山湖,更以水光山色,鱼虾果木出名;也无怪乎从前的文人骚客,都要向杭州的东面路,而超山皋亭山的名字每散见于诸名士的歌咏里了。 超山脚下,塘栖附近的居民,因为住近水乡,阡陌不广之故,所靠以谋生的完全是果木的栽培。自春历夏,以及秋冬,梅子、樱桃、枇杷、杏子、甘蔗之类的出产,一年总有百万元内外。所以超山一带的梅林,成千成万;由我们过路的外乡看来,只以为是乡民趣味的高尚,个个都在学林和靖的终身不娶,殊不知实际上他们却是正在靠此而养活妻孥的哩? 超山的梅花,向来是开在立春前后的:梅干极粗极大,枝叉离披四散,五步一丛,十步一坂,每个梅林,总有千株内外,一株的花朵,又有万颗左右;故而开的时候,香气远传到十里之外的临平山麓,登高而远望下来,自然自成一个雪海;近年来虽说梅株减少了一点,但我想比到罗浮的仙境,总也只有过之,不会不及。 从杭州到超山去的汽车路上,过临平山后,两旁已经有一处一处的梅林在迎送了,而汇聚得最多,游人所必到的看梅胜地,大抵总在汽车站西面,超山东北麓,报慈寺大明堂(亦称大明寺)前头,梅花丛里有一个周梦坡筑的宋梅亭在那里的周围五六里地的一圈地方。 报慈寺里的大殿(大约就是大明堂了罢?)前几年被寺的仇人毁坏了,当时还烧死了一位当家和尚在殿东一块石碑之下。但殿后的一块刻有吴道子画的大士像的石碑,还好好地镶在壁里,丝毫也没有动。去年我去的时候,寺僧刚在募化重修大殿;殿外面的东头,并且已经盖好了三间厢房在作客室。后面高一段的三间后殿,火烧时也不曾烧去,和尚手指着立在殿后壁里的那一块石刻大士像碑说:“这都是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的福佑!” 在何春渚删成的《塘栖志略》里,说大明寺前有一口井,井水甘洌!旁树石碣,刻有“一人堂堂,二曜重光,泉深尺一,点去冰旁;二人相连,不欠一边,三梁四柱烈火然,添却双钩两日全”之碑铭,不识何意等语。但我去大明堂(寺)的时候,却既不见井,也不见碑;而这条碑铭,我从前是曾在一部笔记叫作《桂苑丛谈》的书里看到过一次的。这书记载着:“令狐相公出镇淮海日,支使班蒙,与从事诸人,俱游大明寺之西廊,忽睹前壁,题有此铭,诸宾皆莫能辨,独班支使曰:‘得非大明寺水,天下无比八字乎?’众皆恍然。”从此看来,《塘栖志略》里所说的大明寺井碑,应是抄来的文章,而编者所谓不识何意者,还是他在故弄玄虚。当然,寺在山麓,地又近水,寺前寺后,井是当然有一口的;井里的泉,也当然是清冽的;不过此碑此铭,却总有点儿可疑。 大明寺前的所谓宋梅,是一棵曲屈苍老,根脚边只剩了两条树皮围拱,中间空心,上面枝干四叉的梅树。因为怕有人折,树外面全部是用一铁线网罩住的。树当然是一株老树,起码也要比我的年纪大一两倍,但究竟是不是宋梅,我却不敢断定。去年秋天,曾在天台山国清寺的伽蓝殿前,看见过一株所谓隋梅;前年冬天,也曾在临平山下安隐寺里看见过一枝所谓唐梅。但所谓隋,所谓唐,所谓宋等等,我想也不过“所谓”见而已,究竟如何,还得去问问植物考古的专家才行。 出大明堂,从梅花林里穿过,西面从吴昌硕的坟旁一条石砌路上攀登上去,是上超山顶去的大路了。一路上有许多同梦也似的疏林,一株两株如被遗忘了似的红白梅花,不少的坟园,在招你上山,到了半山的竹林边的真武殿(俗称中圣殿)外,超山之所以为超,就有点感觉得到了;从这里向东西北的三面望去,是汪洋的湖水,曲折的河身,无数的果树,不断的低岗,还有塘的两面的点点的人家;这便算是塘栖一带的水乡全景的鸟瞰。 从中圣殿再沿石级上去,走过黑龙潭,更走二里.就可以到山顶,第一要使你骇一跳的,是没有到上圣殿之先的那一座天然石筑的天门。到了这里,你才晓得超山的奇特.才晓得志上所说的"山有石鱼石笋等,他石多异形,如人兽状:"诸记载的不虚。实实在在,超山的好处,是在山头一堆石,山下万梅花,至若东瞻大海,南眺钱江,田畴如井,河道如肠,桑麻遍地,云树连天等形容词,则凡在杭州东面的高处.如临平山黄鹤峰上都用得着的,并非是超山独一无二的绝景。 你若到了超山之后,则北去超山七里地外的塘栖镇上,不可不去一到。在那些河流里坐坐船,果树下跑跑路.趣味实在是好不过。两岸人家,中夹-水;走过丁山湖时,向西面看看独山,向东首看看马鞍龟背,想象想象南宋垂亡。福王在庄(至今其地还叫做福王庄)上所过的醉生梦死脂香粉腻的生涯,以及明清之际,诸大老的园亭别墅、台榭楼堂,或康熙乾隆等数度的临幸,包管你会起一种像读《芜城赋》似的感慨。 又说到了南宋,关于塘栖,还有好几宗故事,值得一提。第一,卓氏家乘《唐栖考》里说:"唐栖者,唐隐士所栖也;隐土名珏,字玉潜,宋末会稽人。少孤,以明经教授乡里子弟而养其母。至元戊寅,浮图总统杨连真伽,利宋攒宫金玉,故为妖言惑主听,发掘之。珏怀愤,乃货家具。召诸恶少,收他骨易遗骸,瘗兰亭山后,而树冬青树识焉。珏后隐居唐栖,人义之,遂名其地为唐栖。"这镇名的来历说,原是人各不同的,但这也岂不是一件极有趣的故实吗?还有塘栖西龙河圩,相传有宋宫人墓;昔有士子,秋夜凭栏对月,忽闻有环珮之声,不寐听之,歌一绝云:"淡淡春山抹未浓,偶然还记旧行踪,自从一入朱门去,便隔人间几万重。"闻之酸鼻。这当然也是一篇绝哀艳的鬼国文章。 塘栖镇跨在一条水的两岸,水南属杭州,水北属德清;商市的繁盛,酒家的众多,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镇集,但比起有些县城来,怕还要闹热几分。所以游过超山,不愿在山上吃冷豆腐黄米饭的人,尽可以上塘栖镇上去痛饮大嚼;从山脚下走回汽车路去坐汽车上塘栖,原也很便.但这一段路,总以走走路坐坐船更为合式。 一九三五年一月九日 钓台的春昼 因为近在咫尺,以为什么时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们对于本乡本土的名区胜景,反而往往没有机会去玩,或不容易下一个决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从没有向这一方面走过。一九三一,岁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党帝,似乎又想玩一个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了,我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穷乡里,游息了几天,偶尔看见了一家扫墓的行舟,乡愁一动,就定下了归计。绕了一个大弯,赶到故乡,却正好还在清明寒食的节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几处坟,与许久不曾见过面的亲戚朋友,来往热闹了几天,一种乡居的倦怠,忽而袭上心来了,于是乎我就决心上钓台去访一访严子陵的幽居。 钓台去桐庐县城二十余里,桐庐去富阳县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阳溯江而上,坐小火轮三小时可达桐庐,再上则须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记得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黄昏时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码头近边的一家旅馆的高楼上借了一宵宿。 桐庐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长,三千多烟灶,一二万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从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现在杭江铁路一开,似乎没有一二十年前的繁华热闹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萧条的,却是桐君山脚下的那一队花船的失去了踪影。说起桐君山,原是桐庐县的一个接近城市的灵山胜地,山虽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灵了。以形势来论,这桐君山,也的确是可以产生出许多口音生硬、别具风韵的桐严嫂来的生龙活脉;地处在桐溪东岸,正当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视着桐庐县市的人家烟树。南面对江,便是十里长洲;唐诗人方干的故居,就在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处。向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了。东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条长蛇似的官道,隐而复现,出没盘曲在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中间;绕过一支小岭,便是富阳县的境界,大约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坟,总也不过一二十里地的间隔,我的去拜谒桐君,瞻仰道观,就在那一天到桐庐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桐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来,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船渡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咿呀柔橹的声音。时间似乎已经入了酉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头上起了几声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铜东的一响,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经掉过头来了。坐在黑影沉沉的舱里,我起先只在静听着柔橹划水的声音,然后却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着的长烟管头上的烟火,最后因为沉默压迫不过,我只好开口说话了:“船家!你这样的渡我过去,该给你几个船钱?”我问。“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船家说话冗慢幽长,似乎已经带着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来。“这两角钱,就算是我的渡船钱,请你候我一会,上去烧一次夜香,我是依旧要渡过江来的。”船家的回答,只是恩恩乌乌,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种鼻音,然而从继这鼻音而起的两三声轻快的喀声听来,他却已经在感到满足了,因为我也知道,乡间的义渡,船钱最多也不过是两三枚铜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着的崎岖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几步,就被一块乱石拌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了,一句话也不发,跑将上来,他却突然交给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谢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须点一枝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规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所以手里还存着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入了袋里。路是从山的西北,盘曲而上;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也开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火,也星星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走过半山,桐君观里的晚祷钟鼓,似乎还没有息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几丝木鱼钲钹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女墙的栅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癖的。所以细想了几次,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墙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明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徵士,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柝声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来,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筚篥似的商音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上严陵去;所以心里纵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现出了一痕微笑,起来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菜鱼米,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去的时候,东方的云幕中间,已现出了几丝红韵,有八点多钟了;舟师急得厉害,只在埋怨旅馆的茶房,为什么昨晚不预先告诉,好早一点出发。因为此去就是七里滩头,无风七里,有风七十里,上钓台去玩一趟回来,路程虽则有限,但这几日风雨无常,说不定要走夜路,才回来得了的。 过了桐庐,江心狭窄,浅滩果然多起来了。路上遇着的来往的行舟,数目也是很少,因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号,快班船一开,来往于两埠之间的船就不十分多了。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浅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蝶。我在船头上一口一口的喝着严东关的药酒,指东话西地问着船家,这是甚么山?那是甚么港?惊叹了半天,称颂了半天,人也觉得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身子却走上了一家水边的酒楼,在和数年不见的几位已经做了党官的朋友高谈阔论。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 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泰。 直到盛筵将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几位朋友闹得心里各自难堪,连对旁边坐着的两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开口。正在这上下不得的苦闷关头,船家却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先生,罗芷过了,钓台就在前面,你醒醒罢,好上山去烧饭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回响,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沉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个大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坐祠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飕飕的半箭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祠堂去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裔孙谈了几句关于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儿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夹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芷的人家,回头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的不像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槃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啖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酊微醉了。手拿着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严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诗句。夏灵峰先生虽则只知祟古,不善处今,但是五十年来,像他那样的顽固自尊的亡清遗老,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婢来,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醺人的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在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龛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喉咙,有点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在这四大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雷似地一响,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的鸡啼的声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的对我说: “先生,我们回去罢,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鸡在后山啼么?我们回去罢!” 一九三二年八月在上海写 半日的游程 去年有一天秋晴的午后,我因为天气实在好不过,所以就搁下了当时正在赶着写的一篇短篇的笔,从湖上坐汽车驰上了江干。在儿时习熟的海月桥、花牌楼等处闲走了一阵,看看青天,看看江岸,觉得一个人有点寂寞起来了,索性就朝西的直上,一口气便走到了二十几年前曾在那里度过半年学生生活的之江大学的山中。二十年的时间的印迹,居然处处都显示了面形:从前的一片荒山,几条泥路,与夫乱石幽溪,草房藩溷,现在都看不见了。尤其要使人感觉到我老何堪的,是在山道两旁的那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树;当时只同豆苗似的几根小小的树秧,现在竟长成了可以遮蔽风雨,可以掩障烈日的长林。不消说,山腰的平处,这里那里,一所所的轻巧而经济的住宅,也添造了许多;像在画里似的附近山川的大致,虽仍依阳,但校址的周围,变化却竟簇生了不少。第一,从前在大礼堂前的那一丝空地,本来是下临绝谷的半边山道,现在却已将面前的深谷填平,变成了一大球场。大礼堂西北的略高之处,本来是有几枝被朔风摧折得弯腰屈背的老树孤立在那里的,现在却建筑起了三层的图书文库了。二十年的岁月!三千六百日的两倍的七千二百的日子!以这一短短的时节,来比起天地的悠长来,原不过是像白驹的过隙,但是时间的威力,究竟是绝对的暴君,曾日月之几何,我这一个本在这些荒山野径里驰骋过的毛头小子,现在也竟垂垂老了。 一路上走着看着,又微微地叹着,自山的脚下,走上中腰,我竟费去了三十来分钟的时刻。半山里是一排教员的住宅,我的此来,原因为在湖上在江干孤独得怕了,想来找一位既是同乡,又是同学,而自美国回来之后就在这母校里服务的胡君,和他来谈谈过去,赏赏清秋,并且也可以由他这里来探到一点故乡的消息的。 两个人本来是上下年纪的小学校的同学,虽然在这二十几年中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或当暑假,或在异乡,偶尔遇着的时候,却也有一段不能自已的柔情,油然会生起在各个的胸中。我的这一回的突然的袭击,原也不过是想使他惊骇一下,用以加增加增亲热的效力的企图;升堂一见,他果然是被我骇倒了。 “哦!真难得!你是几时上杭州来的?”他惊笑着问我。 “来了已经多日了,我因为想静静儿的写一点东西,所以朋友们都还没有去看过。今天实在天气太好了,在家里坐不住,因而一口气就跑到了这里。” “好极!好极!我也正在打算出去走走,就同你一道上溪口去吃茶去罢,沿钱塘江到溪口去的一路的风景,实在是不错!” 沿溪入谷,在风和日暖,山近天高的田塍道上,二人慢慢地走着,谈着,走到九溪十八涧的口上的时候,太阳已经斜到了去山不过丈来高的地位了。在溪房的石条上坐落,等茶庄里的老翁去起茶煮水的中间,向青翠还像初春似的四山一看,我的心坎里不知怎么,竟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飒爽的清气。两人在路上,说话原已经说得很多了,所以一到茶庄,都不想再说下去,只瞪目坐着,在看四周的山和脚下的水,忽而嘘朔朔朔的一声,在半天里,晴空中一只飞鹰,像霹雳似的叫过了,两山的回音,更缭绕地震动了许多时。我们两人头也不仰起来,只竖起耳朵,在静听着这鹰声的响过。回响过后,两人不期而遇的将视线凑集了拢来,更同时破颜发了一脸微笑,也同时不谋而合的叫了出来说: “真静啊!” “真静啊!” 等老翁将一壶茶搬来,也在我们边上的石条上坐下,和我们攀谈了几句之后,我才开始问他说: “久住在这样寂静的山中,山前山后,一个人也没有得看见,你们倒也不觉得怕的么?” “怕啥东西?我们又没有龙连(钱),强盗绑匪,难道肯到孤老院里来讨饭吃的么?并且春三二月,外国清明,这里的游客,一天也有好几千。冷清的,就只不过这几个月。” 我们一面喝着清茶,一面只在贪味着这阴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静,不知不觉,竟把摆在桌上的四碟糕点都吃完了;老翁看了我们的食欲的旺盛,就又推荐着他们自造的西湖藕粉和桂花糖说: “我们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载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来邮购的,两位先生冲一碗尝尝看如何?” 大约是山中的清气,和十几里路的步行的结果吧,那一碗看起来似鼻涕,吃起来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们嚼出了一种意外的鲜味。等那壶龙井芽茶,冲得已无茶味,而我身边带着的一封绞盘牌也只剩下两枝的时节,觉得今天是行得特别快的那轮秋日,早就在西面的峰旁躲去了。谷里虽掩下了一天阴影,而对面东首的山头,还映得金黄浅碧,似乎是山灵在预备去赴夜宴而铺陈着浓装的样子。我昂起了头,正在赏玩着这一幅以青天为背景的夕照的秋山,忽所见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扬的杭州土音计算着账说: “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我真觉得这一串话是有诗意极了,就回头来叫了一声说: “老先生!你是在对课呢?还是在做诗?” 他倒惊了起来,张圆了两眼呆视着问我: “先生你说啥话语?” “我说,你不是在对课么?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你不是对上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么?” 说到了这里,他才摇动着胡子,哈哈的大笑了起来,我们也一道笑了。付账起身,向右走上了去理安寺的那条石砌小路,我们俩在山嘴将转弯的时候,三人的呵呵呵呵的大笑的余音,似乎还在那寂静的山腰,寂静的溪口,作不绝如缕的回响。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花坞 “花坞”这一个名字,大约是到过杭州,或在杭州住上几年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的;尤其是游西溪的人,平常总要一到花坞。二三十年前,汽车不通,公路未筑,要去游一次,真不容易;所以明明知道这花坞的幽深清绝,但脚力不健,非好游如好色的诗人,不大会去。现在可不同了,从湖滨向北向西的坐汽车去,不消半个钟头,就能到花坞口外。而花坞的住民,每到了春秋佳日的放假日期,也会成群结队,在花坞口的那座凉亭里鹄候,预备来做一个临时导游的脚色,好轻轻快快地赚取游客的两毛小洋;现在的花坞,可真成了第二云栖,或第三九溪十八涧了。 花坞的好处,是在它的三面环山,一谷直下的地理位置,石人坞不及它的深,龙归坞没有它的秀。而竹木萧疏,清溪蜿绕,庵堂错落,尼媪翩翩,更是花坞独有的迷人风韵。将人来比花坞,就像浔阳商妇,老抱琵琶;将花来比花坞,更像碧桃开谢,未死春心;将菜来比花坞,只好说冬菇烧豆腐,汤清而味隽了。 我的第一次去花坞,是在松木场放马山背后养病的时候,记得是一天日和风定的清秋的下午,坐了黄包车,过古荡,过东岳,看了伴凤居,访过风木庵(是钱唐丁氏的别业),感到了口渴,就问车夫,这附近可有清静的乞茶之处?他就把我拉到了花坞的中间。 伴凤居虽则结构堂皇,可是里面却也坍败得可以;至于杨家牌楼附近的风木庵哩,丁氏的手迹尚新,茅庵的木架也在,但不晓怎么,一走进去,就感到了一种扑人的霉灰冷气。当时大厅上停在那里的两口丁氏的棺材,想是这一种冷气的发源之处,但泥墙倾圮,蛛网绕梁,与壁上挂在那里的字画屏条一对比,极自然地令人生出了“俯仰之间,已成陈迹”的感想。因为刚刚在看了这两处衰落的别墅之后,所以一到花坞,就觉得清新安逸,像世外桃源的样子了。 自北高峰后,向北直下的这一条坞里,没有洋楼,也没有伟大的建筑,而从竹叶杂树中间透露出来的屋檐半角,女墙一围,看将过去却又显得异常的整洁,异常的清丽。英文字典里有Cottage的这一个名字;而形容这些茅屋田庄的安闲小洁的字眼,又有着许多像Tiny,Dainty,Snug的绝妙佳词,我虽则还没有到过英国的乡间,但到了花坞,看了这些小庵却不能自己地便想起了这种只在小说里读过的英文字母。我手指着那些在林间散点着的小小的茅庵,回头来就问车夫:“我们可能进去?”车夫说:“自然是可以的。”于是就在一曲溪旁,走上了山路高一段的地方,到了静掩在那里的,双黑板的墙门之外。 车夫使劲敲了几下,庵里的木鱼声停了,接着门里头就有一位女人的声音,问外面谁在敲门。车夫说明了来意,铁门闩一响,半边的门开了,出来迎接我们的,却是一位白发盈头,皱纹很少的老婆婆。 庵里面的洁净,一间一间小房间的布置的清华,以及庭前屋后树木的参差掩映,和厅上佛座下经卷的纵横,你若看了之后,仍不起皈依弃世之心的,我敢断定你就是没有感觉的木石。 那位带发修行的老比丘尼去为我们烧茶煮水的中间,我远远听见了几声从谷底传来的鹊噪的声音;大约天时向暮,乌鹊来归巢了,谷里的静,反因这几声的急噪,而加深了一层。 我们静坐着,喝干了两壶极清极酽的茶后,该回去了,迟疑了一会,我就拿出了一张纸币,当作茶钱,那一位老比丘尼却笑起来了,并且婉慢地说: “先生!这可以不必;我们是清修的庵,茶水是不用钱买的。” 推让了半天,她不得已就将这一元纸币交给了车夫,说:“这给你做个外快罢!” 这老尼的风度,和这一次逛花坞的情趣,我在十余年后的现在,还在津津地感到回味。所以前一礼拜的星期日,和新来杭州住的几位朋友遇见之后,他们问我“上哪里去玩?”我就立时提出了花坞,他们是有一乘自备汽车的,经松木场,过古荡东岳而去花坞,只须二十分钟,就可以到。 十余年来的变革,在花坞里也留下了痕迹。竹木的清幽,山溪的静妙,虽则还同太古时一样,但房屋加多了,地价当然也增高了几百倍;而最令人感到不快的,却是这花坞的住民的变作了狡猾的商人。庵里的尼媪,和退院的老僧,也不像从前的恬淡了,建筑物和器具之类,并且处处还受着了欧洲的下劣趣味的恶化。 同去的几位,因为没有见到十余年前花坞的处女时期,所以仍旧感觉得非常满意,以为九溪十八涧、云栖决没有这样的清幽深邃;但在我的内心,却想起了一位素朴天真,沉静幽娴的少女,忽被有钱有势的人奸了以后又被弃的状态。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四日 皋亭山 皋亭山俗称半山,以“半山娘娘庙”出名。地在杭城东北角,与城市相去大约有十五六里路之遥。上半山进香或试春游的人,可以从万安桥头下船,一直的遵水路向东北摇去。或从湖墅、拱宸桥以及城里其他各埠下船去都行。若从陆路去,最好是坐火车到笕桥下车,向北走去,到半山只有七里;倘由拱宸桥走去,怕要走十多里路了,而路又曲折容易走错。汽车路,不知通到了什么地方,因为航空学校在皋亭山下笕桥之南三五里,大约汽车路总一定是有的。 先说明了这一条路径,其次要说我去游皋亭的经验了,这中间,还可以插叙些历史上的传说进去。 自前年搬到了杭州来住后,去年今年总算已经过了两个春天。我所最爱的季节,在江南是秋是冬,以及春初的一二个月。以后天气一热,从春晚到夏末,我简直是一个病夫;晚上睡不着觉,日里头昏脑涨,不吃酒也像是个醉狂的人。去年春天,为防止这一种疰夏——其实也可以说是疰春——病的袭来,老早我就在防卫,想把身体炼得好些,可以敌得过浓春的压迫,盛夏的熏蒸。故而到了春初,我就日日的游山玩水,跑路爬高,书也不读,文章也不写。有一天正在打算找出一处不曾去过的地方来,去游它一天,消磨那一日长闲的春昼,恰巧有一位多年不见的诗人何君来了,他是住在临平附近的人,对于那一边的地理,是很熟悉的。我问说:“临平山,超山,唐栖镇,都已经去过了,东面还有更可以玩的地方没有?”他垂头想了一想,就说:“半山你到过没有?”我说:“没有!”于是就决定了一道去游半山。 半山本名皋亭山,在清朝各诗人的集子里,记游皋亭看桃花的诗词杂文很多很多;我们去的那一天,桃花虽还没有开,但那一年春天来得较迟,梅花也许是还有的。皋亭虽不是出梅子的地方,可是野人篱落,一树半枝的古梅,倒也许比梅林更为有趣;何君从故乡来,说迟梅还正在盛开,而这一天的天气,也正适合于探梅野步。 我们去时,本打算上笕桥去下车,以后就走到皋亭山上庙里去吃午餐的;但一到车站,听说四等车已经开了,于是不得已只能坐火车到了拱宸桥。 在拱宸桥下车,遥望着皋亭的山色,向北向东,穿桑林,过小桥,一路的走去,那一种萧疏的野景,实在也满含着牧歌式的情趣。到了离皋亭山不远,入沿堤一处村子里的时候,梅花已经看了不少,说话也说尽了两三个钟头,而肚里也有点像贪狼似的饿了。 我们在堤上的一家茶馆里,烘着太阳,脱下衣服,先喝了两大碗土烧酒,吃了十几个茶叶蛋,和一大包花生米豆腐干。村里的人,看见我们食量的宏大,行动的奇特,在这早春的农闲期里,居然也聚集拢了许多农工织女,来和我们攀谈。中间有一位抱小孩子的二十二三的少妇,衣服穿得异常的整齐,相貌也生得非常之完满,默默微笑着坐在我们一丛人的边上,在听我们谈海天,说笑话,而时时还要加以一句两句的羞缩的问语。何诗人得意之至,酒喝完后,诗兴发了,即席就吟成了一首七言长句,后来就题上了“半山娘娘庙”的墙壁;他要我和,我只做成了一半,后一半却是在回来的路上做的,当然是出韵了,原诗已经记不出来,我现在先把我的和诗抄在下面: 春愁如水刀难断,村酿偏醇醉易狂, 笑指朱颜称白也,乱抛青眼到红妆, 上方钟定夫人庙,东阁诗成水部郎, 看遍野梅三百树,皋亭山色暮苍苍。 因为我们在茶馆里所谈的,就是这一首诗里的故实。 他们说:“半山娘娘最有灵感,看蚕的人家,每年来这里烧香的,从二月到四月,总有几千几万。” 他们又说:“半山娘娘,是小康王封的。金人追小康王到了这山的半腰,小康王无处躲了,幸亏这娘娘一把沙泥,撒瞎了追来的金人的眼睛。” 又有一个老农夫订正这一个传说:“小康王逃入了半山的山洞,金人赶到了,幸亏娘娘把一篓细丝倒向了洞口,因而结成了蛛网。金人看见蛛网满洞,晓得小康王决不躲在洞里,所以又远追了开去。” 凡此种种,以及香灰疗病,娘娘托梦等最近的奇迹,他们都说得活灵活现,我们仿佛是身到了西方的佛国。故而何诗人做了诗,而不是诗人的我也放出了那么的一“臭”,其实呢,半山庙所祀的为倪夫人;据说,金人来侵,村民避难入山;向晚大家回村去宿,独倪夫人怕被奸污,留居山上,夜间为毒蛇咬死。人悯其贞,故立庙祀之。所谓撒沙,所谓倒丝筐,都是由这传说里滋生出来的枝节,而祠为宋敕,神为女神,却是实事。 我们饱吃了一顿,大笑了一场,就由这水边的村店里走出,沿堤又走了二三里路,就走上了皋亭脚下的一个有山门在的村子,这里人家更多,小店里的货色也比较得完备。但村民的新年习惯,到了阴历的二月还未除去,山门前的亭子里,茶店里,有许多人围着在赌牌九。何诗人与我,也挤了进去,押了几次,等四毛小洋输完后,只好转身入山门,上山去瞻仰半山娘娘的像了。 庙的确是在半山,庙里的匾额、签文,以及香烛之类,果然堆叠得很多。但正殿三间,已经倾颓灰黑了,若再不修理,怕将维持不下去。西面的厢房一排数间,是厨房,也是管庙管山的人的宿舍,后面更有一个观音堂,却是新近修理粉刷过的。 因为半山庙的前后左右,也没有什么好看,桃树也并没有看见,梅花更加少了,我们就由倪夫人庙西面的一条山路走上了山顶。登高而望远,风景是总不会坏的,我们在皋亭山顶,自然也看见了杭州城里的烟树人家与钱塘江南岸的青山。 从山顶下来,时间已经不早了,何诗人将诗题上了西厢的粉壁后,两人就跑也似的走到了笕桥。 一年的岁月,过去得很快;今年新春刚过,又是饲蚕的时节了,前几天在万安桥头闲步,并且还看见了桅杆上张着黄旗的万安集、半山、超山进香的香船,因而便想起了去年的游迹,因而又发出了一“臭”: 半堤桃柳半堤烟,急景清明谷雨前, 相约皋亭山下去,沿河好看进香船。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七日 城里的吴山 不管是到过或没有到过杭州的人,只须是受过几年中学教育的,你倘若问他:“杭州城里有什么大自然的好景?”他总会毫不思索地回覆你一声“西湖”!其实西湖却是在从前的杭州城外的,以其在杭城之西而得名。真正在杭州城里的大观,第一要推吴山(俗名城隍山),可是现在来杭州的游客,大半总不加以注意;就是住在杭州的本地人,也一年之中去不得几次,这才是奇事。我这一回来称颂吴山,若说得僭一点,也可以说是“我的杭州城的发见”,以效My discovery of London之颦;不过吴山在辛亥革命以前,久已经是杭州唯一的游赏之地,现在的发见,原也只是重翻旧账而已。 吴山,春秋时为吴南界,以别于越,故曰吴山。或曰,以伍子胥故,讹伍为吴,故《郡志》亦称胥山,在镇海楼(即鼓楼)之右。盖天目为杭州诸山之宗,翔舞而东,结局于凤凰山;其支山左折,遂为吴山;派分西北,为宝月为蛾眉,为竹园;稍南为石佛,为七宝,为金地,为瑞石,为宝莲,为清平,总曰吴山。…… 这是田叔禾《西湖游览志》卷十二记南山城内胜迹中之关于吴山的记载。二十余年前,杭州人说是出游,总以这吴山为目的;脚力不继的人,也要出吴山的脚下,上涌金门外三雅园等地方去喝茶;自辛亥革命以来,旗营全毁,城墙拆了,游人就集中在湖滨,不再有上城隍山去消磨半日光阴的事情了。 吴山的好处,第一在它的近,第二在它的并不高,元时平章答剌罕脱欢所甃的那数百级的石级,走走并不费力。可是一到顶上,掉头四顾,却可以看得见沧海的日出,钱塘江江上的帆行,西兴的烟树,城里的人家;西湖只像一面圆镜,到城隍山上去俯看下来,却不见得有趣,不见得娇美了。还有一件吴山特有的好处,是这山上的怪石的特多;你若从东面上山,一直的向南向西,沿岭脊走去,在路上有十几处可以看到这些神工鬼斧的奇岩怪石。假山叠不到这样的巧,真山也决没有这样的秀,而襟江带湖、碧天四匝、僧庐道院、画阁雕栏、茂林修竹、尘市炊烟等景物,还是不足道的余事。 还有一层,觉得现在的吴山,对于我,比从前更觉得有味的,是游人的稀少。大约上吴山去的,总以春秋二节的烧香客为限;一般的游人,尤其是老住在杭州的我所认识的许多朋友,平时决不会去的。乡下的烧香客,在香市里虽则拥挤不堪,可是因为我和他们并不相识,所以虽处在稠人广众之中,我还可以尽情地享受我的孤独。 自迁到杭州来后,这城隍山的一角,仿佛是变了我的野外的情人;凡遇到胸怀悒郁,工作倦颓,或风雨晦暝,气候不正的时候,只消上山去走它半天,喝一碗茶两杯酒,坐两三个钟头,就可以恢复元气,爽飒地回来,好像是洗了一个澡。去年元日,曾去登过,今年元日,也照例的去;此外凡遇节期,以及稍稍闲空的当儿,就是心里没有什么烦闷,也会独自一个踱上山去,癫坐它半天。 前次语堂来杭,我陪他走了半天城隍山后,他也看出了这山的好处来了,我们还谈到了集资买地,来造它一个俱乐部的事情。大约吴山卜筑,事亦非难,只教有五千元钱,以一千元买地,四千元造屋,就可以成功了;不过可惜的,是几处地点最好的地方,都已经被有钱有势、不懂山水的人侵占了去,我们若来,只能在南山之下,买几方地,筑数椽屋;处境不高,眺望也不能开畅,与山居的原意,小有不合而已。 不久之前,更有几位研究中国文学的外人来游,我也照例的陪他们游过吴山之后,他们问我说:“金人所说的立马吴山第一峰,是什么意思?”他们以为吴山总是杭州最高的山,所以金人会有这样的诗语。我一时解答不出,就只指示了他们以一排南宋故宫的遗址。大约自凤山门以西,沿凤凰山而北的一段,一定是南宋的大内,穿过万松岭,可以直达湖滨的。他们才豁然大悟地说:“原来是如此,立马吴山,就可以看得到宫城的全部,金人的用意也可算深了。”这一个对于第一峰三字的解释,不知究竟正确不正确。但南宋故宫的遗址,却的确可以由城隍山或紫阳山的极顶,看得一望无遗的。 一九三五年五月八日 国道飞车记 两浙的山水,差不多已经看到十之七八了,只有杭州北去,所谓京杭国道的一带,自从汽车路修成之后,却终于没有机会去游历。像莫干山,像湖州,像长兴等处,我去的时候,都系由拱宸桥坐小火轮而去,至今时隔十余年,现在汽车路新通,当然又是景象一变了,因而每在私私地打算,想几时腾出几日时间来,从杭州向北,一直的到南京为止,再去试一番混沌的游行。 七月二十一日,亦即阴历六月下旬的头一天,正当几日酷暑后的一个伏里的星期假日,赵公夫妇,先期约去宜兴看善卷、庚桑两洞的创制规模;有此一对好游侣,自然落得去领略领略祝英台的故宅,张道陵的仙岩了。所以早晨四点钟的时候,就性急慌忙地立向了苍茫的晨色之中,像一只鹤样,伸长了头,尽在等待着一九五号汽车的喇叭声来。 六点多钟到了旗下,和朱惠清夫妇,一共三对六人,挤入了一辆培克轿车的中间。出武林门,过小河寨,走上两旁有白杨树长着的国道的时候,大家只像是笼子里放出来的小鸟,嘻嘻哈哈,你说一声“这风景多么好!”我唱一句“青山绿水常在面前!”把所有的人生之累,都撒向汽车后面的灰尘里去了。 飞跑了二三十分钟,面前看见了一条澄碧的清溪,溪上有一围小山,山上山下更有无数的白壁的人家,倒映在溪水的中流,大家都说是瓶窑到了;是拱宸桥以北的第一个大镇,也就是杭州属下四大镇中间的一个。前两个月,由日本庚款中拨钱创设的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所长中尾博士来浙江调查地质,曾对我说过,瓶窑是五百年前窑业极盛的地方;虽则土质不十分细致,但若开掘下去,也还可以掘出许多有价值的古瓶古碗来。车从那条架在苕溪溪上的木桥上驶过,我心里正在打算,想回来的时候,时间若来得及,倒也可以下车去看看,这瓶窑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 当这一个念头正还没有转完,汽车到了山后,却迟迟迟地突然发出了几声异样的响声。勃来克一攀,车刹住了;车夫跳下去检查了一下,上来再踏;车身竟摆下了架子,再也不肯动了;我们只能一齐下来,在野道旁一处车水的地方暂息了一下尘身。等车夫上瓶窑公路车站去叫了机器师来检查的时候,我们已经吃完了几个茶叶蛋,两杯黄酒,和三个梨儿;而四周的野景,南面的山坡,和一池浅水,数簇疏林,还不算是正式的下酒之物。 唱着自然的大道之歌,和一群聚拢来看热闹的乡下顽童,亨落呵落地将汽车倒推了车站的旁边,赵公夫妇就忙去打电话叫汽车;不负责任的我们四人,便幸灾乐祸,悠悠地踏上了桥头,踏上了后窑的街市,大嚼了一阵油条烧饼、炒豆黄金瓜。好容易把电话打通,等第二乘汽车自杭州出发来接替的中间,我们大家更不忙不怕,在四十几分钟之内,游尽了瓶窑镇上磨子心、横街等最热闹的街市,看遍了四面有绿水回环着的回龙寺的伽蓝。 当第二乘接替的汽车到来,喇叭吹着,催我们再上车去的一刻,我们立在回龙寺东面的小桥栏里,看看寺后的湖光,看看北面湖上的群山,更问问上这寺里来出家养老,要出几百元钱才可以买到一所寮房的内部组织,简直有点儿不想上车,不想再回到红尘人世去的样子。 因为在瓶窑耽误了将近两小时的工夫,怕前程路远,晚上赶不及回杭州,所以汽车一发,就拼命地加紧了速度;所以驶过湖州,驶过烟波浩荡的太湖边上,都不曾下来拥鼻微吟,学一学骚人雅士的流连风景。但当走过江浙交界的界碑的瞬间,与过国道正中途太湖湖上有许多妨碍交通的木牌坊立着的一刹那,大家的心里,也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感慨,这是人类当自以为把“无限”征服了的时候,必然地要起来的一种感慨。宇宙之中,最显而易见的“无限”的观念,是空间与时间;人生天地间,与无限的时间和空间来一较量,实在是太渺小太可怜了;于是乎就得想个法子出来,好让大家来自慰一下。所以国界省界县界等等,就是人类凭了浅薄的头脑,想把无限的空间来加以限制的一种小玩意儿;里程的记数,与夫山川界路的划分,用意虽在保持私有财产的制度,但实际却可以说是我们对于“无限”想加以征服的企图。把一串不断的时间来划成年,分成月,更细切成日与时与分,其用意也在乎此,就是数的设定,也何尝不是出于这一种人类的野心?因为径寸之木,以二分之,便一辈子也分不完,一加一地将数目连加上去,也同样一辈子都加不尽的。 车过太湖,于受到了这些说不出理由的感动之外,我们原也同做梦似地从车窗里看到了一点点风景。烈日下闪烁着的汪洋三万六千顷的湖波,以及老远老远浮在那里的马迹山、洞庭山等的岛影,从飞驰着的汽车窗里遥望过去,却像是电影里的外景,也像是走马灯上的湖山。而正当京杭国道的正中,从山坡高处,在土方堤下看得见的那些草舍田畴,农夫牛马,以及青青的草色,矮矮的树林,白练的湖波,蜿蜒的溪谷,更像是由一位有艺术趣味的模型制作家手捏出来的山谷的缩图。 从国道向西叉去,又在高低不平的新筑支路上疾驰了二三十分钟,正当正午,车子却到了善卷洞外了。 善卷洞外的最初的印象,是一排不大有树木的小山,和许多颜色不甚调和的水泥亭子及洋房。虽说是洋房,但洞口的那一座大建筑物,图样也实在真坏;或许是建筑未完,布置未竣,所以给来游的人的最初印象,不甚高明;但洞内的水门汀路,及岩壁的开凿等工程,也着实还有些可以商量的地方。在我们这些曾经见过广西的岩洞,与北山三十六洞天的游客看来,觉得善卷洞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山洞而已,可是储先生的苦心经营,化了十余万块钱,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完工的那一种毅力,却真值得佩服得很。善卷洞的最大特点,是由洞底流向后山出口的那一条洞里的暗水,坐坐船也有十几分钟好走;穿出后山,豁然开朗,又是一番景象了,这一段洞里的行舟,倒真是不可埋没的奇趣。我们因为到了洞里,大家都同饿狼似地感到了饥饿,并且下午回来,还有二三百里的公路要跑,所以在善卷洞中只匆匆看了一个大概。附近的古迹,像祝英台的坟和故宅,上面有一块吴天玺元年封禅囤碑立着的国山等处,都没有去;而守洞导游的一群貌似匪类的人,只知敲竹杠、不知领导游客,说明历史的种种缺点,更令我们这六位塞饱了面包和罐头食物的假日旅行者,各催生了可嫌的呕吐。竹杠原也敲得并不很大,但使用一根手杖,坐一坐洞里的石磉,甚而至于舒一舒下气,都要算几毛几分的大洋,却真有点儿气人。 从善卷洞出来,大约东面离洞口约莫有十里地左右的路旁,我们又偶然发现了一个芙蓉古寺。这寺据说是唐代的名刹,像是近年来新行修理的样子;四围的树木,门外的小桥,寺东面的一座洁净的客厅,都令人能够发生一种好感;而临走的时候,对于两毫银币的力钱的谢绝,尤其使我们感到了僧俗的界别;因为看和尚的态度,倒并不是在于嫌憎钱少,却只是对于应接不周的这件事情在抱歉的样子。 再遵早晨进去的原路出来,走到了一处有牌坊立着的三叉路口,是朝南走向庚桑亦即张公洞去的支路了,路牌上写着,有三公里多点的路程。 张公洞似乎已经由储先生完全整理好了,我们车到了后洞的石级之前,走上了对洞口的那一扇门前坐下,扑面就感到了一阵冷气,凉隐隐,潮露露,立在那一扇造在马鞍小岭上的房屋下的圆洞门前发着抖,更向下往洞口一看,从洞里哼出来的,却是一层云不像云烟不似烟的凉水蒸气。没有进洞,大家就高兴极了,说这里真是一块不知三伏暑的极乐世界。喝了几口茶,换上了套鞋,点着油灯,跟着守洞的人,一层一层的下去,大家的肌肤上就起了鸡粒;等到了海王厅的大柱下去立定,举头向上面前洞口瞭望天光的时候,大家的话声,都嗡嗡然变成了怪响。第一是鼻头里凝住了鼻液,伤起风来了;第二是因为那一个圆形的大石盖,几百丈方的大石盖,对说话的人声,起了回音。脚力强健的赵公夫妇,还下洞底里去看了水中的石柱,上前洞口去看天光,我们四个却只在海王厅里,饱吸着蝙蝠的大小便气,高声乱唱了一阵京调,因而嗡嗡的怪响,也同潮也似地涨满了全洞。 从庚桑洞出来,已经是未末申初的时刻了,但从支路驶回国道,飞驰到湖州的时候,太阳还高得很。于是大家就同声一致,决定走下车去,上碧浪湖头去展拜一回英士先生的坟墓。道场山上的塔院,湖州城里的人家,原也同几十年前的样子一样,没有什么改易,可是碧浪湖的湖道,却淤塞得可观,大约再过几十年,就要变得像大明湖一般,涨成一片的水田旱道无疑了;沧海变桑田,又何必麻姑才看得见,我就可以算是一个目睹着这碧浪湖淤塞的老寿星。 回来的路上,大约是各感到了疲倦的结果,两个多钟头,坐在车子面里,竟没有一个人发放一点高声的宏论;直到七点钟前,车到旗下,在朱公馆洗了一洗手脸,徒步走上湖滨菜馆去吃饭的中间,朱公才用了文言的语气,做了一篇批评今天的游迹的奇文,终于引得大家哈哈地发了笑,多吃了一碗稀饭,总算也是这一次游行的一个伟大的结局。 “且夫天下事物,有意求之,往往不能得预定的效果;而偶然的发生,则枝节之可观每有胜于根千万倍者。所谓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之古语,殆此之谓欤?即以今日之游踪而论,瓶窑的一役,且远胜于宜兴之两洞;关蓉的一寺,亦较强于碧浪的湖波;而一路之遥山近水,太湖的倒映青天,回来过拱埠时之几点疏雨,尤其是文中的佳作,意外的收成。总而言之,清游一日,所得正多,我辈亦大可自慰。若欲论功行赏,则赵公之指挥得体,夫人的辎重备粮,尤堪嘉奖;其次则飞车赶路,舆人之功不可磨;至于吟诗记事,播之遐迩,传之将来,则更有待于达翁,鄙见如此,质之赵公,以为何如?” 这一段名议论,确是朱公用了缓慢的湖北官音,随口诵出来的全文,认为不忍割爱,所以一字不易,为之记录于此。 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四日 过富春江 前两天增嘏和他的妹妹,以及英国军官晏子少校(Major Edward AA-inger)来杭州,我们于醉谈游步之余,还定下了一个上富春江去的计划。 这一位少校,实在有趣;在东方驻扎得久了,他非但生活习惯,都染了中国风,连他的容貌态度,也十足带着了中国气,他的身材本不十分高大,但背脊伛偻,同我们中国的中年人比较起来,向背后望去,简直是辨不出谁黄谁白;一般军人所特有的那一种挺胸突肚、傲岸的气象,在他身上,是丝毫也不具的。他的两脚又像日本人似地向外弓曲,立起正来,中间会露出一条小缝,这当然因为他是骑兵,在马背上过日子过得多的缘故。 他虽则会开飞机,开汽车,划船,骑马,但不会走路;所以他说,他不喜欢山,却喜欢水!在西湖里荡了两日舟,他问起近边更还有什么好的地方没有,我们就决定了再陪他上富春江去的计划;好在汽车是他自己会开,有半日的工夫,就可以往返的。 驶过六和塔下,走上江边一带波形的道上的时候,他果然喜欢极了,他说这地方有点像日本的濑户内海。江潮落了,江水绿得迷人;而那一天午后,又是淡云微日的暮秋天,在太阳底下走起路来,还要出一点潮汗。过了梵村,驰上四面是小山,满望是稻田的杭富交界的平原里,景象又变了一变,他说只有美国东部的乡村里,有这一种干草黄时的和平村景,他倒又想起在美国时候的事情来了。 由富阳站里,沿了新开的那条环城马路,把车开到了鹳山脚下,一步登天,爬上春江第一楼头眺望的时候,他才吃了一惊,说这山水真像是摩西的魔术。因为车由凌家桥转弯,跑在杭富道上,所见的只是些青山平谷,茅舍枫林;到得富阳,沿了那座弓也似的舒姑屏山脚,驶入站里,也只能看到些错落的人家,与一排人家南岸的高山;就是到了东城脚下,在很狭的新筑马路上走下车来的一刻,没有到过富阳的人,也决不会想到登山几步,就可以看见这一幅山重水复的黄子久的画图的。 我们在山头那株樟树下的石栏上坐了好久,增嘏并且还指着山下的一块汉高士严子陵先生垂钓处的石碑,将范文正公的祠堂记,以及上面七里泷边东台西台的故事,译给了这一位少校听。他听到了谢皋羽的西台恸哭的一幕,却兴奋起来了,说:“为什么不拿这个故事来做一本戏剧?像雪勒的《威廉退儿》一样,这地方倒也很可以起一座谢氏的祠堂。” 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他一面开着车,眼睛呆呆看着远处,一边却幽幽的告诉我和增嘏说:“我若要选择第二个国籍的话,那我情愿来做个中国人。” 车过分境岭后,他跳下车来,去看了一番建筑在近边山上的碉堡;我留在车里,陪伴着一位小姐,一位太太,从车窗里看见了他的那个向前微俯的背影,以及两脚蹒跚在斜阳衰草的山道上的缓步,我却突然间想起了一篇哈代的短篇,题名叫作《忧郁的骑兵》的小说。联想一活动,并且又想起刚才在鹳山上所谈的那一段话来了,皱鼻一哼,就哼出了这样的二十八字: 三分天下二分亡,四海何人吊国殇, 偶向西台台畔过,苔痕犹似泪淋浪。 双十节近在目前,我想将这几句狗屁诗来应景,把它当作国庆日的哀词,倒也使得。 一九三五年十月九日 西溪的晴雨 西北风未起,蟹也不曾肥,我原晓得芦花总还没有白,前两星期,源宁来看了西湖,说他倒觉得有点失望,因为湖光山色,太整齐,太小巧,不够味儿,他开来的一张节目上,原有西溪的一项;恰巧第二天又下了微雨,秋原和我就主张微雨里下西溪,好教源宁去尝一尝这西湖近旁的野趣。 天色是阴阴漠漠的一层,湿风吹来,有点儿冷,也有点儿香,香的是野草花的气息。车过方井旁边,自然又下车来,去看了一下那座天主圣教修士们的古墓。从墓门望进去,只是黑沉沉、冷冰冰的一个大洞,什么也看不见,鼻子里却闻吸到了一种霉灰的阴气。 把鼻子掀了两掀,耸了一耸肩膀,大家都说,可惜忘记带了电筒,但在下意识里,自然也有一种恐怖、不安、和畏缩的心意,在那里作恶,直到了花坞的溪旁,走进窗明几净的静莲庵(?)堂去坐下,喝了两碗清茶,这一些鬼胎,方才洗涤了个空空脱脱。 游西溪,本来是以松木场下船,带了酒盒行厨,慢慢儿地向西摇去为正宗。像我们那么高坐了汽车,飞鸣而过古荡、东岳,一个钟头要走百来里路的旅客,终于是难度的俗物,但是俗物也有俗益,你若坐在汽车座里,引颈而向西向北一望,直到湖州,只见一派空明,遥盖在淡绿成阴的斜平海上;这中间不见水,不见山,当然也不见人,只是渺渺茫茫,青青绿绿,远无岸,近亦无田园村落的一个大斜坡,过秦亭山后,一直到留下为止的那一条沿山大道上的景色,好处就在这里,尤其是当微雨朦胧,江南草长的春或秋的半中间。 从留下下船,回环曲折,一路向西向北,只在芦花浅水里打圈圈:圆桥茅舍,桑树蓼花,是本地的风光,还不足道;最古怪的,是剩在背后的一带湖上的青山,不知不觉,忽而又会得移上你的面前来,和你点一点头,又匆匆的别了。 摇船的少女,也总好算是西溪的一景;一个站在船尾把摇橹,一个坐在船头上使桨,身体一伸一俯,一往一来,和橹声的咿呀,水波的起落,凑合成一大又圆又曲的进行软调;游人到此,自然会想起瘦西湖边,竹西歌吹的闲情,而源宁昨天在漪园月下老人祠里求得的那枝灵签,仿佛是完全的应了,签诗的语文,是《鄘风桑中》章末后的三句,叫做“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此后便到了交芦庵,上了弹指楼,因为是在雨里,带水拖泥,终于也感不到什么的大趣,但这一天向晚回来,在湖滨酒楼上放谈之下,源宁却一本正经地说:“今天的西溪,却比昨日的西湖,要好三倍。” 前天星期假日,日暖风和,并且在报上也曾看到了芦花怒放的消息,午后日斜,老龙夫妇,又来约去西溪,去的时候,太晚了一点,所以只在秋雪庵的弹指楼上,消磨了半日之半。一片斜阳,反照在芦花浅渚的高头,花也并未怒放,树叶也不曾凋落,原不见秋,更不见雪,只是一味的晴明浩荡,飘飘然,浑浑然,洞贯了我们的肠腑,老僧无相,烧了面,泡了茶,更送来了酒,末后还拿出了纸和墨,我们看看日影下的北高峰,看看庵旁边的芦花荡,就问无相,花要几时才能全白?老僧操着缓慢的楚国口音,微笑着说:“总要到阴历十月的中间;若有月亮,更为出色。”说后,还提出了一个交换的条件,要我们到那时候,再去一玩,他当预备些精馔相待,聊当作润笔,可是今天的字,却非写不可,老龙写了“一剑横飞破六合,万家憔悴哭三吴”的十四个字,我也附和着抄了一副不知在那里见过的联语:“春梦有时来枕畔,夕阳依旧上帘钩。” 喝得酒醉醺醺,走下楼来,小河里起了晚烟,船中间满载了黑暗,龙妇又逸兴遄飞,不知上那里去摸出了一枝洞箫来吹着。“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倒真有点像是七月既望,和东坡在赤壁的夜游。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二日 闽游滴沥之一 今年是一个闰年——闰三月——我老早就晓得在阳历二月尽头,要大冷几天;年纪大了一点,怕寒怕暑,比年青时厉害得多了,所以当旧历的年底,就在打算上什么地方去过一个冬尾和春头。 从前在一篇关于住所的话里,也曾提起过住家的适地。我以为北平住家,是最好也没有的地方,其次便想到了国民政府没有定鼎以前的南京,与偏处海滨,同时得享受海洋、大陆两种和谐气候的福州。自从这一篇不关大体,猥杂无聊的浅短文字,在《文学》的散文栏里发表以来,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接连着就来两个反响,致使我直到现在也不能够逃出它们的圈子。 反响的第一个,是一位有志者的愿意借给我以造屋的金钱;结果,于杭州住房之旁,一间避风雨的茅庐,就在去年年底,修盖起来了;到了现在,还是油漆未干,画龙之后,终于未曾点睛。反响的第二个,是这一回应了朋友之招,于阴历正月的初头,匆匆出走,附船南下的这一次的七闽之行。 上车的头一天晚上,杭州还是北风雨雪,寒冷得像在河北的旧都里一样。并且因为要决定出行与否的缘故,和内人还起了一场无谓的争执;闹闹吵吵,一直坐到了天亮,等太阳出来了的时候为止。上小面馆去吃了一碗鳝鱼面后,头脑虽说清醒了点,但将头深缩着在大氅的领里,看看天色,终于还不想马上就去上飘泊的长途。因此捱迟了一刻,又捱迟了一点,终于捱到了八点三十几分,离杭宁特快通车开车前只有二十分钟的时候。霞拼命的催我,早就把一包被包,和一只手提箱送上等在门口的黄包车去了,我临时还忘记了一串锁钥。 在阳光眩目的城站月台上立定,侧目西看看凤凰山上的朝霞,一阵西风,忽而又吹上我的头发,于是就想起了那顶新买的黑呢软帽还没有带来。霞着了急,马上去打电话;我倒还是随随便便的,今天趁这晴和的天气,再上孤山灵峰去走它一天,也不很好么?只教有钱,路总不会得卖完,到得明天,车总也自然会再开的。但是不多一忽,车子也从南星桥开来了,同时帽子也由佣人赶送到了站上;这么一来,迟疑的口实,都已经没有,不得已只好慢沌沌走上了车座。到上海是下午一点半的样子,在靖安轮船的舱里把身体横放倒的时候,看见太阳已经有点西斜,大约总在未末申初的几刻钟里了吧?不多一忽,船就开行了。 吴淞的进口出口,以及南行的海上风光,在这二十多年里,是不知道已经经过了多少次数的,所以也懒得上甲板上去吃西北风。和同舱的那位张涤如先生,一通问了姓名籍贯,知道彼此还是杭州许多亲戚朋友的Mutual Friend,所以我们喝着酒,谈着闲天,计算着船进马尾港口,横靠南台的时日与钟点,倒也忘记了离乡背井的悲哀。只是静默下来,心里头总觉得有点儿隐痛难熬,先还浑浑然不晓得究竟是为了什么?随后方想起了昨天晚上和霞的一场争吵,与今天开车时她那张立在铁栅外的苍白的脸,就是这一点心痛的病源。 “有办法,有办法,让我来打一个无线电回去安慰她吧!” 可是叫了船舱侍役来一问,却又说,船上原也有无线电机的设备,但是船客是不可以借此打电报的;因此我这一点心痛,终于苦受了两天两夜,直等船到了福州,在南台青年会住下,一个电报送出之后,方才稍稍淡薄了下去。 船进马尾港之先的一段渔村小岛的清景,以及大小五虎山、金刚腿、南北龟、瞿心庙、缺嘴将军等名胜故垒的眺望,想是到过福州的人,都看见过,听到过的事迹,我一时辨也辨不清,此地只能暂且不表,——记得在八九年前初到福州的时候,也曾经稍稍写过一点了——;只有一点,见了青山绿水的南国的海港,以及海港外山上孤立着的灯塔与洋楼,我心里倒想起了波兰显克微支的那一篇写守灯塔者的小说,与那威伊孛生的那出有名戏本《海洋夫人》里的人物与剧情。同时并且也想起了少年时候,一样的在这一种海港里进出时的心境,血潮一涨,老态也因而渐除,居然自己也跑上前跑落后地上甲板去和那些年少的同轮船者夹混了好半天。 三北公司闽行线的轮船靖安的唯一迷人处,是在直驶南台靠岸的六个大字;因为她的船身宽,船底平,乘着潮头,可以开进马尾,倒溯闽江而直上南台的新筑码头边上去靠岸;但是这一次,不晓得是我的运气呢还是晦气,终于受了她的一次骗。上海出口的时候,大家都说后天早晨船可以到马尾,第三天的中午,就可以到南台市上去买醉听歌了,所以船上的人,都非常之快活,仿佛是踏上了靖安的舱板,就等于已经踏上了南台的沙岸似的。并且天气也晴和,晚上还有了元宵节前的大半规上弦的月亮;风平浪静,在过最险恶的温州洋时,也同在长江里行船一样,船身一摇晃也不曾摇晃。可是到了该进马尾港的第三天的早晨,船只如同蚂蚁爬地球似的在口外的丛岛中徘徊,似乎对口外的白水青山,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船后面水波不兴,清风徐来,——用这两句古人的妙句来形容那一日船后面的情景,或者有人会感到诗意,但实际则推动机失去了作用,连船后面所必拖的一条水纹也激不起来,不消说当高速度前进时所振动起的那一股对面风,也终于没有——,比到苏东坡在赤壁放舟时的那种舒徐态度,我想只会得超过几分。因而等潮落之后,过了中午,我们才入了马尾,在江中间抛下了锚。幸亏赖张涤如君及几位在建设厅车务处任职的同船者的尽力,我才能于下午三点多点,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惊涛骇浪里爬上了小火轮,驶到了马尾的江边;否则,我想就是做了水鬼,也将问不到到阎王那里去的路程,因为苦竹钩辀,那些苦力船家搬运男女在那里讲的,不是中国话,也不是外国话,却是实实在在的马尾土话的缘故。 福州的情形大不同了;从前是只能从马尾坐小火轮去南台的一段路程,现在竟沿闽江东岸筑起了一条坦坦的汽车大道,大道上还有前面装置着一辆脚踏车,五六年前在上海的法界以及郊外也还看得见的三轮人力车在飞跑;汽车驶过鼓山的西麓,正当协和学院直下的里把路上,更有好几群穿着得极摩登的少年男女,在那里唱歌、散步,手挽着手的享乐浓春;汽车过后,那几位少女并且还擎摇着白雪似的手帕,微露着细磁似的牙齿,在向我招呼,欢笑,像在哀怜我的孤独,慰抚我的衰老似地。 到了南台,样子更不同了;从前的那些坍败的木头房屋,都变成了钢骨水泥的高楼;马路纵横,白牌子黑牌子的汽车也穿梭似的在鸣警笛。那一条架在闽江江上的长桥,——万寿桥——拆去了环洞,改成了平面,仓前山上住着的中外豪绅,都可以从门口直登汽车,直上城里去了;十年的岁月,在这里总算也留下了成绩,和我自身的十年之前初到这里时的那一种勇气勃勃的壮年期来一比,只觉得福州是打了一针返老还童的强壮针,而我却生了一场死里逃生的大病,两个面目,完全相背而驰了十年,各不能认识各的固有形容了;到了这里,我才深深地,深深地加倍感到了树犹如此,我老何堪的古人的叹息。 南台本来是从前的福州的商业中枢,因而乐户连云,烟花遍地,晚上是闹得离人不能够安枕的,但现在似乎也受了世界经济衰落的影响,那一批游荡的商人,数目却减少了。大桥的南面是中洲,中洲的南面是仓前山,这两处地方,原系福州附廓的佳丽住宅区,若接亦离,若离也接,等于鼓浪屿之于厦门一样,虽则典丽华贵,依旧是不减当年,但远看过去,似乎红墙上的夕照,也少了一层光辉,这大约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吧?否则,想总是十年来的尘土,飞上了那些山上的洋楼,把它们的鲜艳味暗淡化了的缘故。 在南台的高楼上住下的第一晚,推窗一看,就看见了那一轮将次圆满的元宵前的皓月,流照在碎银子似的闽江细浪的高头。天气暧极,在夜空气里着实感到了一种春意,在这一个南国里的春宵,想该是虫声新透绿窗纱的时候了。看不多时,果然铜铜盘铜铜盘地来了几班踏高跷、跳龙灯的庆祝元宵者的行列,从大桥上经过,在走向仓前山去;于是每逢佳节思亲的感触,自然也就从这几列灯火的光芒上,传染到了我的心里,又想起闺中的小儿女来了;没有办法,我只好撇下了窗前的美景,灭去了灯,关上了门,睡下去寻还乡的美梦,虽然有没有梦做,原也是说不定的。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八日写 原载一九三六年三月十六日《宇宙风》半月刊等十三期 闽游滴沥之二 曾经到过福州的一位朋友写信来,说福建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依次序来排列,当为:第一山水,第二少女,第三饮食,第四气候。福建的山水,实在也真美丽;北峙仙霞,西耸武夷,蜿蜒东南直下,便分成无数的山区。地气温暖,微雨时行,以致山间草木,一年中无枯萎的时候。最奇怪的,是梅花开日,桃李也同时怒放;相思树、荔枝树、榕树、杜松之属,到处青葱欲滴,即在寒冬,亦像是首夏的样子。 闽江发源浦城县北渔梁山下,亦称建溪,又叫剑江,更有一个西江的别号;大抵随地易名,到处收纳清溪小水,曲折而达福州,更从南台折而向东向南,以入于海。水色的清,水流的急,以及湾处江面的宽,总之江上的景色,一切都可以做一种江水的秀逸的代表;扬子江没有她的绿,富春江不及她的曲,珠江比不上她的静。人家在把她譬作中国的莱茵,我想这譬喻总只有过之,决不会得不及。 你试想想,福建既有了那么些个山,又有了这么大的一条水,盘旋环绕,终岁绿成一片,自然的风景,哪里还会得比别处更差一点儿?然而“逢人都问武夷山”,仿佛是福建的景致,只限在闽西崇安的一角,除了九曲的清溪,三十六峰的崇山峻岭而外,别的就不足道似的,这又是什么缘故?想来想去,我想最大的原因,总还是在古代交通的不便。因为交通不便之故,所以外省的人士,很少有得到福建来的;一二个驰骋中原的闽中骚客,懒得把乌龟山、蛇山、老虎山、狮子山等小山浅水,一一的列举出来,就只言其大者著者的武夷山来包括一切;于是外面的人,只晓得福建仅有武夷的三三六六,而返射过来,福建人也只知道唯有武夷山是值得向人夸说的了。其实呢,在闽江的两岸,以及从闽东直下,一直至诏安和广东接壤的海滨一带,都是无山不秀,无水不奇的地方;要取景致,非但是十景八景,可以随手而得,就是千景万景,也不难给取出很风雅很好听的名字来,如我们故乡西湖上的平湖秋月、苏堤春晓之类。 说虽则如此的说,但因尘事的劳人,闽南闽北,直到今日,我终还没有去过,所以详细的记叙,只好等诸异日;现在只能先从实地见过到过的地方说起,还是来记一点福州以及附廓的山川大略吧。 周亮工的《闽小纪》,我到此刻为止,也还不曾读过,但正在托人搜访,不知他所记的究竟是些什么。以我所见到的闽中册籍,以及近人的诗文集子看来,则福州附廓的最大名山,似乎是去东门外一二十里地远的鼓山。闽都地势,三面环山,中流一水,形状绝像是一把后有靠背左右有扶手的太师椅子。若把前面的照山,也取在内,则这一把椅子,又像是面前有一横档,给一二岁的小孩坐着玩的高椅了。两条扶手的脊岭,西面一条,是从延平东下,直到闽侯结脉的旗山;这山隔着江水,当夕阳照得通明,你站上省城高处,障手向西望去,原也看得浓紫絪缊;可是究竟路隔得远了一点,可望而不可即,去游的人,自然不多。东面的一条扶手,本由闽侯北面的莲花山分脉而来,一支直驱省城,落北而为屏山,就成了上面有一座镇海楼镇着的省城座峰;一支分而东下,高至二千七八百尺,直达海滨,离城最远处,也不过五六十里,就是到过福州的人,无不去登,没有到过福州的人,也无不闻名的鼓山了。鼓山自北而东而南,绵亘数十里,襟闽江而带东海,且又去城尺五,城里的人,朝夕偶一抬头,在无论什么地方,都看得见这座头上老有云封,腰间白墙点点的磈奇屏障。所以到福州不久,就有友人,陪我上山去玩;玩之不足,第二次并且还去宿了一宵。 鼓山的成分,当然也和别的海边高山一样,不外乎是些岩石泥沙树木泉水之属;可是它的特异处,却又奇怪得很,似乎有一位同神话里走出来的艺术巨人,把这些大石块、大泥沙,以及树木泉流,都按照了多样合致的原理,细心堆叠起来的样子。 坐汽车而出东城,三十分钟就可以到鼓山脚下的白云廨门口;过闽山第一亭,涉利见桥,拾级盘旋而上,穿过几个亭子,就到半山亭了;说是半山,实在只是到山腰涌泉寺的道路的一半,到最高峰的屴崱———俗称卓顶———大约总还有四分之三的路程。走过半山亭后,路也渐平,地也渐高,回眸四望,已经看得见闽江的一线横流,城里的人家春树,与夫马尾口外,海面上的浩荡的烟岚。路旁山下,有一座伟大的新坟,深藏在小山的怀里,是前主席杨树庄的永眠之地;过更衣亭、放生池后,涌泉寺的头山门牌坊,就远远在望了,这就是五代时闽王所创建的闽中第一名刹,有时候也叫作鼓山白云峰涌泉院的选佛大道场。 涌泉寺的建筑布置,原也同其他的佛丛林一样,有头山门、二山门、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后大殿、藏经楼、方丈室、僧寮客舍、戒堂、香积厨等等,但与别的大寺院不同的,却有三个地方。第一,是大殿右手厢房上的那一株龙爪松;据说未有寺之先,就有了这一株树,那么这棵老树精,应该是五代以前的遗物了,这当然是只好姑妄听之的一种神话;可是松枝盘曲,苍翠盖十余丈周围,月白风清之夜,有没有白鹤飞来,我可不能保,总之以躯干来论它的年纪,大约总许有二三百岁的样子。第二,里面的一尊韦驮菩萨,系跷起了一只脚,坐在那里的。关于这镇坐韦驮的传说,也是一个很有趣味的故事,现在只能含混的重述一下,作未曾到过鼓山的人的笑谈,因为和尚讲给我听的话,实际上我也听不到十分之二三,究竟对与不对,还须去问老住鼓山的人才行。 ——从前,一直在从前,记不清是哪一朝的哪一年了,福建省闹了水荒呢也不知旱荒;有一位素有根器的小法师,在这涌泉寺里出了家,年龄当然还只有十一二岁的光景。在这一个食指众多的大寺院里,小和尚当然是要给人家虐待、奚落、受欺侮的。荒年之后,寺院里的斋米完了,本来就待这小和尚不好的各年长师兄们,因为心里着了急,自然更要虐待虐待这小师弟,以出出他们的气。有一天风雨雷鸣的晚上,小和尚于吞声饮泣之余,双目合上,已经蒙眬睡着了,忽而一道红光,照射斗室,在他的面前,却出现了那位金身执杵的韦驮神。他微笑着对小和尚说,“被虐待者是有福的,你明天起来,告诉那些虐待你的众僧侣吧,叫他们下山去接收谷米去;明天几时几刻,是有一个人会送上几千几百担的米来的。”第二天天明,小和尚醒了,将这一个梦告诉了大家;大家只加添了些对他的揶揄,哪里能够相信?但到了时候,小和尚真的绝叫着下山去了,年纪大一点的众僧侣也当作玩耍似的嘲弄着他而跟下了山。但是,看呀!前面起的灰尘,不是运米来的车子么?到得山下,果然是那位城里的最大米商人送米来施舍了。一见小和尚合掌在候,他就下车来拜,嘴里还喃喃的说:“活菩萨,活菩萨,南无阿弥陀佛,救了我的命,还救了我的财。”原来这一位大米商,因鉴于饥馑的袭来,特去海外贩了数万斛的米,由海船运回到福建来的。但昨天晚上,将要进口的时候,忽而狂风大雨,几几乎把海船要全部的掀翻。他在舱里跪下去热心祈祷,只希望老天爷救救他的老命,过了一会,霹雳一声,榄杆上出现了两盏红灯,红灯下更出现了那一位金身执杵的韦驮大天君。怒目而视,高声而叱,他对米商人说:“你这一个剥削穷民、私贩外米的奸商,今天本应该绝命的;但念你祈祷的诚心,姑且饶你。明朝某时某刻,你要把这几船米的全部,送到鼓山寺去。山下有一位小法师合掌在等的,是某某菩萨的化身,你把米全交给他吧!”说完不见了韦驮,也不见了风云雷雨,青天一抹,西边还出现一规残夜明时的月亮。 众僧侣欢天喜地,各把米搬上了山,放入了仓;而小和尚走回殿来,正想向韦驮神顶礼的时候,却看见菩萨的额上,流满了辛苦的汗,袍甲上也洒满了雨滴与浪花。于是小和尚就跪下去说:“菩萨,你太辛苦了,你且坐下去歇息吧!”本来是立着的韦驮神,就突然地跷起了脚,坐下去休息了……。 涌泉寺的第三个特异之处,真的值得一说的,却是寺里宝藏着的一部经典。这一部经文,前两年日本曾有一位专门研究佛经的学者,来住寺影印,据说在寺里寄住工作了两整年,方才完工,现在正在东京整理。若这影印本整理完后,发表出来,佛学史上,将要因此而起一个惊天动地的波浪,因为这一部经,是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宝藏,就是在梵文国的印度,也早已绝迹了的缘故。此外还有一部血写的金刚经,和几叶菩提叶画成的藏佛,以及一瓶舍利子,也算是这涌泉寺的寺宝,但比起那一部绝无仅有的佛典来,却谈不上了。我本是一个无缘的众生,对佛学全没有研究,所以到了寺里,只喜欢看那些由和尚尼姑合拜的万佛胜会,寺门内新在建筑的回龙阁,以及大雄宝殿外面广庭里的那两枝由海军制造厂奉献的铁铸灯台之类,经典终于不曾去拜观。可是庙貌的庄严伟大,山中空气的幽静神奇,真是别一个境界,别一所天地;凡在深山大寺,如广东的鼎湖山,浙江的天目山、天台山等处所感得到的一种绝尘超世、缥缈凌云之感,在这里都感得到,名刹的成名,当然也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一九三六年三月在福州 原载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宇宙风》半月刊第十四期 闽游滴沥之三 《福建通志》的山经里,说鼓山延袤有数十里长,所以鼓山的山景,决不至只有几处;而游览的人,也决不是一个人在山上住几天就逛得了。不过涌泉寺是全山的一个中心,若以涌泉寺为出发点而谈鼓山,则东面离寺只有里把路远的灵源洞、喝水岩,以及更上一层的朱子读书台,却像是女子脸上的脂粉花饰,当能说是一山的精华荟萃的地方。 到灵源洞的山路,是要从回龙阁的后面经过,延山腰的一条石砌小道,曲折而向东去的。路的一面,就是靠小顶峰的一面,是铁壁似的石岩;在这一排石岩里,当然还有些花草树木,丛生在那里,倒覆下来,成了一条甬道。另一面,是一落千丈的山下绝壑了;但因为在这绝壑里,也有千年老的树木生长在那里,这些树顶有时候高得和路一样平,有时候还要高出路面一二丈长,所以人在这一条路上走路,倒还不觉得会发什么寒栗,仿佛即使掉了下去,也有树顶树枝,会把你接受了去,支住你的身体似的。不过一种清幽、静閟的感觉,却自然而然的在这些大树、绝壁、深壑里蒸发出来,在威胁着你,使你不敢高声地说一句话。 山径尽处,是一扇小小的门;穿门东望出去,只是一片渺渺茫茫的天与海,几点树梢,或一角山岩,随你看的人所立的角度方位的变移,或有会显现一下,随即隐去,到了这狭狭的门外,山路就没有了。没有路,便怎么办呢?你且莫急,小门外的百丈谷中,就是灵源洞底了;平路虽则没有,绝高绝狭的下坡石级,自然是有的。下了这一条深深的石级,回头来一看高处,又是何等耐人寻味的一幅风景!石级的狭路,看过去像是一条蛇的肚皮,回环曲屈,夹盘在绿的树,赭黑色的岩石的中间。在这层层阴暗的石树高头,把眼睛再抬高几分,就是光明浩荡的一线长天了,你说这景致,还不够人寻味么? 下了石级,我们已经到了灵源洞底了,虽说是洞,但实际却不过是一间天然的石屋。平坦的底,周围有五六丈方广,当然是一块整块的岩石。而在这底的周围、中部,以及莫名其妙的角落里,都有很深的绝涧,包围在那里。下石级处,就是一条数丈深的石涧,不过在这石涧上面,却又架着有一块自然的石桥。站在这石桥上,朝西面的桥下石壁一看,就看得见朱夫子写而刻石的那一个绝大的寿字,起码总要比我们人高两倍、宽一倍的那一个寿字。 洞的最宽广处,上面并没有盖,所以只是一区三面有绝壁、前面是深坑的深窝。岩石,岩石,再是岩石;方的,圆的,大的,小的,像一个人的,像一块屏风的,像不知什么的,重重叠叠,整整斜斜;最新式的立体建筑师,叠不到这样的适如其所,《挑滑车》的舞台布景画,也画不到这样的伟大;总而言之,这一区的天地,只好说是神工鬼斧来造成的,此外就没有什么话讲了。可是刻在这许许多多石头上的古代人的字和诗,那当然是人的斧凿;自宋以后,直到现代,千把年的工夫,也还没有把所有的石壁刻遍;不过挤却也挤得很,挤到了我不愿意一块一块地去细看它们的地步。 洞的北面靠山处,有一间三开的小楼造在那里;扶梯楼板,有点坏了,所以没有走上去。小楼外的右边,有一块高大的岩石立着,上面刻的是“喝水岩”的三个大字。故事又来了,我得再来重述一遍古人脑里所想出来的小说。 《三山志》里说:“建中四年,龙见于山之灵源洞;从事裴胄曰:神物所蟠,宜建寺以镇之。后有僧灵峤,诛茅为台,诵华严经,龙不为害,因号曰华严台,亦以名其寺。”照这记事看来,寺原还是洞古,而洞却以龙灵,所谓华严台、华严寺,也就在这洞的东边。不过“喝水岩”的三字,究竟是不是因这里出了龙,把水喝干了,于是就有此名的?抑或同一般人之所说,喝水的喝字,是棒喝之喝,盖因五代时圣僧国师晏,诵经于此,恶水声喧轰,叱之,西涧乃涸,迸流于东涧,后人尊敬国师,因有此名?我想这名目的由来,很有可以商量的余地。现在大家都只晓得坚持后一说,说是经国师晏一喝,这儿的涧里的水就没有了,并流到了东涧,但我想既要造一个故事出来,何不造得更离奇一点,使像安徒生的童话?一喝而水涸,也未免太简单了吧? 经过这灵源洞后,再爬将上去,果然是一个台,和一个寺;而这寺的大殿里,果然有一条水,日夜在流,寺僧并且还利用了这水,造了一个小小的水车,以绳的一端,钓上水车,一端钓上钟杵,制成了一个终年不息的自然撞钟的机械。而这一条水的水质,又带灰白色而极浓厚,像虎跑、惠山诸泉,一碗水里,有百来个铜子好摆,水只会得涨高,决不会溢出。 在这寺门前的华严台——也不知是不是——上,向西南瞭望开去,已经可以看得见群峰的俯伏,与江流的缭绕了;但走过石门,再升上一段,到了山头突出的朱子读书台去一看,眼界更要宽大,视野更要辽阔。我以为在鼓山上的眺望之处,当以此为第一;原因是在它的并不像屴崱峰的那么高峻,去去很容易,而所欲望见的田野河流山峰城市,却都可以在这里看得明明白白。 我的第二次上鼓山,是于黄昏前去,翌日早晨下来的;下山之先,也攀上了这一处朱夫子读书的地方。同游的人,催我下山,催了好几次,我还有点儿依依难舍,不忍马上离去此二丈见方的一块高台。坐上了山轿,也还回头转望了好几次,望得望不见了,才嗡嗡念着,念出了这么的几句山歌: 夜宿涌泉云雾窟,朝登朱子读书台, 怪他活泼源头水,一喝千年竟不回。 实在也真奇怪,灵源洞喝水岩前后左右的那些高深的绝涧里,竟一点儿流水也没有,我去的两次,并且还都是在大雨之后,经过不久的时候哩。 鼓山的最高峰名屴崱峰或名大顶峰、卓顶峰,状如覆釜,时有云遮;是看日出、看琉球海岛的胜地,我不曾去。大顶峰北下,是浴凤池;据说樵者常见五色雀群,饮浴于此。池之南,有石门砑立;应真台、祖师岩、涌泉窦、甘露松、白猿峡、香炉峰,都在石门之右。浴凤池右下,走过数峰,达海音洞,洞口宽大,有好几张席子好铺;其中深不可测,时闻海音,所以有此名称。白云洞,在海音洞下,由黄坑而登,只有一里多的山路,险巇峻崤,巨石如棋散置路上。听老游的人说来,鼓山洞窟,当以白云洞为第一;但这些地方,我都还不曾亲到,所以夸大的话,也不敢说;迟早,总再想去一趟的,现在暂且搁起在一旁吧。此外的一天门、二天门、三天门、狮子峰、钵盂峰,……峰……岩之类,名目虽则众多,但由老于游山者看来,大约总是大同小异的东西,写也写不得许多;记鼓山的文字,想在此终结了,此外只抄一点古人游鼓山的诗在下面,以润泽润泽我这一篇干燥的记事。 灵源洞 五代 释神晏 国师 何事最堪依,岩中独坐时, 路险人难到,峦高鸟不飞。 白云常满洞,论劫未层亏, 不话曹溪旨,焉干道者机。 鼓山 宋蔡襄 仙游人知福州 郡楼瞻东方,岚光莹人目, 乘舟逐早潮,十里登南麓。 云深翳前路,树暗迷幽谷, 朝鸡乱木鱼,晏日明金屋。 灵泉注石宝,清吹如篁竹, 飞毫划峭壁,势力忽惊触。 扪萝挤上峰,太空延眺瞩, 孤青浮海山,长白挂天瀑。 况逢肥遁人,素尚自幽独, 西景复向城,淹留未云足。 重游鼓山 山有元公亭 宋元绛 钱塘人知福州 谁书吾姓揭亭颜,栋宇飞腾气势完, 谷口秋风吹鬓发,海东朝日上栏杆。 地高顿觉群山小,天近须知六合宽, 三到岩扉殊不厌,异时长向画图看。 游鼓山 淳祐辛酉立秋后一日 释痴绝 野径斜连石涧旁,草根呢呢语寒螀, 郊原经雨多秋意,庭院无人自夕阳。 风卷暮云归碧嶂,叶随野水入寒塘, 数家篱落枫林外,枳壳垂青菊绽黄。 ——刻大顶峰 登屴崱峰 元 黄镇成 邵武人 屴崱峰高万丈梯,上方高与白云齐, 青山尽处海门阔,红日上来天宇低。 喝水无人空晏坐,磨崖有客漫留题, 飘然欲御长风去,一笑何烦过虎溪。 寒食与傅子登鼓山 明 郑善夫 绝顶天风云乱飞,海门高浪拍春衣, 霸图王气东南尽,尧韭秦花天汉稀。 此地赏心惟汝共,万方愁目欲何依, 要知寒食山中意,萍梗江湖几是非。 大顶峰 陈学麟 绝巘发高歌,天空见海多, 不知登泰岱,俯视更如何。 宿鼓山 庆历丙戌秋 宋 邵去华 玉磐声流夜阒寥,天风吹送海门涛, 鹤来松顶云归后,人倚栏杆月正高。 ——刻灵源洞 (以上自黄任辑《鼓山志》中抄出) 一九三六年三月末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四月十六日《宇宙风》半月刊第十五期 闽游滴沥之四 在上一回的杂记里,曾说记鼓山的话已经说完了,这一次本应该记些别的闽中山水的;可是当前七八天的那一天清明节日,又和朋友们去攀登了鼓山后卫的一支鼓岭;翻山涉谷,更从鼓岭经浴凤池西而下了白云洞的奇岩,觉得这一段路景,也不可以不记,所以想再来写一次鼓山的煞尾余波。文字若有灵,则二三十年后,自鼓岭至鼓山的一簇乱峰叠嶂,或者将因这一篇小记而被开发作华南的避暑中心区域,也说不定。 鼓岭在鼓山之北,省城的正东;出东门,向东直去,经过康山、马鞍山等小岭,再在平原里走十来里地,就可以到鼓岭的脚下。走走需一个半钟头,汽车则有二十分钟就能到了;鼓岭的避暑之佳,是我一到福州之后,就听说的,这一回却亲自去踏查了一下,原因也就想租它一间小屋来住住,可以过去一个很舒适的炎夏。 岭高大约有二千余尺,因东南面海,西北凌空之故,一天到晚,风吹不会停歇;所以到了伏天,城里自中午十二时起,到下午四点中间,也许会热到百度,但在岭上,却长夏没有上九十度的时候。二三十年前,有一位住省城内的美国医生,在盛夏的正中,被请去连江县诊视急病;自闽侯去连江的便道,以翻这一条岭去为最近。那一个病人,被诊治之后,究竟痊愈了没有,倒已无从稽考;但这一条鼓岭,却就被那一位医生诊断得可以避暑,先来造屋,现在竟发达到了有三四百号洋楼小筑的特殊区域了。 鼓岭的外观,同一般的山中避暑地的情形,也并无多大的不同。你若是曾经到过莫干山、鸡公山一带去过过夏的人,那见了鼓岭,也不会惊异,不会赞美,只会得到一种避暑地中间的小家碧玉的感想;可是这小家碧玉的无暴发户气,却正是鼓岭唯一迷人之处。 山上的房子,因为风多地峻的关系,绝少那些高楼大厦的笨重式样;壁以石砌,廊用沙铺,一区住宅,顶多也不过有五六间房间;小小的厨房,小小的院落,小小的花木篱笆,却是没有一间房子不备的。此外的公众球场、游泳池、公会堂、礼拜堂之类,本就是避暑地的必具之物,当然是可以不必说了。而像这一种房子的租金的便宜——每年租金顶多不过三百元,最廉者自百元起——日用的省约,却是别的避暑地方所找不出的特点。 我们同去者六人,刘爱其氏父子、刘运使、王医生以及新自北方南下的何熙曾前辈,在东西南的三处住宅区里,看了半天,觉得任何一间房子都好得很,任何一个地方都想租了它来。对于山水的贪爱,似乎并不妨碍廉洁,但一到了小家碧玉的丛中,看到了眼花缭乱的关头,这一点贪心,却也阻滞了决定的选择;佛家的三戒,以贪字冠诸瞋痒,实在是最有经验的哲理,我这一次去鼓岭,就受了这贪字之累,终于还没有决下想租定那里的一间。 还有这一次的鼓岭的一个附带的节目,是我们这一群外来的异乡异客,居然杂入到了岭上居民的老百姓中间,去过了一个很愉快很满足的清明佳节的那一幕。 在光天化日之下,岭上的大道广地里,摆上了十几桌的鱼肉海味的菜;将近中午,忽而从寂静的高山空气里,又传来了几声锣响;我们正在惊疑,问“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的中间,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却前来拱手相迎,说要我们去参加吃他们的清明酒去。酒是放在洋铁的大煤油箱里,搁在四块乱石高头,底下就用了松枝树叶,大规模地在煮的。跑上前去一看,酒的颜色,红得来像桃花水汁;浮在面上的糟滓,一勃一块,更像是美人面上,着在那里的胭脂美点。刘运使出口成章,一看就说这是牛饮的春醪;我起初看了,也觉得这酒的颜色不佳,不要是一醉千日的山中秘药。但经几位长者的殷勤劝酌,尝了几口之后,却觉得这种以红糟酿成的甜酒,真是世上无双的鲜甘美酒,有香槟之味而无绍酒之烈;乡下人的创造能力,毕竟要比城市的居民,高强数倍,到了这里,我倒真感得我们这些讲卫生、读洋书的人的无用了。 酒宴完后,是敬神的社戏的开场;男女老幼,都穿得齐齐整整,排列着坐在一个临时盖搭起来的戏台的前头;有几位吃得醉饱的老者,却于笑乐之余,感到了疲倦,歪倒了头,在阳光里竟一时呼呼瞌睡了过去,这又是一幅如何可爱的太平村景哩!“出门杨柳碧依依,木笔花开客未归,市远无饧供熟食,村深有纻试新衣,寒沙犬逐游鞍吠,落日鸦衔祭肉飞,闻说旧时春赛罢,家家鼓笛醉成围”,这虽是戴表元咏浙江内地的寒食的诗,但在此时此地,岂不也一样地可以引用的么? 我们这一批搅乱和平的外客,自然没有福气和他们长在一道享受尽这一天完美的永日;两点钟敲后,就绕过东头,在苍翠里拾级下山,走上了去白云洞的大道。鼓岭南下,是一条弯曲的清溪,深埋在岩石与乱峰的怀里;峡长的一谷,也散点着几枝桃花,花瓣浮漾在水面,静静地向西流去,去报告山外的居民以春尽的消息了;到了谷底,回头来再向鼓岭一看,各人的脑里,才涌起了一种惜别的浓情。千秋万岁,魂若有灵,我总必再择一个清明的节日,化鹤重来一次,来祝福祝福这些鼓岭山里的居民;因为今天在鼓岭过去的半天,实在太有意思,太值得人留恋了。当我这一个念头,正还没有转完,而重从谷底向南攀援上岭还没有到几十级之先,不知是我这私念感动了天心呢?还是鼓岭的老百姓在托天留我,忽而一阵风来,从东面吹起了几朵乌云,雷声隐隐,从云层厚处,竟下起同眼泪似的雨滴来了,于是脚上只穿着毛布底鞋的我和刘运使两个,就着了急,仍想跑回鼓岭去躲雨去。究竟还是前进呢还是后退?大家将这问题在商量着还没有决定的一刹那,前面树荫底下却突然闪出了一位六七十岁的乡下老寿星,在对了我们微笑着走上前来了。刘运使说:“这是来救我们的急难的山神老土地!”而刘家的小弟弟广京,跑上了前头,向这老者去请了一下示;他果然高声的笑着,对我们作满足的报告说;“这雨是下不大的。大约过五分钟就会晴了。”对于天候的经验,我不如老农,对于爬山的勇气,我又不如这位小弟弟,等雨滴住了以后,路也正绕到了浴凤池的西边,他们大家往前面去了,我却自怨自艾,对了山头的怪石,又作了半天的忏悔。 向西一转,走到了山头尽处,将到白云洞的里把来路中间,忽而地辟天开,风景大变,我们已走入了一条万丈绝壁的鸟道的高头;头上面只有一块天,眼底下只是黑黝黝的大石壁,石壁中间盘旋着一条只容一个人走得的勉强开凿出来的小曲径;上这里来一看周围,我才晓得从前所走过的山路,直等于平坦的大道,一般人所说的白云洞的奇岩险路,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绝景了。 原来鼓山西面的这一处山坳,是由两大块三千尺高的石壁,照人字形对立着排列起来的。所谓白云洞者,就是在人字的左面那块大石壁中间的一个洞,上面有一块百丈内外的方壁横盖在那里。这一块方壁就叫一片岩,而那个佛寺,就系以这一片岩为屋顶,以全洞做它的地基的。西北角里,接近人字上半部的一角一片岩下,还留起了一弓空地,造出了几条石椅石桌,可以供游人的栖息,可以看雨后的烟岚,更可以大叫一声,听对面那块大石壁里返传过来的不绝的回音。 白云洞的寺并不大,地方也并不觉得幽深曲折与灵奇,可是从寺门走出,往下向绝壁里下来,经过陡削直立的头天门、二三天门、云屏、挹翠岩,与夫最危险的那条龙脊路,而到凡圣寺的一段山路,包管你只叫去过一次,就会得毕生也忘记不了,妙处就在它的险峻。同去的何熙曾氏,是曾经登过西岳华山的绝顶的,到了龙脊路上,他也说,这一块地方倒确有点儿华山的风味。 凡圣寺,是曾居士在住修的一所新庵,庵左面有瀑布流泉,在大石缝里飞奔狂跳。瀑布下面,一块大方岩的顶上,有一处空亭,也安置了些石桌石椅,在款待游人。我们走过寺门,从寺门前一小块花园里走上这观瀑亭去的中间,在关闭着的寺门上,看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说:“庵主往山后扫落叶,拾枯枝去了;来客们请上观瀑亭去歇息!”这又是何等悠闲自在的一张启事书! 从凡圣寺下来,再走上三五里路,就是积翠庵了;陡绝的石壁,到此才平,千岩万壑的溪流,到此汇聚;庵前有一排大树,大树下尽是些白石清泉,前临大江,后靠峻岭,看起来四平八稳,与白云洞一路的奇岩奇石一比,又觉得这里是一篇堂而皇之的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而白云洞那面却是鬼气阴森的李长吉的歌曲。积翠庵下,是名叫作布头的一个村子,千年的榕树,斜覆在断桥流水的高头,牛眠犬吠,晚烟缭绕着云霞,等我们走过村上面的一泓清水的旁边,向烈妇亭一齐行过最敬礼后,田里的秧针,已经看不出来,耕倦了的农民,都在油灯下吃晚饭了;回到了南台,我和熙曾,更在江边的高楼上喝酒谈天,直到了半夜过后,方才上床去伸直了两只倦脚。一九三六年的清明节日,就这样的过去了。人虽则感到了极端的疲倦,但是回味津津,明年此日,还想再去同样地疲倦它一次,不晓得天时人事,可能容许? 四月十三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五月一日《宇宙风》半月刊第十六期 闽游滴沥之五 福州城的雅号,叫做榕城,原因是为了在城内外的数千年老榕树之多得无以复加;福州的别号,又叫作三山,就因为在福州城里有许多许多大大小小的山。 凡到过福州,或翻开福州游记及指南之类的书来看过一道的人,都背诵得出山歌似的一句形容福州城内诸山的熟语,叫作“三山藏,三山现,三山看不见”。所谓三山藏者,有的说系指法海寺所在地的罗山,屏山东南麓的冶山,与在闽山巷光禄坊附近的闽山而言;有的更变换名称,说是罗山、泉山(即冶山)、玉尺山(即闽山)的三山。总之,这不大惹人注意的三山,是在三山现的三山之外的高地,或共脉而异名,或沿山而起屋,使一般身履其顶的人,不觉得是登在山上。此外则福州城内,尤其是在北城,还有许多以岭取名的地方,若说起藏而不露的山来,我想这些岭地,当然也可以包括在内。所谓三山看不见者,听说是指在钟山涧里的钟山,芝涧里的芝山,以及龙山巷一家私人园内的龙山(或谓系指东城的灵山)而言;这些大约本不是山,不过那些好奇爱僻的先生们,手捧着水烟袋,眼看着梅雨天,闲空不过,才想出来难难人的说法。至于三山现的三山哩,却位置天然,风景互异,真是值得一说的福州佳丽。凡曾经身到过福建省会的人,钩辀的鸟语,海陆的奇珍,都会年久而或忘,唯有这三山的形势,却到死也不会忘记。福州的别号三山,实在也真是最简括不过的命名。 福州城全体的形状,像一只龙虾的赴壑;两只大箝,是东面的于山,西面的乌山,上跷的尾巴,恰正是上面有一座镇海楼在的屏山(即越王山);一道虾须,直拖出去,是到南台为止的那一条大道;虾须尽处,就是闽江的江面,众水汇聚而入海的地方了。 福州城的创建,当然要远溯到越王勾践的七世孙无疆,及秦二世时,无诸开国,都冶为城,就在现在的布政里,屏山东南麓名冶山的一块小地方。晋太康三年,始置郡;后太守严高,听了郭璞之言,方经始于越王山之南,又向南开辟了一下。于是就有了左鼓右旗,玉带横腰的赞语。唐宋而后,渐次扩充;到了明朝,因元之旧,更建橹楼敌台,复以重屋,门列七城,于是便“隐然金汤之固,三峰峙于域中,二绝标于户外;甘果方几,莲花现瑞,襟江带湖,东南并海,二湖吞吐,百河灌溉”,居然成了现在那么的一大都会。宋谢泌的“湖田播种重收谷,山路逢人半是僧,城里三山千簇寺,夜间七塔万枝灯”及陈轩的“城里三山古越都,楼台相望跨蓬壶,有时细雨微烟罩,便是天然水墨图”两诗,就是到了现代,也还用得着。诗里头每有人题起,而会城别号之所从出的三山,就是屏山、乌山,与于山了。 屏山在现在省城的正北,下面拖落来就是冶山,实际上,却从何处起是屏山,到何处止是冶山的界限也分不明白。旧日的城墙,一半就绕在这山的北部;而山的绝顶,雄镇着一座巍巍乎大不可当的镇海楼。楼的原建筑,虽则已经摧毁,但旧址上的那座碉堡,也足以令人想起当年的豪举。每于夕阳欲下时,车过山脚,举头一望碉堡上金黄的残照,总莫名其妙的要起一种感慨,真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缘故。 屏山东南下的一区山地,南为冶山,再南为将军山,是古代闽中衙署府第的中枢。无诸建国,都即在此;晋守严高的刺史衙署,也就在这里。唐为都督府衙,又为观察使衙,又为威武军衙。闽王审知建牙开府,造文德殿、长春宫、紫薇宫、东华宫、跃龙宫、明威殿的地方,原全在这些低山浅阜的中间。其后王氏父子兄弟的荒淫流血,钱氏纳土归宋后之创置清和堂、垂拱殿,元之行中书省,明的布政使司,也都在这些地方,所以屏山古时又有越王山之称。再南下去,是山坡的尾闾了,现在的那座鼓楼所在的地方,就是唐观察使元锡建置之威武军门;宋元以后,屡毁屡建;明宣德年间,御史方端命僧了心募修之后,更名全闽第一楼。所谓造三狮以制五虎,或只开左门出入等传说,当自这时候起的无疑。 总之,屏山雄镇北城,大有南面垂拱的气象,所以历代衙署,咸集于此。现在则王都旧府,却只剩了衰草斜阳,陆军被服厂、科学馆、惠儿院、乾元寺,以及许多摧毁的空房,分占据了这一圈地面。上去在西北的半山中,建有许多新式的平楼房屋,系省府县政人员训练之处。再上去,革命纪念碑先烈墓等,纵横的立着,桃花千树,更散点在断碑残碣的中间;当碉堡下半里的地方,且有石砌的七星缸一簇,埋在青草碎石里,想系北斗七星之遗意,或者是用以来镇压火患的也说不定。 屏山亦即越王山的妙处,是在它的能西眺闽江上游,如洪塘桥以上的风景;登碉楼而北望,莲花峰以下的乱山起伏,又像是万马千军,南驰赴海的样子。若在阴雨初霁,残阳欲落的时候,去登高一望,包管你立不上十五分钟,就会得怆然而泪下,因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悠悠之念,唯在这北门管钥的越王台上,感觉得最切。登其他二山之巅,则所见者,唯民房塔影,与日夜的江流船只而已,和煦繁华,仿佛是坐在春风怀里,一种温柔软感,与在屏山上所感得的哀思愁绪,截然的不同。 省城东南角的于山,别名九仙山,因传说中有何氏兄弟九人修炼于此(兄弟各养一鲤,后各成龙飞去,解化于九鲤湖中)之故。据说,高有一百五十步,周回三百一十步。《闽中记》上又说,越王无诸,九日宴集兹山,有大石樽尚存。所以又名九日山。山的最高峰,名鳌顶峰,在火神庙荧星祠南,是宋状元陈诚之读书处;后来在山的南麓开了一所书院,取名鳌峰,想来总就在影射着这件事情。山前山后,寺院道观,不计其数,而规模最大,香火也最旺盛的,当首推东面斜坡上的那一座九仙观。旧志上所说的磊老岩、跃马岩、喜雨台、仙人床、金锁园、杏坛、棋盘石、醉乡石、九日台、石门、龙舌泉,以及揽鳌亭、倚鳌轩等等古迹,都在九仙观之西南北的三面,因为山本不高不大,所以许多奇名怪石的名胜,大抵总在五十步百步之间。而正德间太监尚春,于宋丞相陈自强宅假山取来的三石,现在还直立在平远台的门外,旁边两石上所刻“景元春”三字,仍旧是鲜明得同前日刻出的一样。 于山山上,最值得登临怀念的,是山西面的一座戚公祠,祠里头的一所平远台。明参将戚继光,大败倭寇回来,曾宴士卒于此。至今戚公祠内,供奉着的一张彬彬儒雅的戚将军像,还是为福州全郡人士所崇拜景仰的唯一岘山碑。祠中的醉石一方,因为戚公醉后,曾经在此坐卧休息过的,游人过境,个个都脱帽致敬,浩叹着现代良将的不多。关于戚参将的轶闻故事,以及民间遗爱的证明,如思儿亭、惨恻桥、光饼、征东饼之类,流传在福州界隈的很多很多,将来想做一篇详细一点的《戚将军传》来纪念这位民族大英雄,所以在这里只能简单的一提了事。 于山的好处,是在它的接近城市,遥揖闽江,而鼓山岚翠,又近逼在目前。你若于饭后省下三十分钟工夫,从东面九曲亭边慢慢地走上山去,在大榕树下立它片时半刻,看看城市的繁华,看看山川的苍翠,一定会感到积食俱消,双眸清醒;而正因为俯拾即是市场之故,所以又不至于有厌离人世,想一个人去羽化而登仙。我故而常对人说,快活的时候,可以去上上于山,拜拜戚将军的遗像,因为在于山上所感到的气氛,是积极的,入世的,并没有那一种遗世独立的佛徒们的悲观色彩。 城内和于山东西对峙的,是西南角上的一簇乌石。因为乌石山来得高大一点,所以照堪舆家说来,右强左弱,往往有关气运。唐咸通中侯官令薛逢,与神光僧灵观游此,创亭山侧,刻“薛老峰”三字于石上;五代开运元年,雷雨大作,“薛老峰”三字倒立,是年闽亡,就是一个应验。但是将这些风水地理之说丢开,照我们常人的意思来说,觉得乌石山的所以得胜过于山的地方,就在它的高大灵奇,可以扩充视野。这山在唐天宝时,曾奉敕改称过闽山;宋熙宁初,光禄卿程师孟知福州,谓此山登览之胜,敌得过道家的蓬莱方丈,所以又称作了道山。山顶最高处,是凌霄台的遗址,东下是香炉峰、金刚迹、浴鸦池、初阳顶、华严岩、般若台等名胜了;而旧时祀唐处士周朴的刚显庙,祀明督学宗子相的宗公祠等,现在却没有了踪影。 乌石山之秀,是在山头的那些怪石。如香炉峰的奇岩千丈,对辟两开,千年不动,永镇山巅,从远处瞭望过去,因日光云影的迁移,往往会幻变作种种的形象。到了身涉其巅,爬上这些大石块去向四边一望,又像是脚不着土,飘飘然如腾云驾雾,身子在飞翔的样子。像这样秀丽的一支大石山,从前自然有不少的寺院,现在也自然要都被人家侵占去建别墅了。山的南面,有省立的师范学校一所,盘据的地位最大最好;稍东是沈文肃公祠堂,再东是私人的别业之类;南面上山的大道顶边,却直到现在也还有几个坍败得不堪的庙宇存着,在那里点缀名山,标示没落。关于乌石山周围的古迹名区,寺观金石,以及名宦僧道的寄迹题诗,本有一部《乌石山志》在那里,我可以不必再来抄录。我只想说一说我每次登乌石山的时候,所感到的,总是一种清空之气。这一种感觉的由来,大约是因眺望西门南门外的平野,与洪塘乡的水势而得。记得元蓝智游乌石道山亭时曾写过一首诗,特为抄在这里,以表示我的同感: 江国凉风白燕初,道山秋色野亭虚, 天连野水蓬莱近,霜落汀洲橘柚疏。 北望每怀王粲赋,南游空上贾生书, 四郊但愿休戎马,独客何妨老钓鱼。 福州名胜,于三山之外,还有双塔二桥诸大寺等等,这一回是记不完了,所以只能暂时搁下了再说。 五月十五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六月一日《宇宙风》半月刊第十八期 闽游滴沥之六 福州的名胜,三山之外,还有二塔。其实,从前中国的都市府县城池之类,大抵总有几个伽蓝塔院,以为妆饰,这在东洋建筑史上,一定有一段很久的历史——所受的当然是印度与佛教的影响——不过福建省城的两塔,在对称上独觉得特别一点而已。 两塔的位置,一在于山即九仙山的西麓,城的东南隅;一在乌石山的东首,城的西南角;其间相去,不过两百步的样子,与南门——古称宁越门——两两斜对,却成一个正三角形。两塔的对称,于位置之外,还有一白一黑,一木一石的不同;因而关于两塔,民间也着实流传得有些荒唐的传说。 东面于山山麓的一塔,因为是木造而外面的砖壁上涂以白粉的,所以俗称白塔,与西面的那座颜色苍黑的石塔相对,其实呢,白塔本名定光多宝塔,为天祐元年琅琊王王审知所造,使与西面唐观察使柳冕所造之石塔无垢净光塔相齐。后来梁开平中,表为万岁塔,所以那一个藏塔的寺,亦称万岁塔或万寿塔寺。塔七级八角,里面以木作阶,像螺旋的样子,共有一百四十二级。这塔看看虽不坚牢,仿佛是马上就得塌倒下来了,可是直到现在,也还每日有人在那里攀登。塔下的寺,有千秋堂,有佛经流通处,更有前后山门,倒也还像个大寺;比到西面的黑塔,与塔下的荒基,要堂皇得多了。 到西边石塔去的一条路,叫作下殿口;弯弯曲曲,狭小不堪,不是发有宏愿,非登一次这黑阴阴的石塔不可的人,决不会寻到。据说唐贞元十五年,德宗诞辰,观察使柳冕为祝圣寿而建此塔,有庾承宣贞元《无垢净光塔碑记》为证。五代晋天福六年,王延曦重建,名崇妙保圣坚牢塔,林同颖曾有碑记。塔共七层,十六门,七十二角。每一层的每一面中间,都有一个石龛,嵌一石刻佛像,角上刻有一篇愿赞。例如有一块大字塔名碑的那一层上,西南面嵌有石刻南无多宝佛一尊,款书“福清公主王氏二十六娘,驸马守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陈文质,伏愿天宫降福,仙掖迎祥,舜华永茂于容仪,柳絮恒资于赋咏”的几行字刻在那里之类。凡为此塔出钱造像的善男信女、皇帝、王后、公主、驸马以及其他的皇亲国戚,本在一最高层上,有一块很详细的题名碑刻在那里的;不过不知于哪一朝的哪一年,被一位拓碑者的恶心肠所忌嫉,将塔上的碑刻,凡有年份与姓名处,都用锥凿来凿去了。这一个人,我想他总一定还在地狱里受罪,否则,那些塔上的菩萨,以及地下的王氏子孙,又哪里肯干休? 石塔的底下一层,南面已经坍了,没有了攀登的入口。胆子放大一点,从坍下来的石块上勉强学着飞檐走壁的妙技,也还可以从第二层起,直登到塔顶。现在塔下面并没有佛寺围住,只剩了一条狭小的弄,向北直引到塔的根头;周围的荒地,也不过数弓而已。但是塔的西南方,却还有一个住着比丘尼的庵,塔的东南面,也还有一个驻扎保安队的寺存在那里;这些寺与庵,想来总还是这塔下的寺观的前身。 从双塔下来,一出南门,纵横十余里,直到著名的大桥止,是南台的境界了;南台以钓龙台得名,台在南台西北的大庙山上,也是福州的一个胜境。相传闽越王曾钓龙于此,所以山上的一个大庙的匾额,是“闽中第一正神之祠”的几个大字。庙后西北面,当福商小学的操场墙外,现在还有一块“全闽第一江山”的石碑立着;大约南台盛日,这地方一定是一般富商名姬的游宴之区,现在可不行了,只剩了些学校和诗社的建筑物,在那里迎送江潮,斜睁落日。 往日南台最著名的地方,叫作洲边与湾里,是游冶郎的流连忘返,城开不夜的淫乐的中枢。邵武诗人张亨甫,在他那部假名华胥大夫所著的《南浦秋波录》里,曾有过“春秋月夜,灯火千家;远望桥外,旗鼓山光,马龙江色,尽在帘栊几席间。丝竹之声,与风潮相上下,壮士为之激昂,美人为之惆怅,游冶郎之杂沓无论已……”(说洲边)。“湾里地稍宽于洲边,诸姬纵横为楼阁,而街衢之曲折随之。巷宛转以生风,帘玲珑而共月,春人对倚,秋士忘悲;东笛西箫,千珠万玉,是为香海?抑作情天?……”等美辞丽句,记述辛巳年火灾以前的这几处的繁华;现在虽则市面萧条,官娼失势,但是一二三等的妓馆,以及最下流的烟花野雉,还是集中在这一片地方。这地方的好处,是在门临江水,窗对远山,有秦淮之胜,而无吏役之烦;且为历来商业的中心,所以大腹贾与守财奴,都群集在脚下。陆上玩得不够,就可以游水里;西上洪山桥,是去竹崎关水口的要道,东下尚书庙,又是登鼓山的捷径,故而张亨甫有两首诗说: 狎客宵宵拥翠鬟,水楼烟榭不曾闲, 尚书庙外红船子,只自呼人去鼓山。 新道年来歌舞繁,洪山桥畔几家存, 金陵珠市今重见,若个人如寇白门。 总之,自南台的大桥至洪山桥,二桥之间,不问是水中还是陆上,从前都是冶叶倡条,张根作势的区域;福州二桥的著名,一半当然是为了它们桥身的长,与往来交通的重要与频繁,可是一半,也在这种行旅之人所缺少不得的白面女姣娘。 因为说到了二塔,所以更及于双桥;既说及了双桥,自然也不得不说一说福州的女子。可是关于福州少女的一般废话,已经在一篇名《饮食男女在福州》的杂文里说过了,这儿自然可以不必再来饶舌,现在只想补订一下前文所未及,或说错的地方,借作这一篇短文的煞尾。 居住在水上,以操舟卖淫为业的女人,本来是闽粤一带都有的疍妇;福州的疍妇,名叫曲蹄婆,一说是元朝蒙古人的遗族。但据《南浦秋波录》之所载,则这些又似乎是真正的福州土人。 初,闽永和——闽王王鏻年号——间,王鏻与伪后陈金凤,侍人李春燕,三月上巳,修禊于桑溪,五月端午,斗彩于西湖,皆以大姓良家女为宫婢,进迭奏之音,歌乐游之曲;及闽亡,宫婢年少者,沦落为妓,世遂名之曰曲喜婆。 张亨甫是闽人,而且又是乾嘉间杰出的才子,考据当然不会错;我在那一篇文字里所说的曲蹄婆,就是这些曲喜婆的意思。 福州的女子,不但一般皮肤细白,瞳神黑大,鼻梁高整,面部轮廓明晰,个个都够得上美人的资格,就从身体的健康,精神的活泼两点来讲,也当然可以超过苏杭一带的林黛玉式的肺病美女。我所以说,福州的健康少女,是雕塑式的,希腊式的;你即使不以整个人的相貌丰度来讲,切去了她的头部,只将胴体与手足等捏成一个模型,也足够与罗丹的Torso媲美了。这原因,是在福州的女子,早就素足挺胸,并没有受过裹脚布的遗毒的缘故。 周栎园的《闽小记》里,有闽素足女多簪全兰,颇具唐宫妆美人遗意的一条。张亨甫的《南浦秋波录》里,讲得更加详细: 诸姬皆不缠足——按缠足或以为始于六朝,始于中唐,始于齐东昏,始于李后主,其说不一;然前明被选入宫之女,尚解去足纨,别作宫样。可知不缠足,原雅装也——所穿履,墙纵不过四寸,横不满二寸;底高不过二寸,长不过三寸,前斜后削,行袅娜以自媚,视燕齐吴越,缠而不纤,饰为假脚者,觉美观矣。 从此可知福州少女身体的健康,都从不缠足不束胸上来的;祖母是如此,母亲是如此,女儿孙女都是如此,几代相传,身体自然要比吴越的小姐们强了。 福建美人之在历史上著名的,当然要首推和杨贵妃争宠的梅妃;清朝初年,有一位风流的莆田县长至刻“梅妃里正”四字的印章,来作他的光荣的经历,与后来袁子才的刻“钱塘苏小是乡亲”的雅章,同是拜尸狂的色情的倒错。 闽王宫里,自陈金凤以后,代有父子兄弟因争宫婢而相残杀的事情;这些宫婢的相貌如何,暂可不问;但就事其父后,更事其子的一点来看,也能够推测到她们的虽老不衰的驻颜的妙术。这一种奇迹的复兴,现在也还没有过去,颇闻某巷某宅有一位太太,年纪早就出了三十以外了,但看起来却还只像二十几岁的人。美妇人的耐久耐老,真是人生难得的最大幸福,而福建女子独得其秘,想来总也是身体健康,饮食丰盛,气候和暖,温泉时浴的结果。 听说长乐县的梅花村,是产美人之乡;而两广的俗语里,又有一句“福州妹”的美人称号,足见福建的美人,到处都有,也不必一定局限于梅妃的故里或长乐的海滨。就我及身所见的来说,当民国十一二年,在北京的交际场里最出名的四大金刚,便都是福州府下的人。至今事隔十余年,偶尔与这四位之中的一二人相见于倥偬的驿路,虽则儿女都已成行,但丰度却还不减当年。回头来一看我们自家,牙齿掉了,眼睛花了,笑起来时,皱纹越加得多了,想起从前,真觉得是隔了一世。俗语说,人到中年万事休,所谓万事者,是指那一种浪漫的倾向而言;我的所以要再三记述福州的美女,也不过是隔雨望红楼,聊以留取一点少年的梦迹而已。 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五日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c o m 原载一九三六年八月一日《宇宙风》半月刊第二十二期 记闽中的风雅 到了福州,一眨眼间,已经快两个月了。环境换了一换,耳之所闻,目之所见,果然都是新奇的事物,因而想写点什么的心思,也日日在头脑里转。可是上自十几年不见的旧友起,下至不曾见过面的此间的大学生中学生止,来和我谈谈,问我以印象感想的朋友,一天到晚,总有一二十起。应接尚且不暇,自然更没有坐下来执笔的工夫。可是在半夜里,在侵晨早起的一点两点钟中间,忙里偷闲,也曾为《宇宙风》,《论语》等杂志写过好几次短稿。我常以为写印象记宜于速,要趁它的新鲜味还不曾失去光辉中间;但写介绍,批评,分析的文字,宜于迟,愈观察得透愈有把握。而现在的我的经验哩,却正介在两者之间,所以落笔觉得更加困难了一点。在这里只能在皮相的观察上,加以一味本身的行动,写些似记事又似介绍之类的文字,倒还不觉得费力,所以先从福建的文化谈起。 福建的文化,萌芽于唐,极盛于宋,以后五六百年,就一直的传下来,没有断过。宋史浩帅闽中,铺了仙霞岭的石级,以便行人;于是闽浙的交通便利了,文化也随之而输入。朱熹的父亲朱松,自安徽婺源来闽北作政和县尉,所以朱子就生在松溪。朱松殁,朱子就父执白水刘致中勉之。籍溪胡原仲宪,屏山刘彦冲翚,及延平李文靖愿中等学,后来又在崇安,建阳,以及闽中闽南处讲学多年,因而理学中的闽派,历元明清三代而不衰。前清一代,闽中科甲之盛,敌得过江苏,远超出浙江。所以到了民国廿五年的现代,一般咬文嚼字,之乎者也的风气,也比任何地方还更盛行。风雅文献的远者,上自唐朝林邵州遗集,欧阳詹四门集起,中更西昆,沧浪,后村,至谢皋羽而号极盛;元明作者继起,致诗中有闽派之帜,郑少谷、曹石仓辈,更是一代的作手;清朝像林茂之,黄莘田,朱梅崖,伊墨卿,张亨甫,林颖叔辈,都是驰骋中原,闻名全国的诗人,直到现在,除汉奸郑孝胥不算中国人外,还有一位巍然独存的遗老陈石遗先生。所以到了福建之后,觉得最触目的,是这一派福州风雅的流风余韵。晚上无事,上长街去走走,会看见一批穿短衣衫裤的人,围住了一张四方的灯,仰起了头在那里打灯谜。在报上,在纸店的柜上,更老看见有某某社征诗的规约及命题的广告。而征诗的种类,最普遍的却是嵌字格的十四字诗钟。譬如“微夹”“凤顶”,就是一个题目,应征者若呈“夹辅可怜工伴食,微臣何敢怨投闲”(系古人成句)的一联,大约就可以入上选了。开卷之日,许大众来听,以福州音唱,榜上仍有状元、榜眼、探花等名目。摇头摆尾,风雅绝伦,实在是一种太平的盛事。福州也有一家小报名《华报》,《华报》同人都是有正当职业的人,盖系行有余力,因以弄文的意思,和上海的有些黄色小报,专以敲竹杠为目的的,有点两样。曾有一次和《华报》同人痛饮了一场之后,命我题诗,我也假冒风雅,呈上了二十八字: 闽中风雅赖扶持,气节应为弱者师, 万一国亡家破后,对花洒泪岂成诗! 这打油诗,虽只等于轻轻的一屁,但在我的心里,却诚诚恳恳地在希望他们能以风雅来维持气节,使郑所南,黄漳浦的一脉正气,得重放一次最后的光芒。 一九三六年三月末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立报·言林》,据《闲书》 游白岳齐云之记 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九日,应东南五省周览会之约,出发西游;去临安,去于潜,宿东西两天目,出昱岭关,止宿安徽休宁县属屯溪船上,为屯浦桥下浮家之客;行尽六七百里路程,阅尽浙西皖东山水,偶一回忆,似已离家得很久了,但屈指计程,至四月三日去白岳为止,也只匆匆五六日耳。“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诗人的感觉,的确要比我们庸人灵敏一点! 同来者八人,全增嘏、林语堂、潘光旦、叶秋原四位,早已游倦,急想回去,就于四月三日的清晨,在休宁县北门外分手;他们坐了我们一同自屯溪至休宁之原车回杭州,我们则上轿,去城西三十里外的白岳齐云游。 休宁,秦汉时附于歙县,晋改海阳海宁,隋时始称休宁,共间也曾作过州治,所以城的规模颇不小。我们自北门的梦宁门进,当街市的正中心拐弯,向西门的齐宁门出,在县城内正走了西瓜的四平开之一分的直角路,已经化去了将近四十五分钟的时间,统计起来,穿城约总有七八里的直径无疑。 一出西门,就是一条大桥,系架在自榔木岭、松萝山、齐云山流下来的溪上的;滚滚清溪,东流下去,便成了浙水之源之一;在桥上俯视了一下,倒很想托它带个信去,告诉告诉浙中的亲友,说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曾在休宁城外,与去齐云山的某某上下外叉相会。 过五里亭,过蓝渡,路旁小山溪流极多,地势也在逐渐逐渐的西高上去,十一点半,到了白岳齐云的脚下。齐云山的香市,以九月为最旺,自秋至冬,迄正月而歇尽。所以山上庙宇房头及店铺之类,虽也有百家内外,但非当香市,则都空着无人居住。我们的中饭,本来是打算上山去吃的,忽而心血来潮,觉得山脚下那个小村子里的饭店,也可以一饱,于是就决定吃了上山,后来到山上去一见许多空屋,才晓得这预感却是王灵官在那里显灵。 我们平常,总只说黄山,白岳,是皖南的名山。而休宁人,除读书识掌故者外,一般百姓,都不知白岳,只晓得齐云。实白岳齐云,是连在一起的许多山的两个名字。白岳山中的一处,名齐云岩,以后山上敕建道观,又适在这齐云岩下,明清五六百年下来,香火一直到现在未绝,一般老百姓只知道有齐云,不知道有白岳,原因就在这里。康熙年间的《休宁县志》说: “白岳山在县西三十里,高三百仞,周二十五里,游齐云者,必先登此。”又说: “齐云岩,在白岳西北,高三百五十仞,周围数十里。” “明嘉靖丙辰(西历一五五六年,亦即赵文华视师江南之岁),世宗以祈祷有灵,改曰齐云山,敕建太素宫……。” 看了这两段记载,大约白岳齐云的所以要打混,与未曾到过的人,每要把一处当作两处看的疑团,总也可以冰释了罢? 饭后从北麓上山,石级蜿蜒曲绕。登山将五十步,过一亭为步云亭,亭后,矗立着一块五六丈高的大石碑,上刻“齐云仙境”的四大字,工整匀巧,不知是何人的手笔。山路两旁,桃花杂树很多,中途的一簇古松尤奇而可爱;在寂静的正午太阳光下,一步一步的上去,过古松、望仙等亭,人为花所醉,浑浑然似在做梦;只有微风所惹起的松涛,和采花的蜂蝶的鸣声,时要把午梦惊醒,此外则山静似太古,不识今是何世,也不晓得自己的身子,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到一支小岭脊的中和亭(或为真气亭)后梦就非醒不可,因从这亭子前向北回望,来路曲折就在目下,稍远是菜花满地的平楚千顷,更远就是那条数溪汇聚的夹源夹溪了,水色蔚蓝,和四面的农村花树,成了一个最美也没有的杂色对称。走出这亭子的南檐,向前面望去,先是一个半圆的幽谷,在这大大的半圆圈里,南尽头沿山有一条石栏小路,和几座不连接的道观禅房;与这一条小路相对,当半圆的这面,就在亭子的南脚下,更有一条雁齿似的堤路,两面是栏杆,中间是桥洞,湾环复与山路相接,是西去上齐云的便道。壁立在这半圆圈上的高峰,东西南三面,是石门岩、密多岩、忠烈岩、真栖岩、拱日峰等。山势飞动,石岩伟巨,初从山下慢慢走上来的人,一到此地,总不得不大吃一惊,因为平常的山里,决没有这一种巨大的石岩,尤其是从白岳山脚下上来的时候,决不会预想到将看见这一种伟大的石山的。这一区,就是白岳山的境界,所谓“游齐云者必先登此”的地方。中和亭(真气亭)内还有一块万历的碑立在那里,亭东首也有一个庙在,我们因为要去看的地方正还多着,所以碑文也没有功夫念,庙里也不曾进去。 沿山走上南去,先到了洞天福地的那一个庙里。据志书所载,则为无心道人黄上舍国瑞之所筑;然在同一项下,又有一段记载:“明嘉隆间,有一位百岁人居此,坐卧石床,无姓名,不立文字,人第称为邋遢仙,后化去,然有自峨嵋归者,谓又在山中见之。”观此,则洞天福地境内真身洞中的那座坟,或者是邋遢仙人的遗蜕也说不定,因为墓的两旁,还各有一座石床置在那里,石床上并且还各摆着了三四个大约是施舍的铜元。 自真身洞西去,接连着有雷祖、圣帝、通明等殿,都已坍毁不堪,殿外谷中,溪水不断在流,志书上所说的桃花涧,大约总就在这些地方。 我们到了白岳,看见了许多奇岩怪石,已经是不想走了;同来的吴、徐两位,更在这里照一像,那里摄一影地费去了许多底片。殊不知西上一山,进了天门,再下去入齐云境后,样子更是灵奇伟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致吴、徐二君大生后悔,说,“片子带得太少了。” 拱日峰下的天门,奇峰突起,底下就是一个像一扇天然的门似的石洞。穿此洞而南下,沿山壁走去,尽是一个个的大洞和一座座的峭壁,真仙洞,圆通岩,雨君洞,珍珠帘,文昌宫,玄芝洞,等等,名目也真多,景致也真怪,地方也实在真好不过。 圆通岩前,有顺治三年石碑二,立在洞的两旁。碑身薄而石刻很深,字迹秀丽非凡。拾小石击碑铛铛作钟磬之音,所以两碑的当中,各已经穿成了一个大洞,碑上的诗句,早就拓不完全了;这和未倒之先的雷峰塔脚,被烧香客挖掘,谓泥石可以治病事一样的为迷信之害;象以齿毙,膏用明煎,人之有一特点而致亡身者,睹此应生感慨。圆通洞,本不甚深,中供何神,亦不曾进去细看,实在因为这一带的神像、碑版、石刻、古器等太多了,身入此间,像到了一处古物陈列所,五花八门,目眩神昏,看也看不得许多,记也记不到底的。 真仙洞(徐霞客所记的罗汉洞即在此处),最深最广,洞中的佛像也最多,四壁石龛内,并且还有许多就壁刻成的石佛,层层排列在那里。在从前,这一带地方,似乎统呼作真仙洞的,以后好事者多,来游者众,道士们也想方设法多骗取一点游客的香金,所以就在这一区像罗马的斗兽场似的大半圆石壁的四周,刻上了许多的名字,供起了不少的神像。 珍珠帘,是一座百丈来高的斜覆出去的巨岩,岩下也安置着佛座神堂,空广深幽,是天然的一间高大的石屋。百丈高的石檐上,一排数丈,点点滴滴,不论晴雨,不分四时,时有珍珠似的水滴在往下落。因为岩之高,幅的广,第一滴下来,尚未及半空,第二滴就又继续滴下来了,看起来真像是一层自然的珍珠帘幕,罩在面前。这些珍珠水滴,积少成多,在岩下的大石层中,汇成一大水池,即所谓碧莲池者是。 自珍珠帘沿着半圆的巨壁向西绕去就是文昌宫、玄芝洞、雨君洞等处所。凡沿碧莲池的这半圆圈上,约里把多路的中间,一处一处的名目,还不止这几个,而嵌在壁上的石碣,立在壁前的古碑,以及壁头高处,摩崖刻着的擘窠大字,若一一收录起来,我想总有一部伟大的《齐云金石志》好编(鲁丁两氏的《齐云山志》,因不曾见到,所以关于金石一类,无从记起),这些只好让专门家去搜集,现在这里只提一件,就是文昌宫前,有明嘉靖年间的大石碑四块,还比较得完整,上面刻着的,是大学士元峰袁翁的律诗四首。 真仙洞附近碧莲池上的这大半圆圈绕过之后,又隔一高岭,再进一重门,拾级抄拱日峰侧面上去,是齐云岩下的正殿太素宫的区域了,到了这里,四面的景色,又突然的一变;愈出愈奇,更变更妙的文章作法,在这齐云仙境的景色里,正可以领悟得出来;可惜我们都是俗骨,没有福分在这里多住几天,来鉴赏这篇奇文,走马看花,只好算是匆匆地做了一个游仙之梦。 去正殿太素宫的路,更加曲折,是一个狭长的英文字母C的样子。太素宫向北建在C字的正中背上,前面缺处,深谷中突起一峰,也是一座百丈来高的锥形石山,为香炉峰。太素宫后的一排石嶂,正中就是齐云岩,峰名玉屏峰,左峰为石鼓,右峰为石钟。石钟峰之右,向西直去,为隐云、浮云、仙鹊、展旗等峰。石鼓之左,向东这一边,为碧宵、石林、拱日等峰;我们上正殿,系从拱日峰下,顺着C字底下的狭长半圆弯过去的,走了二三里路,方到了太素宫的正门,清初建的一座牌坊之下。路的两旁,尽是些第几第几房,什么什么殿的背依危岩,门临绝涧的二三层楼的建筑物,也有开店的,也有供香客住宿的,闾阎扑地,屋栋连云,数目总约有百家内外。现在这些住屋却都空着,寂寂不见一人,但据陪我们上山的轿夫们说,则这百数家人家,当香市盛日还不够供一半香客们的住宿。秋收完后,四方赶来参拜的善男信女的热心,真可惊叹,真可佩服,也无怪从前的专制皇帝,要假神道来设教了。 齐云山正殿境内的山峰,总括一句,是奇特伟大。我们自山脚,走至太素宫,已有七八里路的高了,然而突出在太素宫上的诸峰,绝壁千丈,仰起头来看看,似乎还有五六里路的高度,到此地来一看才知道《安徽通志》上所说的“层峦刺天,云烟万状”等语句,决不是文人夸大之辞。去年我曾到过浙东的方岩,那时候见了寿山五峰的天然金字塔的石岩,以为总是天下无双了,现在又到了这齐云的境内,才觉得方岩附近的石山,还没有这儿的一半高,而此处山势的错综复杂,更非五峰之罗列在一排者可比。 太素宫,是明嘉靖年间敕建的道观,已在前面说起过了,中供玄天上帝,庙貌雄丽,诚如《徐霞客游记》上之所说;但尤其使我们诧异的,是这道观内的钟鼎香炉,铜器石器之类,都还是明朝万历崇祯的旧物,丝毫也没有损坏。不过那一尊所谓百鸟衔泥所成之宋代玄帝像,现在却颜色鲜艳,不像旧时的黧黑了。推想起来,大约清朝入关,这一块地方,总还没有糜烂,洪杨兵乱,此地总也保全了无疑。凡此种种,都是使老百姓不得不确信齐云圣帝的灵异的证据,因而民间的传说,也连枝带叶地簇生了出来。传说中的最普遍的一段,是关于明刚峰先生海忠介公的。 海瑞因闻齐云山圣帝之灵,来此进香,然而走了半日却走不上山;后经道士点破,以为圣帝菩萨在嫌海公脚上的皮靴是荤的,所以如此,忠介公不得已,只能将革履脱去。及上至正殿,海公看见了殿右的皮制大鼓,就题诗反问,鼓忽自破。从此后,圣帝菩萨命王灵官密随海公,伺有过失,即击杀之。王灵官暗伺三年,及见海公在荒郊无人处,私食一地上之瓜,而系钱数十文于瓜藤之上,便回去复命,以为对这一位慎独不欺的刚峰先生,终是无隙可乘的。 这一段传说,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过在徽州一带流行的另外一个关于唐越国公汪华的灵验传说,却是可以当作这附近当清兵入关时并未受糜烂的证据的,顺便在此地重述一道,或者也可以供研究史实者的参考。 顺治丙戌,清兵破徽州,总督张天禄梦见一红面长髯者前来告诫;曰“毋伤我百姓!”梦觉,以为关公在显灵。及至汪王庙见了汪王神像,与梦中所见者酷似,张天禄始大惊异,于是乎徽州一带的人民,就得保全了。 吴王汪华,当隋季的乱世,能保境安民,宜、杭、睦、婺、饶的五州,卒赖以平安者十余年,至唐武德四年甲子月降唐,仍为歙州刺史,他的关怀民命,造福桑梓的功德,与钱武肃王原可以后先媲美于东南,或者神灵不泯,突然会向嗜杀的军阀显一显圣,也说不定。这传说的第二幕,并且还说顺治己亥,当唐士奇之乱时,汪王亦曾同样的有过灵异。不过玄天上帝,曾对海瑞显那些不必要的灵,且又度量狭小,会因破了一鼓而谋报复,却是说不过去了。这些传说,原只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而已,何况海瑞的有没有到过齐云,还是一个问题哩!此外则白岳齐云的对于求子,特别有灵的故事,也值得一提。所以明李日华有很风雅的自浙江来礼白岳之记,而袁中郎有只求几个年青美貌而不育之妾一祷。 站在太素宫正门外的牌坊底下,向北展望过去,在有一个亭,一个香炉,并有一条铁链系着使人可作攀援之助的香炉峰后,远远看得出一排高低起伏,状如海浪似的青山。山峰中间的一个,头有点儿略向东歪的,据说是黄山的最高峰。我们此来目的是为了想去黄山,但因天寒雪尚未消,同来者也都已游倦之故,黄山的能不能去,早成了问题,因而不知不觉,我就在齐云岩下,遥对着这百余里外的歪头山,竟发了大半天的呆。等到顺辇路峰向西走去的三位同游者,大声狂叫着说“这儿西面的风景还要好哩!快来,快来!”的时候,我的游黄山的梦也被惊醒了,急忙赶上去一看,果然觉得西面的层岩绝壁,还要高,还要复杂。并且太阳也已经斜到了离西面各山峰不过几尺的地步,我们今天还非得赶回休宁,赶回屯溪去宿不可,黄山当然是不必提起,就是这齐云之西的三姑、五老、独耸、天柱诸峰,以及西天门外的九井桥岩,傅岩诸胜景,也只得割爱了,一边跑,一边我只在恨今天的太阳落去得太快。 沿壁向西,又曲折回旋地走了二里多路,重看了些冲天的石壁,同珍珠帘上的样子一样的危岩,摩崖的大字,以及正德、嘉靖、万历、崇祯的石碣和碑文。到了一处路径有点儿略往下降的地方,大家就立定了脚,因为再走过去,风景一定还要好,结果就要弄得大家非在这荒山里过夜不可。走了半天,我们对于这齐云的仙境,大约总只走尽了五分之二三的地方。虽则两只脚已经是走得很酸痛,肚子里也已经是咕咕地叫饿,但到了下山的路上,坐入轿子去的时候,大家却不约而同的喊了出来说:“今天的一天总算是值得得很!看了齐云,游了白岳,就是黄山不去,也可以向人说说的了。” 轿子回到休宁,总约莫是将近二更,汽车把我们在屯溪站卸下来的时候,连市上的灯火都将熄尽快了,这一次西游的这一个末日,我们总算有益地利用到了百分之百。 一九三四年四月廿九日 两浙漫游后记 两三年来,因为病废的结果,既不能出去做一点事情,又不敢隐遁发一点议论,所以只好闲居为不善,读些最无聊的小说诗文,以娱旦夕。然而蛰居久了,当然也想动一动;不过失业到如今将近十年,连几个酒钱也难办了,不得已只好利用双脚,去爬山涉水,聊以寄啸傲于虚空。而机会凑巧,去年今年,却连接来了几次公家的招待,舟车是不要钱的,膳宿也不要钱的,只教有一个身体,几日健康,就可以安然的去游山而玩水。两年之中,浙东浙西的山水,虽然还不能遍历,但在浙江,也差不多是走到了十分之六七了。 随时随地,记下来的杂感漫录,已于今年夏天,收集起来,出了一册《屐痕处处》的游记总集;现在逼近岁暮,大约足迹总不会再印上近处的山巅水畔去了吧,我想在这里作一个两浙山水的总括感想。 统观两浙的山,当以自黄山西来的昱岭山脉莫干山脉天目山脉为主峰;这一带浙西之山,名目虽异,实际却是一样的系统。山都是沙石岩,间或有石灰岩花岗岩等,可是成分不多,不能据以为断。浙东山脉,当以括苍天台为中心,会稽山脉,卑卑不足道;南则雁荡山脉,西接枫岭仙霞武夷,自成一区。若金华山脉,突起浙江中部,自东阳大盆山而来,本可成为主峰,然细察地势,南接天台,西连马金岭之余支,仍可视为天台山与黄山余支野合而生之子。至于四明象山的一带呢,地处海滨,出海年月较迟,谓为天台的余波,固无不可;究竟山低似阜,不足称山,所以从浙江全体看来,这一脉似仍应视作会稽与天台的侧室,不能独树一帜的。 当今年夏天,带了小儿在东海上劳山下闲步的时候,我们大人中间,往往爱谈起风景的两字。今年刚长到了七岁的小孩,后来问我,什么叫作风景;我一时几乎被他难到了,因抽象的名词,要具体地来说明,实在可不容易。结果,我只说明了山和水都有的地方,而又很好玩的时候,就叫作风景好。这说明虽然只是骗骗小孩的一时的造作,但实际要讲到风景,除了山水之外,恐怕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天然成分必须要参合进去。浙江山虽则不多,但也不少;而滨海之区,如雁荡的一带,秀丽处也尽可以抵得过桂林。况且两山之间必有水,既有了山,又与海近,水自然是不会得没有。因而我就想起了古人所说的智者与仁者,以及乐山与乐水之分。山和水本来是一样可爱的大自然,但稍稍有一点奢望的人,总想把山水的总绩,平均地同时来享受,鱼与熊掌,若得兼有,岂不是智仁之极致?照此标准来说,我在浙江,还想取富春江的山水为压卷。天台只有高山,没有大水;雁荡虽在海滨,然其奇在岩在石,那些黑白云母片麻岩的形状,实在奇不过,至于水,却也不见得丰富;大龙湫、西石梁、梅雨潭等瀑布,未始不是伟观,可是比起横流曲折的富春江来,趣味总觉得要差些,就是失在单调。 天目山以山来论,原系浙江的主脉,但讲风景的变化,却又赶不上富春山的明媚了。四明龙盘虎踞,大约是王气所钟之地;但因为风水太好,我的这一双贱脚,每每怕向金鳌背上去践踏,所以直到如今,对雪窦的幽深,天童育王的秀逸,还不敢轻易去亵渎。 金华的北山,永康的方岩,雄奇是雄奇的,伟大也相当的伟大,我想比起黄山白岳来,一定要差得多。黄山我未曾领略,但黄山的前卫白岳齐云,却匆匆看过了,只太素宫前的一角就觉得比方岩要复杂得多。总之这些山,说伟大,还觉得有点儿不足,说秀丽却根本说不上。 秋天去旅行天台雁荡,预定的计划,是由山阴,出剡溪上天台,下永嘉;然后遵瓯江而西进,过青田、丽水、缙云,从永康到兰溪,再坐船顺流而东下的。但一则因公路的桥梁未成,再则因战后的地方未靖,我们只望了一望永嘉东北的山水,就从原路跑回来了。最觉得可惜的,是谢灵运所咏的真正永嘉山水(在青田),就是“双峰对峙,壁立大溪之上,状似石门”的那条石门瀑布,还没有看到。同游雁荡的一位德国朋友,告诉我说,在青田县属黄坛之北,南田之南,东西夹于泗溪浯溪之间,当蒲斜岭的近边,有一个大瀑布在,他打算去探一趟险,我想这位德国朋友所说的瀑布,一定是把地址弄错了的石门洞的瀑布无疑。光绪的《青田县志》里记这石门洞说:“石门山,县西七十里,道书为石门洞天。临大溪,两峰壁立,高数百丈,对峙如门。深入为洞,可容数千人,六月生寒。飞瀑千仞,中断,(《方舆胜览》作:飞瀑直泻至天壁,凡三百尺,自天壁飞泻至下潭,凡四百尺。)滃蒙作雨状,随风飘洒里许;近视如烟云散聚,有气无质,冬夏不竭;积瀑回激,为潭深数十丈。” 其次,所可惜的,是没有到缙云的仙都山;据说这山高有六百丈,周三百里,在县东二十三里,道书称祈仙第二十九洞天。上有独峰,亦名玉柱峰,峰顶有湖,生白莲,就是鼎湖,这仙都峰,可以用了船,倒溯九曲溪而上去游;从前人的游记看来,似乎仙都峰下处处是石壁,曲曲是清溪,形状应似绍兴之东湖吼山,而规模绝大,形势绝伟,非有六七日工夫,是游不遍的。 浙东西的山水,约略看了下来,回到了家里,仔细加以分析与回思,觉得龚定庵的“踏破中原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的两句诗,仿佛是为我而做的。因为我的“家山”,是在富春江上,和杭州的盆景似的湖山,相差还远得很。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 原载一九三五年一月五日《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八期 里西湖的一角落 记得是在六七年——也许是十几年了——的前头,当时映霞的外祖父王二南先生还没有去世,我于那一年的秋天,又从上海到了杭州,寄住在里湖一区僧寺的临水的西楼;目的是想去整理一些旧稿,出几部书。 秋后的西湖,自中秋节起,到十月朝的前后,有时候也竟可以一直延长到阴历十一月的初头,我以为世界上更没有一处比西湖再美丽,再沉静,再可爱的地方。 天气渐渐凉了,可是还不至于感到寒冷,蚊蝇自然也减少了数目。环抱在湖西一带的青山,木叶稍稍染一点黄色,看过去仿佛是嫩草的初生。夏季的雨期过后,秋天百日,大抵是晴天多,雨天少。万里的长空,一碧到底,早晨也许在东方有几缕朝霞,晚上在四周或许上一圈红晕,但是皎洁的日中,与深沉的半夜,总是青天浑同碧海,教人举头越看越感到幽深。这中间若再添上几声络纬的微吟和蟋蟀的低唱,以及山间报时刻的鸡鸣与湖中代步行的棹响,那湖上的清秋静境,就可以使你感味到点滴都无余滓的地步。“秋天好,最好在西湖……”我若要唱一阕小令的话,开口就得念这么的两句。西湖的秋日真是一段多么发人深省,迷人骨的时季呀!(写到了此地,我同时也在流滴着口涎。) 是在这一种淡荡的湖月林风里,那一年的秋后,我就在里湖僧寺的那一间临水西楼上睡觉,抽烟,喝酒,读书,拿笔写文章。有时候自然也到山前山后去走走路,里湖外湖去摇摇船,可是白天晚上,总是在楼头坐着的时候多,在路上水上的时候少,为的是想赶着这个秋天,把全集的末一二册稿子,全部整理出来。 但是预定的工作,刚做了一半的时候,有一天午后二南先生却坐了洋车,从城里出来访我了。上楼坐定之后,他开口微笑着说:“好诗!好诗!”原来前几天我寄给城里住着的一位朋友的短札,被他老先生看见了;短札上写的,是东倒西歪的这么的几行小字:“逋鼠禅房日闭关,夜窗灯火照孤山,此间事不为人道,君但能来与往还。”被他老先生一称赞,我就也忘记了本来的面目,马上就叫厨子们热酒,煮鱼,摘菜做点心。两人喝着酒,高谈着诗,先从西泠十子谈起,波及了《杭郡诗辑》,《两浙輶轩》的正录续录,又转到扬州八怪,明末诸贤的时候,他老先生才忽然想起,从袋里拿出了一张信来说: “这是北翔昨天从哈尔滨寄来的信,要我为他去拓三十张杨云友的墓碣来,你既住近在这里,就请你去代办一办。我今天的来此,目的就为了这件事情。” 从这一天起,我的编书的工作就被打断了。重新缠绕着我,使我时时刻刻,老发生着幻想的,就是杨云友的那一个小小的坟亭。亭是在葛岭的山脚,正当上山路口东面的一堆荒草中间的。四面的空地,已经被豪家侵占得尺寸无余了,而这一个小小的破烂亭子,还幸而未被拆毁。我当老先生走后的第二天带了拓碑的工匠,上这一条路去寻觅的时候,身上先钩惹了一身的草子与带刺的荆棘。到得亭下,将荒草割了一割,为探寻那一方墓碣又费了许多工夫。直到最后,扫去了坟周围的几堆垃圾牛溲,捏紧鼻头,绕到了坟的后面,跪下去一摸一看,才发见了那一方以青石刻成的张北翔所写的明女士杨云友的碑铭。这时候太阳已经打斜了,从山顶上又吹下了一天西北风来。我跪伏在污臭的烂泥地上,从头将这墓碣读了一遍,觉得立不起身来了;一种无名的伤感,直从丹田涌起,冲到了心,冲上了头。等那位工匠走近身边,叫了我几声不应,使了全身的气力,将我扶起的时候,他看了我一面,也突然间骇了一大跳。因为我的青黄的面上,流满了一脸的眼泪,眼色也似乎是满带了邪气。他以为我白日里着了鬼迷了,不问皂白,就将我背贴背的背到了石牌坊的道上,叫集了许多住在近边的乡人,抬送我到了寺里。 过了几天,他把三十张碑碣拓好送来了;进寺门之后,在楼下我就听见他在轻轻的问小和尚说; “楼上的那位先生,以后该没有发疯吧!” 小和尚骂了他几声“胡说!”就跑上楼来问我要不要会他一面,我摇了摇头只给了他些过分的工钱。 这一个秋天,虽则为了这一件事情而打断了我的预定的工作,但在第二年春天出版的我的一册薄薄的集子里,竟添上了一篇叫作《十三夜》的小说。小说虽则不长,由别人看起来,或许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自己,却总因为它是一个难产的孩子,所以格外的觉得爱惜。 过了几年,是杭州大旱的那一年,夏天挈妻带子,我在青岛、北戴河各处避了两个月暑,回来路过北平,偶尔又在东安市场的剧园里看了一次荀慧生扮演的《杨云友三嫁董其昌》的戏。荀慧生的扮相并不坏,唱做更是恰到好处,当众挥毫的几笔淡墨山水,也很可观,不过不晓得为什么,我却觉得杨云友总不是那一副相貌。 又是几年过去了,一九三六年的春天,忽而发了醉兴,跑上了福州。福州的西城角上,也有一个西湖。每当夏天的午后,或冬日的侵晨,有时候因为没地方走,老跑到这小西湖的边上去散步。一边走着,一边也爱念着“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杭州”的两句成语,以慰乡思。翻翻福州的《西湖志》,才晓得宛在堂的东面,斜坡草地的西北方,旧有一座强小姐的古墓,是很著灵异的。强小姐的出身世系,我也莫名其妙,但是宋朝有一位姓强的余杭人,曾经著过许多很好的诗词,我仿佛还有点儿记得。这一个强小姐墓,当然是清朝的墓,而福州土著的人,或者也许有姓强的,但当我走过西湖,走过这强小姐的墓时,却总要想起“钱塘苏小是乡亲”的一句诗,想起里湖一角落里那一座杨云友的坟亭;这仅仅是联想作用的反射么,或者是骸骨迷恋者的一种疯狂的症候?我可说不出来。 一九三七年三月四日在福州 西游日录 一九三四年(甲戌),三月二十八日(旧二月十四)星期三,大雨,寒冷如残冬。 晨四时,乱梦为雨声催醒,不复成寐;起来读歙县黄秋宜少尉《黄山纪游》一卷,系前申报馆仿宋聚珍版之铅印本,为《屑玉丛谈》二集中之一种。这游记,共二十五页,记自咸丰九年己未八月二十八日从潭渡出发去黄山,至同年九月十一日重返潭渡间事。文笔虽不甚美,但黄山的伟大,与夫攀涉之不易,及日出,云升,松虬,石壁,山洞,绝涧,飞瀑,温泉诸奇景,大抵记载详尽。若去黄山,亦可作导游录看,故而收在行箧中。 昨日得上海信,知此次同去黄山游者,还有四五位朋友,膳宿旅费,由建设厅负担,沿路陪伴者,由公路局派往,奉宪游山,虽难免不贻——山灵忽地开言道:“小的青山见老爷!”——之讥,然而路远山深,像我等不要之人无产之众,要想作一度壮游,也颇非易事。更何况脚力不健,体力不佳,无徐霞客之胆量,无阮步兵之猖狂,若语堂、光旦等辈,则尤非借一点官力不行了。 午后四时,大雨中,忽来了一张建设厅的请帖,和秋原、增嘏、语堂等到杭,现住西湖饭店的短简。冒雨前去,在西湖饭店楼下先见了一群文绉绉的同时出发之游览者及许多熟人;全、叶、潘、林,却雅兴勃发,已上西泠印社,去赏玩山色空濛的淡妆西子了。伫候片时,和这个那个谈谈天气与旧游之地,约莫到了五点,四位金刚,方才返寓。乱说了一阵,并无原因地哄笑了几次,我们就决定先去喫私菜,然后再去陪官宴,吃私菜处,是寰宇驰名的王饭儿,官宴在湖滨中行别业的大厅上。 私菜喫完,赶至湖滨,中行别业的大厅上,灯烛辉煌,摆满了五六桌热气蒸腾的菜。在全堂哄笑大嚼的乱噪声中,又决定四十余人,分五路出发;一路去南京芜湖,一路去天台雁荡,一路去绍兴宁波,一路去杭江沿线,一路去徽州,直至黄山。语堂、增嘏、光旦、秋原,《申报》馆的徐天章与《时事新报》馆的吴宝基两先生,以及小子,是去黄山者,同去的为公路局的总稽查金篯甫先生。 游临安县玲珑山及钱王墓 三月二十九日,星期四,晴。 昨晚雨中夹雪,喝得醉醺醺回来的路上,心里颇有点儿犹豫;私下在打算,若明天雨雪不止者,则一定临发脱逃,做一次旅行队里的renegade,好在不是被招募去的新兵,罪名总没有的。今天五六点钟,探头向窗帷缺处一望,天色竟青苍苍的晴了,不得已只好打着呵欠,连忙起来梳洗更衣,料理行箧,赶到湖滨,正及八点,一群奉宪游山者,早已手忙脚乱,立在马路边上候车子来被搬去了。我们的车子,出武林门,过保俶塔,向秦亭山脚朝西驶去的时候,太阳还刚才射到了老和山的那一座黄色的墙头。 宿雨初晴,公路明洁,两旁人行道上,头戴着银花,手提着香篮的许多乡下的善男信女,一个个都笑嘻嘻的在尘灰里对我们呆看,于是乎就有了我们这一批游山老爷的议论。 “中国的老百姓真可爱呀!”是语堂的感叹。 “春秋二季是香市,是她们的唯一的娱乐。也可以借此去游山玩水,也可以借此去散发性欲,pilgrimage之为用,真大矣哉!”是精神分析学者光旦的解释。 “她们一次烧香,实在也真不容易。恐怕现在在实行的这计划,说不定是去年年底下就定下了,私私地在积些钱下来。直到如今,几个月中间果然也没有什么特别事故发生,她们一面感谢着菩萨的灵佑,一面就这么的不远千里而步行着来烧香了。”这又是语堂的dichtung。 增嘏、秋原大约是坐在前面的头等座位里,故而没有参加入车中的议论。一路上的谈话,若要这样的笔录下来,起码有两三部Canterbury Tales的分量,然而时非中世,我亦非英文文学之祖,姑从割爱,等到另有机会时再写也还不迟。 车到临安之先,在一处山腰水畔,看见了几家竹篱茅舍的人家,山前山后,茶叶一段段的在太阳光里吐气。门前桃树一株,开得热闹如云,比之所罗门的荣华,当然只有过之。骚——这字音虽不雅,但义却含两面——兴一动,我就在日记簿上写下了两行曲蟺似的字: 泥壁茅篷四五家,山茶初茁两三芽, 天晴男女忙农去,闲杀门前一树花。 这一种乡村春日的自在风光,一路上不知见了多少。可惜没有史梧冈那么的散记笔法,能替他们传神写照,点画出来,以飨终年不出都市的许多大布尔先生。 临安县在余杭之西,去杭州约百余里,是钱武肃王的故里;至今武肃王墓对面的那支大功山上,还有一座纪念钱氏的功臣塔建立在那里。依路局规定的路线,则西来第一处登山,当在临安县西十里地的玲珑山。午前十点左右,车到了临安站,先教站中预备午饭,我们就又开车,到玲珑站下来步行。在田塍路上,溪水边头,约莫走了两三里地的软泥松路,才到了玲珑山口。 玲珑山的得名,依县志所载,则因它“两峰屹峙,盘空而上,故曰玲珑”。实在则这山的妙处,是在有石有泉,而又有苏、黄、佛印的游踪,与夫禅妓琴操的一墓。你试想想,既有山,复有水,又有美人,又有名士,在这里中国的胜景的条件,岂不是样样齐备了么?玲珑山的所以比径山、九仙山更出名,更有人来玩的原因,我想总也不外乎此。还有一件,此山离县治不远,登山亦无不便,而历代的临安仕宦乡绅,又乐为此经营点缀,所以临安虽只一瘦瘠的小县,而此山的规模气概,也可以与通都大邑的名山相并。地之传与不传,原也有幸不幸的气数存在其间。 入山行一二里,地势渐高。山径曲折,系沿着两峰之间的一条溪泉而上。一边是清溪,一边是绝壁。壁岩峻处,半山间有“玲珑胜境”的四大字刻在那里。再上是东坡的“醉眠石”、“九折岩”。三休亭的遗址,大约也在这半山之中。壁上的摩崖石刻,不计其数。可惜这山都是沙石岩,风化得厉害,石刻的大半,都已经辨认不清了。最妙的是苏东坡的那块“醉眠石”,在山溪的西旁,石壁下的路东,长长的一块方石,横躺下去,也尽可以容得一人的身长,真像是一张石做的沙发。东坡的究竟有没有在此石上醉眠过,且不去管它,但石上的三字,与离此石不远的岩壁上的“九折岩”三字,以及“何年僵立两苍龙”的那一首律诗,相传都是东坡的手笔;我非考古金石家,私自想想这些古迹还是貌虎认它作真的好,假冒风雅比之烧琴煮鹤,究竟要有趣一点。还有“醉眠石”的东首,也有一块山石,横立溪旁,上镌“琴声”两篆字,想系因流水淙淙有琴韵,与“琴操墓”就在上面的双关佳作,因为不忍埋没这作者的苦心,故而在此提起一句。 沿溪摸壁,再上五六十步,过合涧泉,至山顶下平坦处,有一路南绕出西面一枝峰下。顺道南去,到一处突出平坦之区,大约是收春亭的旧址。坐此处而南望,远近的山峰田野,尽在指顾之间,平地一方,可容三四百人。平地北面,当山峰削落处,还留剩一石龛,下覆古石刻像三尊,相传为东坡、佛印、山谷三人遗像,明褚栋所说的因梦得像,因像建碑的处所,大约也就在这里,而明黄鼎象所记的剩借亭的遗址,总也是在这一块地方了,俗以此地为三休亭,更讹为三贤祠,皆系误会者无疑。 在石龛下眺望了半天,仍遵原路向北向东,过一处菜地里的碑亭,就到了玲珑山寺里去休息。小坐一会,喝了一碗茶,更随老僧出至东面峰头,过钟楼后,便到了琴操的墓下。一抔荒土,一块粗碑,上面只刻着“琴操墓”的三个大字,翻阅新旧《临安县志》,都不见琴操的事迹,但云墓在寺东而已,只有冯梦祯的《琴操墓》诗一首: 弦索无声湿露华,白云深处冷袈裟, 三泉金骨知何地,一夜西风扫落花。 抄在这里,聊以遮遮《临安县志》编者之羞。 同游者潘光旦氏,是冯小青的研求者,林语堂氏是《桃花扇》里的李香君的热爱狂者,大家到了琴操墓下,就齐动公愤,说《临安县志》编者的毫无见识。语堂且更捏了一本《野叟曝言》,慷慨陈词地说: “光旦,你去修冯小青的墓吧,我立意要去修李香君的坟,这琴操的墓,只好让你们来修了。” 说到后来,眼睛就盯住了我们,所谓你们者,是在指我们的意思。因这一段废话,我倒又写下了四句狗屁。 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 如何八卷《临安志》,不记琴操一段情。 东坡到临安来访琴操事,曾见于菜地里的那一块碑文之上,而毛子晋编的《东坡笔记》里(梁廷柟编之《东坡事类》中所记亦同),也有一段记琴操的事情说: 苏子瞻守杭日,有妓名琴操,颇通佛书,解言辞,子瞻喜之。一日游西湖,戏语琴操曰:“我作长老,汝试参禅!”琴操敬诺。子瞻问曰:“何谓湖中景?”对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谓景中人?”对曰:“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何谓人中意?”对曰:“随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如此究竟何如?”琴操不答,子瞻拍案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言下大悟,遂削发为尼。 这一段有名的东坡轶事,若不是当时好奇者之伪造,则关于琴操,合之前录的冯诗,当有两个假设好定,即一,琴操或系临安人,二,琴操为尼,或在临安的这玲珑山附近的庵中。 我们这一群色情狂者还在琴操墓前争论得好久,才下山来。再在玲珑站上车,东驶回去,上临安去吃完午饭,已经将近二点钟了;饭后并且还上县城东首的安国山(俗称太庙山)下,去瞻仰了一回钱武肃王的陵墓。 武肃王的丰功伟烈,载在史册;除吴越备史之外,就是新旧《临安县志》、《杭州府志》等,记钱氏功业因缘的文字,也要占去大半;我在此地本可以不必再写,但有二三琐事,系出自我之猜度者,顺便记它一记,或者也可以供一般研究史实者的考订。 钱武肃王出身市井,性格严刻,自不待言,故唐僧贯休呈诗,有“一剑霜寒十四州”之句。及其衣锦还乡,大宴父老时,却又高歌着“斗牛无孛兮民无欺”等语;酒酣耳热,王又自唱吴歌娱父老曰:“汝辈见侬的欢喜,吴人与我别是一般滋味,子长在我心子里。”则他的横征暴敛,专制刻毒,大旨也还为的是百姓,并无将公帑存入私囊去的倾向。到了他的末代忠懿王钱宏俶,还能薄取于民,使民垦荒田,勿收其税,或请科赋者,杖之国门,也难怪得浙江民众要怀念及他,造保俶塔以资纪念了。还有一件事实,武肃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王遗妃书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至用其语为歌。我意此书,必系王之书记新城罗隐秀才的手笔,因为语气温文,的是诗人出口语也。 自钱王墓下回来,又坐车至藻溪。换坐轿子,向北行四十里而至西天目。因天已晚了,就在西天目山下的禅源寺内宿。 游西天目 三月三十日,星期五,阴晴。 西天目山,属于潜县。昨天在地名藻溪的那个小站下车,坐轿向北行三四十里,中途曾过一教口岭,高峻可一二十丈。过教口岭后,四面的样子就不同了。岭外是小山荒田的世界,落寞不堪;岭内向北,天目高高,就在面前,路旁流水清沧,自然是天目山南麓流下来的双清溪涧,或合或离,时与路会,村落很多,田也肥润,桥梁路亭之多,更不必说了。经过白鹤溪上的白鹤桥,月亮桥后,路只在一段一段的斜高上去。入大有村后,已上山路,天色阴阴,树林暗密,一到山门,在这夜阴与树影互竞的黑暗网里,远远听到了几声钟鼓梵唱的催眠暗示,一种畏怖,寂灭,皈依,出世的感觉,忽如雷电似的向脑门里袭来。宗教的神秘作用,奇迹的可能性,我们在这里便领略了一个饱满,一半原系时间已垂暮的关系,一半我想也因一天游旅倦了,筋骨气分,都已有点酥懈了的缘故。 西天目的开山始祖,是元嘉熙年生下来的吴江人高峰禅师。修行坐道处,为西峰之狮子岩头,到现在西天目还有一处名死关的修道处,就系高峰禅师当时榜门之号。禅师的骨塔,现在狮子峰下的狮子口里。自元历明,西天目的道场庙宇,全系建筑在半山的,这狮子峰附近一带的所谓狮子正宗禅寺者是。元以前,西天目山名不确见于经传,东坡行县,也不曾到此,谢太傅游山,屐痕也不曾印及。元明两代,寺屡废屡兴,直至清康熙年间,玉林国师始在现在的禅源寺基建高峰道场,实即元洪乔祖施田而建之双清庄遗址。 在阴森森的夜色里,轿子到了山门,下轿来一看,只看见一座规模浩大的八字黄墙,墙内墙外,木架横斜,这天目灵山的山门似正在动工修理。入门走一二里,地高一段,进天王殿;再高一段,入韦驮宝殿;又高一段,是有一块“行道”的匾额挂在那里的法堂。从此一段一段,高而再高,过大雄宝殿,穿方丈居室,曲折旋绕,凡走了十几分钟,才到了东面那间五开间的楼厅上名来青室的客堂里。窗明几净,灯亮房深,陈设器具,却像是上海滩上的头号旅馆,只少了几盏电灯,和卖唱卖身的几个优婆夷耳。 正是旧历的二月半晚上,一餐很舒适的素菜夜饭吃后,云破月来,回廊上看得出寺前寺后的许多青峰黑影,及一条怪石很多的曲折的山溪。溪声铿锵,月色模糊,刚读完了第二十八回《野叟曝言》的语堂大师,含着雪茄,上回廊去背手一望,回到炉边,就大叫了起来说: “这真是绝好的Dichtung!” 可惜山腰雪满,外面的空气尖冷,我们对了这一个清虚夜境,只能割爱;吃了些从天王殿的摊贩处买来的花生米和具有异味的土老酒后,几个Dichter也只好抱着委屈各自上床去做梦了。 侵晨七点,诗人们的梦就为山鸟的清唱所打破,大家起来梳洗早餐后,便预备着坐轿上山去游山。语堂受了一点寒,不愿行动,只想在禅源寺的僧榻上卧读《野叟曝言》,所以不去。 山路崎岖陡削,本是意计中事;但这西天目山的路,实在也太逼侧了;因为一面是千回百折的清溪,一面是奇岩矗立的石壁,两边都开凿不出路来,故而这条由细石巨岩叠成的羊肠曲径,只能从树梢头绕,山嘴里穿。我们觉得坐在轿子里,有三条性命的危险,所以硬叫轿夫放下轿来,还是学着诗人的行径,缓步微吟,慢慢儿的踏上山去。不过这微吟,到后来终于变了急喘,说出来倒有点儿不好意思。 扶壁沿溪提脚弯腰的上去,过五里亭、七里亭。山爬得愈高,树来得更密更大,岩也显得愈高愈奇,而气候尤变得十分的冷。西天目山产得最多的柳杉树的干上针叶上,还留有着点点的积雪,岩石上尽是些水晶样的冰条。尤其是狮子峰下,将到狮子口高峰禅师塔院快的路上,有一块倒覆的大岩石,横广约有二三十丈,在这岩上倒挂在那里的一排冰柱,真是天下的奇观。 到了狮子口去休息了数刻钟,从那茅篷的小窗里向南望了一下,我们方才有了爬山的自信。这狮子口虽则还在半山,到西天目的绝顶“天下奇观”的天柱峰头,虽则还有十几里路,但从狮子口向南一望,已经是缥缈凌空,巨岩小阜,烟树,云溪,都在脚下;翠微岩华石峰旭日峰下的那一座禅源大禅寺,只像是画里的几点小小的山斋,不知不觉,我们早已经置身在千丈来高的地域了。山茶清酽,山气冱寒,山僧的谈吐,更加是幽闲别致,到了这狮子口里,展拜展拜高峰禅师的坟墓,翻阅翻阅西天目祖山志上的形胜与艺文,这里那里的指点指点,与志上的全图对证对证,我们都已经有点儿乐而忘返,想学学这天目山传说中最古的那位昭明太子的父亲,预备着把身体舍给了空门。 说起了昭明太子,我却把这天目山中最古的传说忘了,现在正好在这里补叙一下。原来天目山的得名,照万历《临安县旧志》之所说,是在“县西北五十里。即浮玉山,大藏经谓为宇内三十四洞天,名太微元盖之天”。《太平寰宇记》曰:“水缘山曲折,东西巨源若两目,故曰天目。西目属于潜,东目属临安。梁昭明太子,以葬母丁贵嫔,被宫监鲍邈之谮,不能自明,遂惭愤不见帝(武帝),来临安东天目山禅修,取汉及六朝文字遴之,为《文选》二十卷,取《金刚经》,分为三十二节,心血以枯,双目俱瞽。禅师志公,导取石池水洗之,一目明;复于西天目山,取池水以洗之,双目皆明。不数年,帝遣人来迎;兵马候于天目山之麓,因建寺为等慈院。” 这一段传说,实在是很有诗意的一篇宫闱小说;大约因为它太有诗意了罢,所以《临安志》、《于潜志》,都详载此事,借做装饰。结果弄得东天目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经台,西天目也同样的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经台。文人活在世上,文章往往不值半分钱,大抵饥饿以死。到了肉化成炭,骨变成灰的时候,却大家都要来攀龙附凤,争夺起来了,这岂真是文学的永久性的效力么?分析起来,我想唯物的原因,总也是不少的。因为文人活着,是一样的要吃饭穿衣生儿子的,到得死了几百年之后,则物的供给,当然是可以不要。提一提起某曾住此,某曾到此,活人倒可以吸引游客,占几文光;和尚道士,更可以借此去募化骗钱,造起庄严灿烂的寺观宝刹来,这若不是唯物的原因又是什么? 从狮子口出来,看了千丈岩、狮子岩,缘山径向东,过树底下有一泓水在的洗钵池,更绕过所谓“树王”的那一棵有十五六抱大的大杉树,行一二里路,就到了更上一层的开山老殿。这自狮子口至开山殿的山腰上的一段路都平坦,老树奇石多极,宽平广大的空基也一块一块的不知有多少,前面说过的西天目古代的寺院,一定是在这一带地方的无疑,开山老殿或者就是狮子正宗禅寺,也说不定。开山殿后轩,挂在那里的一块徐世昌写的“大树堂”大字匾额,想系指“树王”而说的了。实际上,这儿的大树很多,也并不能算得唯一的希奇景致,西天目的绝景,却在离开山老殿不远,向南突出去的两支岩鼻上头。从这两支岩鼻上看下去的山谷全景,才是西天目的唯一大观;语堂大师到了西天目,而不到此地来一赏附近的山谷全景,与陡削直立的峭壁奇岩,才叫是天下的大错,才叫是Dichtung反灭了Wahrheit! 岩鼻的一支,是从开山殿前稍下向南,凭空拖出约有一里地长的独立奇峰,即和尚们所说的“倒挂莲花”的那一块地方。所谓“倒挂莲花”者,系一簇百丈来高的岩石,凌空直立在那里,看起来像一朵莲花。这莲花的背后,更有一条绝壁,约有二百丈高,和莲花的一瓣相对峙,立在壁下向上看出去,只有一线二三尺宽的天,白茫茫的照在上面。莲花石旁,离开几尺的地方,又有一座石台,上面平坦,建有一个八角的亭子。在这亭子的路东,奇岩一簇,也像是向天的佛手,兀立在深谷的高头。上这佛手指头,去向南一展望,则几百里路内的溪谷、人家、小山、田地,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条一条的谷,一缕一缕的溪,一垄一坞的田,拿一个譬喻来说,极像是一把倒垂的扇子;扇骨就是由西天目分下去的余脉,扇骨中间的白纸,就是介在两脉之间的溪谷与乡村,还有画在这扇子上面的名画,便是一幅菜花黄桃花红李花白山色树木一抹青青的极细巧的工笔画! 其他的一支岩鼻,就是有一个四面佛亭造在那里的一条绝壁,比“倒挂莲花”位置稍东一点,与“倒挂莲花”隔着一个万丈的深谷,遥遥相对。从四面佛亭向东向南看下去的风景,和在“倒挂莲花”所见到的略同。不过在这一个岩鼻上,可以向西向下看一看西天目山境内的全山和寺院,这也是一点可取的地方。 从四面佛的岩鼻,走回来再向东略上,到半月池。再东去一里,是龙潭(或称龙池),是东关望夫石等地方了,我们因为肚子饿,脚力也有点不继,所以只到了半月池为止。 在开山殿里吃过午饭,慢慢走下山来,走了三五里路,从山腰里向东一折,居然到了四面佛绝壁下的一块平地的上面。这地方名东坞坪,禅源寺的始建者玉林(亦作琳)国师的塔院,就在这里,墓碣题为“三十一世玉琳琇法师之塔院”。 由东坞坪再向西向南的下山,到了五里亭,仍上来时的原路;回到昨晚的宿处禅源寺,已经是午后四点多钟了。重遇见了语堂,大家就都夸大几百倍地说上面风景的怎么好怎么好,不消说在Wahrheit上面又加了许许多多的Dichtung,目的不外乎想使语堂发生点后悔,这又是人性恶的一个证明。但语堂也是一位大Dichter,那里肯甘心示弱,于是乎他也有了他的迭希通。 晚上当然仍留禅源寺的客房里宿。 在西天目这禅源寺里化去了两夜和一天,总算也约略的把西天目的面貌看过了。但探胜穷幽,则完全还谈不上。不过袁中郎所说的飞泉、奇石、庵宇、云峰、大树、茶笋的天目六绝,我们也都已经尝到。只因雷雨不作,没有听到如婴啼似的雷声,却是一恨。光旦、增嘏辈亦是好胜者流,说:“袁中郎总没有看到冰柱!”这话倒真也不错。 西天目禅源寺有田产极多,故而每年收入也不少;檀家的施舍,做水陆的收入,少算算一年中也有十余万元。全山的茅篷,全寺的二三百僧侣,吃饭穿衣是当然不成问题的。至于寺内的组织,和和尚的性欲问题等,大约是光旦的得意题目,我在此地,只好略去。 游东天目 三月三十一日,星期六,晴而不朗。 晨八时起床,早餐后,坐轿出禅源寺而东去;渡蟠龙桥,涉朱头陀岭,过旭日峰而下至一谷,沿溪行,是发源于泥岭北坑的东关溪的支流。昨天自“倒挂莲花”看下来的扇中的一谷,就是这里的嘉德、前乡等地方,到了此地,我们的一批人马,已成了扇子画上的人物了。天目两山相距约三十余里,自西徂东,经六角岭(俗称),门岭等险峻石山,然后到东天目西麓的新溪。东山下有一个昭明庵在,下轿小息,看了一块古文选楼的匾额,和一座小小的太子塔,再上山,行十里,就可以看得见东天目昭明禅院的钟楼与分经台。 我们这一次来,系由藻溪下车,先至西天目而倒行上东天目的,若欲先上东天目去,则应在化龙站下车,北行三十里即达。总之,无论先东后西,或先西后东,若欲巡拜这两座名山,而作浙西之畅游者,那一个两山之间的大谷,与三条岭,数条溪,四五个村庄,必须经过。桃李松杉,间杂竹树;田地方方,流水绕之;三面高山,向南低落,南山隐隐,若臣仆之拱北宸,说到这一个东西两天目之间的乡村妙景,倒也着实有点儿可爱。 从昭明庵东上的那一条天目山脚,俗称老虎尾巴。到五里亭而至一小山之脊。从此一里一亭,盘旋上去,经过拼虎石,碎玉坡而至螺蛳旋的路侧,就看得见东面白龙池下的那个东崖瀑布了。这瀑布悬两峰之间,老远看过去,还有数丈来高,瀑声隐隐若雷鸣,但可望而不可即,我们因限于日期,不能慢慢的去寻幽探险,所以对于这东崖瀑布,只在路上遥致了一个敬礼。 螺蛳旋走完,向一支山角拐过,就到了东天目山门外的西岭垂虹,实在是一幅画样的美景。行人到此,一见了这银河落九天似的飞瀑,瀑身左右的石壁,以及瀑流平处架在那里的桥亭——名垂虹桥亭——总要大吃一惊,以为在如此高高的高山中,那里会有这样秀丽、清逸、缥缈的瀑布和建筑的呢?我们这一批难民似的游山者,到了瀑布潭边,就把饥饿也忘了,疲倦也丢了,文绉绉的诗人模样做作也脱了;蹲下去,跳过来,竟大家都成了顽皮的小孩,天生的蛮种,完全恢复了本来的面目。等到先到寺里的几位招呼我们的人出来,叫我们赶快去吃午饭的时候,我们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那一条就在山门西面的悬崖瀑布。 离瀑布,过垂虹,拾级而登,在大树夹道的山门内径上走里把来路,再上一层,转一个弯,就到了昭明禅院的内殿。我们住的客堂,亦即方丈打坐偃息之房,是在寺的后面东首,系沿崖而筑的一间山楼。山房清洁高敞,红尘飞不到,云雾有时来,比之西天目,规模虽略小,然而因处地高,故而清静紧密,要胜一筹。东天目并且自己还有发电机,装有寺内专用的电灯,这一点却和普陀的那个大旅馆似的文昌阁有点相像。方丈德明,年轻貌慧,能经营而善交际,我们到后,陪吃饭,陪游山,谈吐之间,就显露出了他的尽可以做得这一区名山的方丈的才能。 查这昭明禅院的历史——见《东山志》——当然是因昭明太子而来。梁大同间,僧宝志——即志公——飞锡居之。元末毁,明洪武二十年重建,万历初又毁,清康熙年间,临安黄令倡缘新之。洪杨时,当然又毁灭了。后此的修者不明,若去一看现存的碑记,自然可以明白。寺的规模,虽然没有西天目禅源寺那么的宏大,然天王殿、韦驮阁、大雄宝殿、藏经阁等,无不应有尽有。可惜藏经阁上,并不藏经,是一座四壁金黄的千佛阁,乡下人称百子堂,在寺的西面。此外则僧寮不多,全山的茅篷,仰食于总院者,也只有寥寥的几个,因以知此寺寺产定不如西天目的富而且广,不过檀越的施舍,善男信女的捐助,一年中也定有可观,否则装电灯,营修造的经费,将从何处得来呢? 吃过午饭,我们由方丈陪伴,就大家上了西面高处的分经台。台荒寺坏,现在只变了一个小小的茅篷。分经台西侧,行五十余步,更有一个葛稚川的炼丹池,池上也有茅篷一,修道僧一。到了分经台,大家的游兴似乎尽了,但我与金篯甫、吴宝基、徐成章三位先生,更发了痴性,一定想穷源探底,上一上这东天目的极顶。因为志书上说,西天目高三千五百丈,东天目高三千九百丈,一置身在东天目顶,就可以把浙江半省的山川形势,看得澈底零清,既然到了这十分之八的分经台上,那又谁肯舍此一篑之功呢!和方丈及同来的诸先生别去后,我们只带了一位寺里的工人作向导,斩荆披棘,渡石悬崖,在荒凉的草树丛中,泥沙道上,走了两个钟头,方才走到了那一座东天目绝顶的大仙峰上。 据陪我们去的那一位工人说,仙峰绝顶,常有云雾罩着,一年中无几日清。数年前,山中树各大数围,直至山顶,故虎豹猴儿之属,都栖息其间。后为野火所焚,全山成焦土,从此后,虎豹绝迹,而林木亦绝。我们听了他的话,心里倒也有点儿害怕。因为火烧之后,大树虽只剩了许多枯干,直立在山头,但烧不尽的茅草,野竹之类,已长得有一人身高,虎豹之类,还尽可以藏身。爬过二仙峰后,地下尽是暗水,草丛中湿得像在溪边一样,工人说,这是上面龙潭里流出来的水,虽大旱亦不涸。爬得愈高,空气也愈稀薄,因之大家都急喘得厉害;到了仙缘石上,四面的景色一变,我们四人的兴致,于是更勃发了起来。 这仙缘石,是大仙峰龙潭下的一块数百丈宽广的大石。奇形怪状的岩壁洞窟,不计其数。仙缘石顶,正当那一座峭壁之下,就是龙潭。虽系石壁中小小的一方清水,但溢流出去,却能助成东西两瀑布的飞沫银涛,乡下人的要视此为神,原也不足怪了。并且《东山志》上,还记有昔人曾在此石上遇仙的故事,故而后人题诗,有将此石比作刘阮的天石的。但我们却既不见龙,又不遇仙,只在仙缘石东首的一块像狮子似的岩石上那株老松——这松树也真奇怪,大火时并未焚去——之下,坐了许多时候。山风清辣,山气沉寂,在这孤松下坐着息着,举目看看苍空斜日,和周围的万壑千岩,虽则不能仙去,各人的肚里,却也回肠荡气,有点儿飘飘然像喝醉了酒。 从仙缘石再上百余步,是大仙峰的绝顶了。东望钱唐,群山之下,有一线黄流,隐约返映在夕照之中。背后北面,是孝丰的境界,山色浓紫,山头时有人家似的白墙一串一串的在迷人眼目,却是未消尽的积雪。大仙峰顶,因为面南受阳光独多,所以雪早已融化了,且这一日风大,将蒸气吹散,故而也没有云雾。西望西天目山,只是黑沉沉的一片,远望过去,比大仙峰也并不低,因以知志书上所说的东天目比西天目高四百丈的话的不确。但上大仙峰来一看,群山的脉络,却看得很清,郭景纯所记的“天目山前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唐,海门更点巽峰起,五百年间出帝王”的这首诗谜,也约略有点儿解得通了。 大仙峰南面,有一个石刻的龙王像摆在乱石堆成的一小龛里,我们此来,原非为了求雨。但大约是因为难得再来的关系罢,各人于眺望之余,竟都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行了一个九拜之礼;临去时,并且还向龙王道了声珍重,约下了后会。 在下山来的中间,慢慢儿的走着谈着,又向南看看自东天目分下去的群峰,我却私私地想了好几句打油脑,预备一回到杭州,就可以去缴卷消差: 二月春寒雪满山,高峰遥望皖东关, 西来两宿禅源寺,为恋林间水一湾。 这是宿西天目禅源寺的诗。 武帝情深太子贤,分经台上望诸天, 自从兵马迎归后,寂寞人间几百年。 这是今天上分经台的诗。 仙峰绝顶望钱唐,凤舞龙飞两乳长, 好是夕阳金粉里,众山浓紫大江黄。 这是登大仙峰顶望钱塘江的诗。 晚上在昭明禅院的客堂里,翻阅了半夜《东山志》,增嘏把徐文长的一首“天目高高八百寻,夜来一榻抱千岑,长萝片月何妨挂,削石寒潭几度深。芋子故烧残叶火,莲花卑视大江心,明朝欲借横空锡,飞度西山再一临”律诗抄了下来,我只抄了几个东天目八景的名目:一,仙峰远眺,二,云海奇观,三,经台秋风,四,平溪夜月,五,莲花石座,六,玉剑飞桥,七,悬崖瀑布,八,古殿栖云。 原载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三日、十四日、十六至 二十一日、二十三至二十五日《申报·自由谈》 龙门山路 杭州近处一二十里路内外的风景,从前在路未筑好,交通不便的时候,跑跑原也很费力,很可以满足满足一般生长在城市中的骚人雅士的好奇冒险之心;但现在可不同了,汽车一坐,一个钟头至少至少可以跑上六七十里(三十余至四十公里)的路;像云栖,像花坞,像九溪十八涧,像超山等处,从前非得前一日预备糇粮,诘朝而往,信宿始返的地方,现在只消有三个钟头,就可以去逛得,往游的人一多,游者当然也不甚珍视了;所以最近,住在杭州的人,只想发现些一天可以来回,一半开化,一半还保存着原始面目,山水清幽,游人较少,去去不甚容易,但也不十分艰难的地点,来满足他们的好奇好胜的野心。故而富阳、桐庐、隔江的萧山、绍兴等处,在近两年来,就成了杭州人上流阶级的暇日游赏之地。可是这只以有自备汽车,或在放假日中,可以每人化五十块钱的最上阶级为限,一般中下或中上级的游人,能力还有点不及;因而小和山、龙门山、白龙潭、午潮山的一带,就成了今年游春期里最时髦的一个目标。 小和山在留下镇西南十余里地的地方,山上有一座庙叫金莲寺。这一带,直至余杭的闲林埠为止,本是属于西溪区域以内的。但因稍南有千丈岩,再西再南,又有一座临江的定山,以及许多高低连迭的午潮山、白龙山之类,所以钱塘张道所编的一部《定乡小识》(是《武林掌故丛编》里的一种,共十六卷)里,把这些山水都划归入了定乡的范围。所谓定乡者,当然是以定山而命名,有定南、定北、安吉、长寿的四乡,又因它们据于县治的上游,所以又名上四乡,以示与县下的孝女、南北钦贤、调露的四乡境界的不同。大抵古时定乡的界线,东自江边六和塔算起,西至富阳为止,南望萧山,北接余杭,区域是很模糊辽阔的。现在我们要记小和山、龙门山、午潮山的一带,也只能马马虎虎,遵从古意,暂且以它们为定乡以内的水水山山;而《定乡小识》的第四卷内之所记,就是这一路的山容水貌,古迹诗词,我在下面,也有不少词句是抄这一卷的记述的。 先说小和山罢;小和山脚,就是杭徽支路达小和山的汽车路的终点。自杭州坐汽车去,不消一个钟头,就可以到了。从山脚走上山去,曲折盘旋,大约要走三十分钟的石级,才可以到得顶上的金莲寺里。这一段上山路的风景,可以借《定乡小识》的记载来描写,虽然是古人的文言文,但也没有“白发三千丈”那么的夸过其实,是可以信用的:“小和山在龙门山东,多竹树;游人登山,行翠雾中,山径盘曲,十步一折;南出龙门坑,抵转塘,以达于江;北下西溪。” 我们去的那天,同去者是一群中外杂凑的难民似的旅行团,时候又当春意阑珊香火最旺的清明谷雨之前,满途的翠雾,当然是可以不必说,而把这翠雾衬托得更加可爱更加生色的,却是万紫千红的映山红与紫藤花。你即使还不曾到过这一处地方,你且先闭上眼睛,想一想这一个混合的色彩!上面当然是青天,游人的衣服是白的,太阳光有时也红,有时也黑(在树荫下),有时也七色调和,而你的眼睛,却在这杂色丛中做乱舞乱跳的飞花蝴蝶,这大约也可以说是够风流了罢!但是更风流的事情,还在后面。 金莲寺里奉祀的菩萨,是玄天上帝的圣帝菩萨,据说,极有灵验。自二月至四月,香火之盛,可以抵得过老东岳的一半,而尤以“饭回(还)勿盛(曾)且(吃)哩!”的松江乡民为最多。因而在寺的门前,当这一个春香期里,有茶棚,有菜馆,还有专卖竹器的手工人。油条,烧酒,毛笋,油豆腐,却是这山上的异味。 关于圣帝菩萨,我早想做一点考证,但遍阅道书,却仍是茫无头绪。只从一部不能当作正传看的草本书里,知道他是一位太子,在武当出家修行;手执宝剑,头带金圈,是一位伏魔大帝。所谓魔者,就是他蜕化时嫌有烟火气味,从自己肚里挖出的一个胃和一盘肠。这圣帝的肠和胃,也受了圣化,被挖出之后,就变了一个龟与一条蛇,在世上作恶害人。经圣帝菩萨收服之后,便变了他的龟蛇二将。还有一个经他收服的王灵官,是他最信任最得意的侍从武都头;一手捏钢鞭,一手作灵结,红脸赤发,正直聪明,是这一位圣帝手下最有灵感,最不顾私情的周仓、李逵、牛皋一类的人物。而圣帝的名姓,和在世时的籍贯时代,却言人人殊,终于没有一个定论。 以我的私意推测起来,大约这一位圣帝菩萨,受的一定是佛家的影响,系产生于唐以后的无疑。因为释迦是太子,是入山修道者,历尽了种种苦难魔折,才成正果,而他的经历出身,简直和圣帝菩萨是一样。大约道家见到了佛法的流行,这我们中国固有的正教行见得要被外来的宗教征服了,所以才倡始了这一种传说。延至宋代,道教大盛,赵氏南迁,余杭大涤山下的洞霄宫,天台桐柏山上的桐柏宫,威势赫奕,压倒了禅宗。因而西溪一带,直至余杭,有的是灵宫殿,圣武庙,而释家的寺院,都是清代重修的殿宇。明朝永乐,因燕贼篡位,难得民心,故而托言圣帝转世,大修武当的道院;而他的末子崇祯,也做了朱天大帝,在杭州附近,出尽了威风。由此类推起来,从可知道这一带的高山道观,在明朝也是香火很盛的,一路上去,可以直溯到安徽的白岳、齐云。 野马一放,放得太远了,我们只好再回到一九三五年春季的小和山来。就再说金莲寺吧!金莲寺是有田产的寺观,每年收入的租谷,尽可以养得活十二三位寺内的僧侣,寺的组织继承,是和浙东的寺院一样,大有俗家的气味;他们奉祀的虽是圣帝菩萨,而穿的却是和尚的衣服;因为富有寺产,所以打官司、夺产业这类的事情,也是免不了的。我们当天在金莲寺外吃了一阵油条烧酒之后,因为去的目的地是白龙潭,所以只在寺外门前闹了一阵,便向南面的一条石级路走下,上龙门坑去了。这龙门坑的一个村子,真是外人不识,村人不知,武陵渔父,也不曾到过的一座世外的桃源;它的形势,和在郎当岭上,看下去的山村梅家坞,有点相仿佛。 龙门坑居民二百余家,十分之六是葛姓,村中一溪,断桥错落,居民小舍,就在溪水桥头,山坡岩下,排列分配得极匀极美。村的三面,尽是高山,山的四面就是万紫千红的映山红与紫藤花。自白龙潭下流出来的溪水,可以灌田,可以助势,所以水碓磨坊,随处都是。居民于种茶种稻之外,并且也利用水势,兼营纸业。这一种和平的景象,这一种村民乐业的神情,你若见了,必定想辞去你所有的委员教员×员的职务,来此地闲居课子,或卖剑买牛,不问世事。而这村中的蛟龙庙(或作娇龙庙)里的一区小学儿童的歌声,更加要使你想到没有外国势力侵入,生活竞争不像现在那么激烈的羲皇以上的时代去。我忍不住了,就乘大家不注意的中间,偷偷在笔记簿上写下了这么的二十八字: 小和山下蛟龙庙,聚族安居二百家, 好是阳春三月暮,沿途开遍紫藤花。 从龙门坑西去的五六里路中间,两边尽是午潮山、龙门山、千丈岩、牛滑岭、倒吊岭、九曲岭、狮子岩等崇山峻岭拖下来的高峰;中有一溪,因成一谷。山上的花和石,溪里的水和天,三步一转,五步一折,到了谷底的时候,要上山了,这时候你就感得到一年不断的天风,和名叫龙门,从两峰夹峙的石壁之间流下来的瀑布声音的淙淙霍霍。 你要脱去了文明人的鞋袜,光赤着从母胎里带来的双足,有时候水大,也须还要撩上你本来不长的短裤,露着白腿,不惜臀部(因为要滑跌而坐在水中),才能到得那所谓的龙门山夹,从这山夹里流下来的白龙潭瀑布的身边。 上面说过的所谓更风流的事情,就在这一段了。小姐们太太们,到了此地,总算是已经历尽了千辛和万苦;从此回去么?瀑布声音,是听得见了;爱惜丝袜与高跟皮鞋么?那你就一步也移动不得。坐轿子么?你一个人走,尚且危险,哪里有一乘轿子与两个轿夫的容身之地?所以你不来则已,你若一来,就得大家平等,一律的赤着足,撩着衣,坐臀桩,爬石隙,大家只好做一个原始时代的赤裸裸的亚当与夏娃;不必客气,毫无折扣,要爬过山的半腰,再顺溪流而上,直到两山壁峙的幽黯的山隩,才看得见那一条白龙飞舞似的珠帘的彩瀑。瀑身并不宽,瀑流也并不高(大约总只有五丈余高),可是在杭州附近,在这一个千岩万壑不知去路的山间,偶尔路一转折,就见到了这一条只在书的插画里见过似的飞瀑,岂不是已经可以算一件奇迹了么?风流不风流,且不必去管它,总之你费半日的心思和劳力,最后就可以得到这一点怡悦心身,满足好奇的酬报,岂不是比盼望了两三个月之久,而终于也许还不能得到一个末尾的航空奖券稳健有趣得多? 白龙潭的出名,及它的所以成为今年游春的时髦地点的原因,大约从上面的一段记述里,大家可以明白了;现在我还想参考《定乡小识》,以及这次去游的经验,再补叙几句进去。 原来这一带的地域,古时候似乎都叫作龙门山路的;而所谓龙门山者,究竟是哪一支山,却很不容易辨清。白龙潭瀑布所在的地方,两峰夹峙,绝似龙门,按理当以此处为龙门山的中心,但厉鹗的《宿龙门山巢云上人房》的那一首五言律诗的小注里,又说山在钱唐之西,俗名小和山。厉鹗当然是不对,可是现在的村人,也只把白龙潭所在的一带,叫作白龙山而已,并无龙门山的这一个名称。在上白龙潭去的路旁,就在龙门坑村里一支山上,有一条新辟的山路,是上白龙庵去的。这白龙庵系在山的东南面,地势极南,下面可以俯瞰定乡北谷以及钱唐江的之字形的江流,游人大抵不到,可是地方却是最妙也没有的一处高地;而自白龙庵西下白龙潭,也须走两三里路,才可以看得到白龙潭瀑布的来源;若以这山为龙门山,那山的一面,龙门的西面半扇,又没有了名字了,所以也不大妥当。我想非地理学家的我们这些游人,最好是只能将错就错,以这一带的地域,为龙门山的辖地;将白龙潭与白龙山,统视作了龙门山的支脉,那才可以与古书不背了。在这里,我只希望去看白龙潭瀑布的人多一些,可以将那条山路踏平;更希望去游的人,能从龙门坑转向南去,出转塘去坐汽车,可以免去回来时小和山岭的一条山路的跋涉;最后还希望将回到龙门坑村里,再去午潮山的那一点气力省下,转向南面的山上叫作白龙庵的地方去看一看白龙潭瀑布的来源,与钱塘江江上的风帆,因为上午潮山去的一路景色,以及山上的眺望,是远不及现在有一所农场在那里的白龙庵上面的宽敞伟大的。 一九三五年四月五日 原载一九三五年四月十日杭州《学校生活》第一〇一期,据《达夫游记》 二十二年的旅行 编者出的这一个题目,范围实在大得很。先自室内旅行起,以至世界旅行,星球、月球旅行等,在实际上,在空想上,二十二年中,大约总有许多人试过的无疑。编者把这题目来分给我,想来是因为我在二十二年秋天,上浙东去旅行过一次的缘故;但这一次旅行的结果,已经为杭江铁路局写了两篇旅行记——一名《杭江小历纪程》,一名《浙东景物纪略》——随时在各报上杂志上发表过一次,现在已被收入到该局发行的旅行指南里去了。迫不得已,我只好写点关于旅行一般的空话,以及还有许多在浙东得来的零星印象,来缴卷塞责。 旅行,实在是有闲有钱有健康的人的最好的娱乐。从前中国人视出门为畏途,离家百里,就先要祷告祖宗,辞别亲友,像煞是不容易回来的样子,现在则空有飞机,水有轮船,陆有火车汽车,千里万里,都可以转瞬而至了;所以从前的人所最怕的这旅行,现在的人却可以把它当作娱乐来看。有几个有钱好事的闲人,并且还把它当作了一种学问。 我想旅行的快乐,第一当然是在精神的解放;一个人生在世上,少不得总有种种纠纷和关系缠绕在身边的,富人有富人的忧虑,穷人有穷人的苦恼;一上征途,则同进了病院和监狱一样,什么事情都可以暂时搁起,不管她妈了;——以入病院和进监狱为譬喻,或者是有点语病,但我所注重的,是在对于人世的杂务一方面的话,入了病院,工总可以不做了,进了监狱,债总可以不还了,是这一个意思。 第二,旅行的快乐,大约是在好奇心的满足;有非常美丽的太太随侍在侧的男子,会同臃肿粗大的寝室女仆去亲嘴抱腰的心理,想起来大约也同这旅行者之心一样的在好奇思异。本来有高大的洋房作住宅的先生们,到了乡下,看见一所茅草盖顶,柳树当门的厕所,会得喜欢叫绝的,也就是这一个Caprice在那里作怪。 还有些人,觉得平时的生活太舒适了,只想去不会丧命的冒些小险,不会损身的吃些小苦,以打破打破那一条生命之流的单条平滑,旅行却也是最适当的一针吗啡。 唯其是如此,所以中国也有了同Thos.Cook and son一样的一个旅行社,萧伯纳也坐飞机飞过了长城,独身者的夺柯勃辣想在北平市里破一破独身之戒。但我的这一次的旅行浙东,原因可有点不同,虽在旅行,实际上却是在替路局办公,是一个行旅的灵魂叫卖者的身分。 浙东一带,所给予我的混合印象,是在山的秀里带雄,水的清能见底,与沿途处处,桕树红叶的美似春花。百姓都很勤俭,所以乡下人家,家家都整洁堂皇,比起杭嘉湖的乡村的坍败衰落来,实在相差得很远。地势极高,山峰绵亘,斜坡上谷底里,竹树最多,间有几棵纤纤的枫树,经霜之后,叶尽红了,微风一动,更能显出万绿丛中红一点的迷人的诗意。中国铁路的两大干线,平汉与津浦,我跑得次数最多,其他的支线若广九,若北宁,若京绥等,也曾去过几次,但以景色的变化多奇,山水的淡浓相称来说,我觉得没有一处,能比得上这杭江铁路三百余里的一段风光;虽则正太铁路如何,我是没有去过,还不敢说。 说到人物,则金华附近的女人,皮色都是很白,相貌也都秀丽,有平湖苏州的女人的美处,而健康高大,则又像是条顿民族的乡间的农妇。 至于物产呢,浙东居民当然是以造纸种田为正业的,间有煤矿铁矿,汤溪也有温泉,但无人开发,富源还睡在地里。因为多山,所以木材也多,居民之从事于烧炭烧窑者,为数也着实不少。其余若畜牧的养猪养鸭养牛,种植的细蔗荞麦黍稷,以及桕子玉蜀黍之类,若能改良照科学的方法做去,则金衢一带的百姓,更可以增加富庶;可惜世乱纷纭,为政者现在还顾不到此。 我的这一次的旅行浙东,主要原因固然是因受了杭江路局之嘱托,但暗地里却也有一点去散散郁闷的下意识在的。上杭州来蛰居了半年,文章也不做,见客也少见,小心翼翼,默学金人,唯恐祸从口出,要惹是生非。但这半年的谨慎的结果,想不到竟引起了几位杭州的文学青年的怨恨,说我架子太大,说我思想落伍,在九月秋高的那一个月里,连接到了几篇痛骂的文章,一封匿名的私信。我虽则还没有自大狂到想比拟卢骚,但途穷日暮,到得前无去所,后无退路的时候,自家想想,却真有点儿和不得不发疯自杀的这位可怜的蒋·捷克相去无几了。当时我正在打算再上上海或北平去过放浪的生活,确好是杭江路局的这一回事情来了,心想不是落水遇救,天无绝人之路么?这一段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我侬的私语,附写在此,好做一个Egotistic,megalomaniac的Epilogue,以代牢骚。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 原载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十日谈》旬刊“新年特辑” 槟城三宿记 快哉此游!槟榔屿实在是名不虚传的东方花县。(人家或称作花园我却以为花县两字来得适当。盖四季的花木茏葱,而且依山带水,气候温和,住在槟城,“绝似河阳县里居”也。) 回想起半年来,退出武汉,漫游湘西赣北,复转长沙,再至福州而住下。其后忽得胡氏兆祥招来南洋之电,匆促买舟,偷渡厦门海角,由香港而星洲,由星洲而槟屿,间关几万里,阅时五十日,风尘仆仆,魂梦摇摇,忽而到这沉静、安闲、整齐、舒适的小岛来一住,真像是在做梦。 是梦也罢,是现实也罢,总之,是“三宿槟城恋有余”也! 此番的下南洋,本来是为《星洲日报》编副刊来的。但是十二月廿八日到星洲,两日过后便是新年的假日。却正逢星洲的兄弟报,槟城《星槟日报》,于元旦日开始发行,秉文虎先生之命,又承星槟诸同事之招,谓“值此佳期,何不北来一玩!”于是乎就青春结伴,和关老同车,驰驱千五百里,摇摇摆摆地上这东方的花县来了。 车抵北海,就看见了许多整齐高洁的洋楼,汇齿似的堤坝,和一湾碧海,几座青山。在车窗里看见的那些椰子园、树胶园、金马仑的高山,怡保附近的奇峰怪石,以及锡矿探掘场等印象,一忽儿又为这整洁、宽广、闲适的新印象掩没下去了,我们就在微风与夕照的交响乐中间,西渡到了槟城。 船到西码头就遇到了一次迎候者的袭击,黄领事、胡总经理、胡主笔、邓曾张三先生,此外还有AA老兄、B大哥,真令人要下几点“到处论交齐管鲍,天涯何地不家乡”的感泪。 初到的这一天晚上,上北海岸春波别业(Spring Tide Hotel)里去吃了一顿晚餐,又像是大罗天上的筵席。先不必提鱼翅海参等老饕的口头禅,你且听一听这洗岸的涛声,看一看这长途的列树,这银色的灯光,这长长的海岸堤路! 住宅区的房屋,是曲线与红白青黄等颜色交织而成的;灯光似水,列树如云,在长堤上走着,更时时有美人在梦里呼吸似的气嘘吹来,这不是微风,这简直是百花仙子撅着嘴,向你一口一口吹出来的香气。 第一晚,像这样的匆匆过了。第二天,就上了升旗山的绝顶。海拔高二千四五百英尺,缆车一路,分作两段,路上的岩石、清溪、花木、别墅,多得来记不胜记,尤其使这些海光山色,天日风云,生动灵奇,增加起异彩来的,是同游的我们这一群士女,因为地灵了,若人不杰,终于是画里的沧桑;总要二难并,四美俱后,才显得出马当的神赐,天勃的天才。 且让我来先抄一个同游的题目榜者。黄领事、胡总经理、胡主笔夫妇、曾秘书夫妇、邓先生夫妇、林小姐、马利小姐、关夫子与区区。 一行十二人,占车两节半。到了山腰,已觉得空气寒冷,呼吸有点儿紧起来了,回头一看,更觉得是烟云缭绕,身体已化作魂灵,游弋在天半的空中。 屋瓦鳞鳞的,是乔其市的烟灶;白墙碧水,围绕着树木层层的,是两个蓄水池的区间;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从高处看下来,极乐寺的高塔,只像是一顶黄色的笠帽。 更上一层,便到了山顶;沿柏油马路弯弯曲曲的走去,路旁边摆在那里的,尽是一盆一盆的温带地的秋花,有西方莲(大丽亚),有四季春,有榆儿梅,有五月花(绣球花)。而最令人注意的,却是几盆颜色不同,种子各异的红黄白紫的陶家秋菊。 胡迈太太说:“好久不看见菊花了,真令人高兴!”这句话实在有点儿诗意,我暗暗在心里记住了。 一霎时,高山上起了云雾,一块一块同飞絮似的东西,从我们的襟上头上,轻轻掠过;脚底下的市镇溪山,全掉落了在云海里了;我们中间,互相对视,也觉得隐隐现现,似在炉香缥缈的烟中,大家的童心发现了,一群大小,竟像是乐园中的童男童女,于是便卸去了尊严,回复了自然,同时高声叫着说: “我们已经到了天上!” 在茶室里坐定,吃了些咖啡红茶,点心果饼之后,我一个人行出茶室来,又上山顶高处,独立在云雾中间,向北凝视了一回,正在登高望远,生起感伤病来的当儿,关先生走近我的身边来了;他拂了一拂云雾,微笑着说: “这景象有点儿像庐山,大好河山,要几时才收复得来!你的诗料,收集起来了没有?” 我虽也只回了他一笑,但心中落寞,却早想着了下面的两首打油菜子: 好山多半被云遮,北望中原路正赊, 高处旗升风日淡,南天冬尽见秋花。 这是用胡太太的那一句诗语的。 匡庐曾记昔年游,挂席名山孟氏舟, 谁分仓皇南渡日,一瓢犹得住瀛洲。 这是记关先生目前的这一句话的。 诗成之后,天也阴阴地晚了;赶下山来,还在暮天钟鼓声中,上极乐寺去求了两张签诗。其一是昭君和番的故事,诗叫作“一山如画对晴江,门里团圆事事双,谁料半途分析去,空帏无语对银缸”。我问的是前程,而他说的却似是家室。详猜不出,于是乎再来一次。其二是刘先生如鱼得水的故事,诗叫作“草庐三顾恩难报,今日相逢喜十分,恰似旱天俄得雨,筹谋鼎足定乾坤”。(前者第十四签,后者第廿一签。)签也求了,春满园的饱饭也吃了,回来之后,身体疲倦得像棉花一样。夜半挑灯,起来记此一段游踪;明天再玩一天,再宿一宵,就须附车南下,去做剪刀浆糊,油墨朱笔的消费人。欢娱苦短,来日方长,“三宿槟城恋有余”——这一句自作的歪诗,我将在车厢里念着,报馆办事房里念着,甚至于每日清早的便所里念着,直到我末日的来时为止。 一九三九年一月四日晨 覆车小记 槟城三宿之后,五日夜渡北海,刚巧是旧历的十五晚上,月光照耀海空,凉风绝似水晶帘底吹来,挥手与送别诸君分袂的时候,心里只觉得快活,何曾有一点恻恻吞声之感?当然依旧是“到处论交齐管鲍,天涯何地不家乡”的故态。 但是别离终竟是别离,或悲或喜的混合剧;当船离码头的一刹那,帘幕便揭开了:一位十五六岁的窈窕淑女,同一位很清秀的青年君子,欢天喜地上了船;船栏外来送的,多是些穿纱衫,围锦绣萨郎——马来装也,但不知是否这两字,亦不知是否如此的发音——套裙的女娇娘。开船的号令响了,机房里起了转动的声音,船上船下,一阵莺声燕语的唧唧喳喳,我原不晓得是在说些什么,推想起来,大约总是“前途珍重,后会有期”等套语吧?或则是“万里之行,从此始矣!”也说不定,在我这老天涯客看来,自然只是极平常的一次离别;但反应到了这淑女的心头,波澜似乎是千重万重的起了,先是莺声发了颤,继是方诸泻了盆,再则终于忍耐不住,跑开了栏杆。到无人的一角,取出手帕来尽情啼哭去了。这一幕,当然是离奇的悲喜剧。 还有回转舞台的第二幕,是表现在上下船的跳板旁边的;一群头上包着红白黑色的布,嘴周围长着黑黑丛丛的毛,脸上也有几位绣着皇天为加上圈儿的花的朋友,向一位身躯硕大的老长者,举起了手,齐声唱出了一曲也是听不明白的离别之歌;这或许是喀里达萨的《萨功塔拉》里的一小节,这也许是太戈尔的《迷鸟》里的一整首,总之是印度的一般人所熟诵的歌曲无疑。这一幕又似是纯粹的喜剧了。 旁观者的我们,自然要做一点剧评。同行的关先生先指那一位淑女说:“她既和丈夫在一道,当然是快活的旅行,为什么要这样啼啼哭哭呢?” “大约是新婚后,来回门(回娘家)的吧!”我的解释。 “那一位印度老长者,颈项里套在那里的花圈是什么意思?”我问关先生。 “他大约是在警界服务的,一定是升了官去赴任的无疑。来送的那些,当然是他的亲戚故旧,或旧日的同僚。”是关先生的回答。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我们平稳地渡过了海峡,按号数走进了联邦铁路的卧车房;火车也准时间开,我们也很有规则地倒下了床。只是窗门紧闭,车里有点儿觉得闷热,酣睡不成,只能拿出李词佣君赠我的《椰阴散忆》来消夜。读到了榴莲的最后一张,正想重起来拿王绍清的《亚细亚的怒潮》的时候,倦意频催,张口连打了几个呵欠,是睡乡带信来了,迷迷糊糊地不知怎么一来,终便失去了知觉。 这一睡醒来,可真不是诸葛武侯的隆中大梦之相仿!火车跳了三五下,玻璃窗变成了乐器;车箱里的马来小孩子,印度贵妇人,齐声哭了起来。我的身上,忽而滚来了许多行李和衣裳。一二分钟后,喀单当的一声大震。事情却定了局,车子已经横卧在轨道外的桥头草地里了,我们原是买了卧车票来的,而车子似乎也去买了一张,我们睡在它的怀里,它也循环相报地睡入了草地,以后便是旅客们的混乱。关先生赤了脚,掳了一件雨衣,七横八竖,先出去打开了车门。我则一点儿经验毫无,只在卧铺底下收拾衣箱,更换衣服;穿上衣服之后,还在打领带的结。关先生是有过经验的,仓皇在门口叫着说:“这时候还带什么领带!快出来!快出来!”我却先把行李递了给他。行李取齐,一脚高来一脚低的爬出了车箱后,关先生才告诉我说:“你真不晓事,万一电线走电,车箱里出了烟,我们就无生望了;火车出轨,最怕的是这一着!” 爬出车箱来一看,外面的情形,果然是一个大修罗场!五辆车子,东倒一辆,西睡一辆地横冲在轨道两旁的草地里;铁轨断了,飞了,腐朽的枕木,被截作了火柴干那么的细枝;碎石上,草地上,尽是些四散的行李与衣裳,和一群一群的人,还有几声叫痛的声音。天也有点白茫茫地曙了,拿出表来用香烟火一照,正是午前四点四十分钟的样子;以时间来计路程,则去丹绒马林只有一二十分钟,去吉隆坡只有两个钟头不足了;千里之驹,不能一蹶,这可替文生与华脱的创作品,到今天也曳了白。我们除了在荒地的碎石子上坐以待旦而外,另外也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痛定之后,坐在碎石上候救护车来的中间,我们所怨的,却是那些槟城的鲍叔们,无端送了我们许多食品用品,增加了许多件很重的行李,这时候抛弃了又不是,携带着更不能,进退维谷,只落得一个“白眼看行李,高情怨友生”的局面。因为火车出轨之处,正是一个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的中间地带,四旁没有村落,没有人夫,连打一个长途电话的便利都得不到。并且我们又不会讲马来话,不识东西南北的方向,万一有老虎出来,或雷雨直下的时候,我们便只有一条出路了,就是“长揖见阎君”而已。 在这情形下,直坐了四个多钟头,眼看得东方的全白,红日的出来,同车者的一群一群搬往火车龙头前面未损坏的轨道旁边。最后,我们也急起来了。用尽了阴(英)文阳(洋)文的力量,向几个马来路工交涉了许多次,想请他们发发慈悲,为我们搬一搬行李,但不知他们是真的不晓得呢,还是假的不知,连朝也不来朝一下,只如顽石铁头的样子,走过来,又走过去了。还是智多星的关老,猜透了这些马来人的心理,于一位年老的马来工人走近我们身边的时候,先显示了他以一个两毫银币,然后指指行李,他伸出手来,接过银币,果然把行李肩上肩头,向前搬了过去。于是转悲为喜的我们,也便高声地议论了起来:“银币真能说话,马来话不晓得,倒也无妨!”说着、笑着、行着,走到了未损坏的路轨的边上,恰巧自丹绒马林来接的救护车也就到了。 上车后,越山入野,走了几站,于到万挠之先,我们又在车窗里发现了一辆房新民君自吉隆坡赶来救我们而寻我们不着的后追车,又到下一站的时候,我们便下了火车,与房君一道地坐汽车而回了吉隆坡。十二点十分,到吉隆坡后,我们又是天下太平的旅行人了,有郑振文博士旅店的款待,有陈济谋先生压惊洗尘的华筵。上车之前,并且还坐了陈先生的汽车,在吉隆坡市内市外,公园、公共机关、马来庙、中华会馆等处飞视了一巡。第二天早晨六点多钟,我们便是新加坡市上的小市民了。谢天谢地,这一次的火车出轨,总算是很合着经济的原则,以最少的代价而得到了最大的经验,更还要谢谢在槟城在吉隆坡的每一个朋友。因为不是他们的相招,不想去看他们,则这一便宜事情,也是得不着的。 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一日星槟日报 马六甲游记 为想把满身的战时尘滓暂时洗刷一下,同时,又可以把个人的神经,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的公的私的积累清算一下之故,毫无踌躇,飘飘然驶入了南海的热带圈内,如醉如痴,如在一个连续的梦游病里,浑浑然过去的日子,好像是很久很久了,又好像是有一日一夜的样子。实在是,在长年如盛夏,四季不分明的南洋过活,记忆力只会一天一天的衰弱下去,尤其是关于时日年岁的记忆,尤其是当踏上了一定的程序工作之后的精神劳动者的记忆。 某年月日,为替一爱国团体上演《原野》而揭幕之故,坐了一夜的火车,从新加坡到了吉隆坡。在卧车里鼾睡了一夜,醒转来的时候,填塞在左右的,依旧是不断的树胶园,满目的青草地,与在强烈的日光里反射着殷红色的墙瓦的小洋房。 揭幕礼行后,看戏看到了午夜,在李旺记酒家吃了一次朱植生先生特为筹设的消夜筵席之后,南方的白夜,也冷悄悄的酿成了一味秋意;原因是由于一阵豪雨,把路上的闲人,尽催归了梦里,把街灯的玻璃罩,也洗涤成了水样的澄清。倦游人的深夜的悲哀,忽而从驶回逆旅的汽车窗里,露了露面,仿佛是在很远很远的异国,偶尔见到了一个不甚熟悉的同坐过一次飞机或火车的偕行伙伴。这一种感觉,已经有好久好久不曾尝到了,这是一种在深夜当游倦后的哀思啊! 第二天一早起来,因有友人去马六甲之便,就一道坐上汽车,向南偏西,上山下岭,尽在树胶园椰子林的中间打圈圈,一直到过了丹平的关卡以后,样子却有点不同了。同模形似地精巧玲珑的马来人亚答屋的住宅,配合上各种不同的椰子树的阴影,有独木的小桥,有颈项上长着双峰的牛车,还有负载着重荷,在小山坳密林下来去的原始马来人的远景,这些点缀,分明在告诉我,是在南洋的山野里旅行。但偶一转向,车驶入了平原,则又天空开展,水田里的稻秆青葱,田塍树影下,还有一二皮肤黝黑的农夫在默默地休息,这又像是在故国江南的旷野,正当五六月耕耘方起劲的时候。 到了马六甲,去海滨“彭大希利”的莱斯脱好坞斯(Rest House)去休息了一下,以后,就是参观古迹的行程了。导我们的先路的,是由何葆仁先生替我们去邀来的陈应桢、李君侠、胡健人等几位先生。 我们的路线,是从马六甲河西岸海滨的华侨银行出发,打从圣弗兰雪斯教堂的门前经过,先向市政厅所在的圣保罗山,亦叫作升旗山的古圣保罗教堂的废墟去致敬的。 这一块周围仅有七百二十英里方的马六甲市,在历史上、传说上,却是马来半岛,或者也许是南洋群岛中最古的地方,是在好久以前,就听人家说过的。第一,马六甲的这一个马来名字的由来,据说就是在十四世纪中叶,当新加坡的马来人,被爪哇西来的外人所侵略,酋长斯干达夏率领群众避至此地,息树荫下,偶问旁人以此树何名,人以“马六甲”对,于是这地方的名字,就从此定下了。而这一株有五六百年高寿的马六甲树,到现在也还婆娑独立在圣保罗的山下那一个旧式栈桥接岸的海滨。枝叶纷披,这树所覆的荫处,倒确有一连以上的士兵可扎营。 此外,则关于马六甲这名字的由来,还有酋长见犬鹿相斗,犬反被鹿伤的传说;另一说:则谓马六甲,系爪哇语“亡命”之意。或谓系爪哇人称巨港之音,巫来由即马六甲之变音。 这些倒还并不相干,因为我们的目的,只想去瞻仰那些古时遗下来的建筑物,和现时所看得到的风景之类;所以一过马六甲河,看见了那座古色苍然的荷兰式的市政厅的大门,就有点觉得在和数世纪前的彭祖老人说话了。 这一座门,尽以很坚强的砖瓦叠成,像低低的一个城门洞的样子;洞上一层,是施有雕刻的长方石壁,再上面,却是一个小小的钟楼似的塔顶。 在这里,又不得不简叙一叙马六甲的史实了:第一,这里当然是从新加坡西来的马来人所开辟的世界,这是在十四世纪中叶的事情。在这先头,从宋代的中国册籍(诸藩志)里,虽可以见到巨港王国的繁荣,但马六甲这一名,却未被发现。到了明朝,郑和下南洋的前后,马六甲就在中国书籍上渐渐知名了,这是十四世纪末叶的事情。在十六世纪初年,葡萄牙人第奥义·洛泊斯·特色开拉——(Diogo Lopez de Seg-ueira)率领五艘海船到此通商,当为马六甲和西欧交通的开始时期。一千五百十一年,马六甲被亚儿封所·达儿勃开儿克(AAlfonso dal Bug-ergue)所征服以后,南洋群岛就成了葡萄牙人独占的市场。其后荷兰继起,一千六百四十一年,马六甲便归入了荷人的掌握;现在所遗留的马六甲的史迹,以荷兰人的建筑物及墓碑为最多的原因,实在因为荷兰人在这里曾有过一百多年繁荣的历史的缘故。一七九五年,当拿破仑战争未息之前,马六甲管辖权移归了英国东印度公司。一八一五年因维也纳条约的结果,旧地复归还了荷属,等一八二四年的伦敦会议以后,英国终以苏门答腊和荷兰换回了这马六甲的治权。 关于马六甲的这一段短短的历史,简叙起来,也不过数百字的光景,可是这中间的杀伐流血,以及无名英雄的为国捐躯,为公殉义的伟烈丰功,又有谁能够仔细说得尽哩! 所以,圣保罗山下的市政厅大门,现在还有人在叫作“斯泰脱乎斯”的大门的,“斯泰脱乎斯”者,就是荷兰文——StadtHuys的遗音,也就是英文Town-House或City-House的意思。 我们从市政厅的前门绕过,穿过图书馆的二楼,上阅兵台,到了旧圣保罗教堂的废墟门外的时候,前面那望楼上的旗帜已经在收下来了,正是太阳平西,将近午后四点钟的样子。伟大的圣保罗教堂,就单单只看了它的颓垣残垒,也可以想见得到当日的壮丽堂皇。迄今四五百年,雨打风吹,有几处早已没有了屋顶,但是周围的墙壁,以及正殿中上一层的石屋顶,仍旧是屹然不动,有泰山磐石般的外貌。我想起了三宝公到此地时的这周围的景象,我又想起了我们大陆国民不善经营海外殖民事业的缺憾;到现在被强邻压境,弄得半壁江山,尽染上腥污,大半原因,也就在这一点国民太无冒险心,国家太无深谋远虑的弱点之上。 市政厅的建筑全部,以及这圣保罗山的废墟,听说都由马六甲的史迹保存会的建议,请政府用意保护着的;所以直到了数百年后的今日,我们还见得到当时的荷兰式的房屋,以及圣保罗教堂里的一个上面盖有小方格铁板的石穴。这石穴的由来,就因十六世纪中叶的圣芳济(St.Francis X-avier)去中国传教,中途病故,遗体于运往卧亚(Goa)之前,曾在此穴内埋葬过五个月(一五五三年三月至同年八月)的因缘。废墟的前后,尽是坟茔,而且在这废墟的堂上,圣芳济遗体虚穴的周围,也陈列着许多四五百年以前的墓碑。墓碑之中,以荷兰文的碑铭为最多,其间也还有一两块葡萄牙文的墓碑在哩! 参观了这圣保罗山以后,我们的车就遵行着“彭大希利”的大道,驶向了东面圣约翰山的故垒。这山头的故垒,还是葡萄牙人的建筑,炮口向内,用意分明是防止本土人的袭击的,炮垒中的堑壕坚强如故;听说还有一条地道,可以从这山顶通行到海边福脱路的旧叠门边。这时候夕阳的残照,把海水染得浓蓝,把这一座故垒,晒得赭黑,我独立在雉堞的缺处,向东面远眺了一回马来亚南部最高的一支远山,就也默默地想起了萨雁门的那一首“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的金陵怀古之词。 从圣约翰山下来,向南洋最有名的那一个飞机型的新式病院前的武极巴拉(Bukit Palah)山下经过,赶上青云亭的坟山,去向三宝殿致敬的时候,平地上已经见不到阳光了。 三宝殿在青云亭坟山三宝山的西北麓,门朝东北,门前几棵红豆大树作旗幛。殿后有三宝井,听说井水甘冽,可以治疾病,市民不远千里,都来灌取。坟山中的古墓,有皇明碑纪的,据说现尚存有两穴。但我所见到的却是坟山北麓,离三宝殿约有数百步远的一穴黄氏的古茔。碑文记有“显考维弘黄公,妣寿妲谢氏墓,皇明壬戌仲冬谷旦,孝男黄子、黄辰同立”字样,自然是三百年以前,我们同胞的开荒远祖了。 晚上,在何葆仁先生的招待席散以后,我们又上中国在南洋最古的一间佛庙青云亭去参拜了一回。青云亭是明末遗民,逃来南洋,以帮会势力而扶植侨民利益的最古的一所公共建筑物。这庙的后进,有一神殿,供着两位明代表冠,发须楚楚的塑像,长生禄位牌上,记有开基甲国的甲必丹芳杨郑公及继理宏业的甲必丹君常李公的名字;在这庙的旁边一间碑亭里,听说还有两块石碑树立在那里,是记这两公的英伟事迹的,但因为暗夜无灯,终于没有拜读的机会。 走马看花,马六甲的五百年的古迹,总算匆匆地在半天之内看完了。于走回旅舍之前,又从歪斜得如中国街巷一样的一条娘惹街头经过,在昏黄的电灯底下谈着走着,简直使人感觉到不像是在异邦飘泊的样子。马六甲实在是名符其实的一座古城,尤其是从我们中国人看来。 回旅舍洗过了澡,含着纸烟,躺在回廊的藤椅上举头在望海角天空的时候,从星光里,忽而得着了一个奇想。譬如说吧,正当这一个时候,旅舍的侍者,可以拿—个名刺,带领一个人进来访我。我们中间可以展开一次上下古今的长谈。长谈里,可以有未经人道的史实,可以有悲壮的英雄抗敌的故事,还可以有缠绵哀艳的情史。于送这一位不识之客去后,看看手表,当在午前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倘再回忆一下这一位怪客的谈吐、装饰,就可以发现他并不是现代的人。再寻他的名片,也许会寻不着了。第二天起来,若问侍者以昨晚你带来见我的那位客人(可以是我们的同胞,也可以是穿着传教师西装的外国人),究竟是谁?侍者们都可以一致否认,说并没有这一回事。这岂不是一篇绝好的小说么?这小说的题目,并且也是现成的,就叫作《古城夜话》或《马六甲夜话》,岂不是就可以了么? 我想着想着,抽尽了好几支烟卷,终于被海风所诱拂,沉入到忘我的梦里去了。第二天的下午,同样的在柏油大道上飞驰了半天,在麻坡与峇株巴辖过了两渡,当黄昏的阴影盖上柔佛长堤桥面的时候,我又重回到了新加坡的市内。《马六甲夜话》、《古城夜活》,这一篇——Imaginary Conversations——幻想中的对话录,我想总有一天会把它记叙出来。 原载一九四〇年六月七日、八日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 一封信 M君,F君: 到北京后,已经有两个月了。我记得从天津的旅馆里发出那封通信之后,还没有和你们通过一封信;临行时答应你们做的稿子,不消说是没有做过一篇。什么“对不起吓”,“原谅我吓”的那些空文,我在此地不愿意和你们说,实际上即使说了也是没有丝毫裨益的。这两个月中间的时间,对于我是如何的悠长?日夜只呆坐着的我的脑里,起了一种怎么样的波涛?我对于过去,对于将来,抱了怎么样的一个念望?这些事情,大约是你们所不知道的罢;你们若知道了,我想你们一定要跑上北京来赶我回去,或者宽纵一点,至少也许要派一个人或打一个电报,来催我仍复回到你们日夜在谋脱离而又脱离不了的樊笼里去。我的情感,意识,欲望和其他的一切,现在是完全停止了呀,M!我的生的执念和死的追求现在也完全消失了呀!F!啊啊,以我现在的心理状态讲来,就是这一封信也是多写的,我……我还要希望什么?啊啊,我还要希望什么呢?上北京来本来是一条死路,北京空气的如何腐劣,都城人士的如何险恶,我本来是知道的。不过当时同死水似的一天一天腐烂下去的我,老住在上海,任我的精神肉体,同时崩溃,也不是道理,所以两个月前我下了决心,决定离开了本来不应该分散而实际上不分散也没有方法的你们,而独自一个跑到这风雪弥漫的死都中来。当时决定起行的时候,我心里本来也没有什么远大的希望,但是在无望之中,漠然的我总觉有一个“转换转换空气,振作振作精神”的念头。啊啊,我当时若连这一个念头也不起,现在的心境,或者也许能平静安逸,不至有这样的苦闷的!欺人的“无望之望”哟,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拿起笔来,顺了我苦闷的心状,写了这么半天,我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像这样的写下去,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我胸中压住的一块铅铁吐露得出来。啊啊,M,F,我还是不写了罢,我还是不写的好……不过……不过这样的沉默过去,我怕今晚上就要发狂,睡是横竖睡不着了,难道竟这样呆呆的坐到天明么?这绵绵的长夜,又如何减缩得来呢?M,F!我的头昏痛得很,我仍复写下去罢,写得纠缠不清的时候,请你们以自己的经验来补我笔的不足。 “到北京之后,竟完全一刻清新的时间也没有过,从下车之日起,一直到现在此刻止,竟完全是同半空间的雨滴一样,只是沉沉落下。”这一句话,也是假的。若求证据,我到京之第二日,剃了数月来未曾梳理的长发短胡,换了一件新制的夹衣,捧了讲义,欣欣然上学校去和我教的那班学生相见,便是一个明证。并且在这样消沉中的我,有时候也拿起纸笔来想写些什么东西。前几天我还有一段不曾做了的断片,被M报拿了去补纪念刊的余白哩,……所以说我近来“竟完全同半空间的雨滴一样,只是沉沉落下。”也是假的,但是像这样的瞬间的发作,最多不过几个钟头。这几个钟头过后,剩下来的就是无穷限的无聊和无穷限的苦闷。并且像这样的瞬间的发作,至多一个月也不过一次,以后我觉得好像要变成一年一次几年一次的样子,那是一定的,那是一定的呀! 那么除了这样的几个钟头的瞬间发作之外,剩下来的无穷的苦闷的本体,究竟是什么呢?M!F!请你们不要笑我罢!实际上我自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我不晓得为什么我会这样的苦闷,这样的无聊! 难道是失业的结果么?……现在我名义上总算已经得了一个职业,若要拼命干去,这几点钟学校的讲义也尽够我日夜的工作了。但是我一拿到讲义稿,或看到第二天不得不去上课的时间表的时候,胸里忽而会咽上一口气来,正如酒醉的人,打转饱嗝来的样子。我的职业,觉得完全没有一点吸收我心意的魔力,对此我怎么也感不出趣味来。讲到职业的问题,我觉得倒不如从前失业时候的自在了。 难道是失恋的结果么?……噢噢,再不要提起这一个怕人的名词。我自见天日以来,从来没有晓得过什么叫做恋爱。运命的使者,把我从母体里分割出来以后,就交给了道路之神,使我东流西荡,一直飘泊到了今朝,其间虽也曾遇着几个异性的两足走兽,但她们和我的中间,本只是一种金钱的契约,没有所谓“恋”,也没有所谓“爱”的。本来是无一物的我,有什么失不失,得不得呢?你们若问起我的女人和小孩如何,那么我老实对你们说罢,我的亲爱她的和她的心情,也不过和我亲爱你们的心情一样。这一种亲爱,究竟可不可以说是恋爱,暂且不管它,总之我想念我女人和小孩的情绪,只有同月明之夜在白雪晶莹的地上,当一只孤雁飞过时落下来的影子那么浓厚。我想这胸中的苦闷,和日夜纠缠着我的无聊,大约定是一种遗传的疾病。但这一种遗传,不晓得是始于何时,也不知将伊于何底,更不知它是否限于我们中国的民族的? 我近来对于几年前那样热爱过的艺术,也抱起疑念来了。呀,M,F!我觉得艺术中间,不使人怀着恶感,对之能直接得到一种快乐的,只有几张伟大的绘画,和几段奔放的音乐,除此之外,如诗,文,小说,戏剧,和其他的一切艺术作品,都觉得肉麻得很。你看哥德的诗多肉麻啊,什么“紫罗兰吓,玫瑰吓,十五六的少女吓”,那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处呢?垂死的时候,能把它们拿来作药饵么?美莱迭斯的小说,也是如此的啊,并不存在的人物事实,他偏要说得原原本本,把威尼斯的夕照和伦敦市的夜景,一场一场的安插到里头去,枉费了造纸者和排字者的许多辛苦,创造者的他自家所得的结果,也不过一个永久的死灭罢了,那些空中的楼阁,究竟建设在什么地方呢?像微虫似的我辈,讲起来更可羞了。我近来对北京的朋友,新订了一个规约,请他们见面时绝对不要讲关于文学上的话,对于我自家的几篇无聊的作品,更请求他们不要提起。因为一提起来,我自家更羞惭得窜身无地,我的苦闷,也更要增加。但是到我这里来的青年朋友,多半是以文学为生命的人。我们虽则初见面时有那种规约,到后来三言两语,终不得不讲到文学上去。这样的讲一场之后,我的苦闷,一定不得不增加一倍。 为消减这一种内心苦闷的缘故,我却想了种种奇特的方法出来。有时候我送朋友出门之后,马上就跑到房里来把我所最爱的东西,故意毁成灰烬,使我心里不得不起一种惋惜悔恼的幽情,因为这种幽情起来之后,我的苦闷,暂时可以忘了。到北京之后的第二个礼拜天的晚上,正当我这种苦闷情怀头次起来的时候,我把颜面伏在桌子上动也不动的坐了一点多钟。后来我偶尔把头抬起,向桌子上摆着的一面蛋形镜子一照,只见镜子里映出了一个瘦黄奇丑的面形,和倒覆在额上的许多三寸余长、乱蓬蓬的黑发来。我顺手拿起那面镜子向地上一掷,拍的响了一声,镜子竟化成了许多粉末。看看一粒一粒地上散溅着的玻璃的残骸,我方想起了这镜子和我的历史。因为这镜子是我结婚之后,我女人送给我的两件纪念品中的最后的一件。她和这镜子同时给我的一个钻石指环,被我在外国念书的时候质在当铺里,早已满期流卖了,目下只剩了这一面意大利制的四圈有象牙螺钿镶着的镜子,我于东西流转之际,每与我所最爱的书籍收拾在一起,随身带着的这镜子,现在竟化成一颗颗的细粒和碎片,溅散在地上。我呆呆的看了一忽,心里忽起了一种惋惜之情,几刻钟前,那样难过的苦闷,一时竟忘掉了。自从这一回后,我每于感到苦闷的时候,辄用这一种饮鸩止渴的手段来图一时的解放,所以我的几本爱读的书籍和几件爱穿的洋服,被我烧了的烧了,剪破的剪破,现在行箧里,几乎没有半点值钱的物事了。 有钱的时候,我的解闷的方法又是不同。但我到北京之后,从没有五块以上的金钱和我同过一夜,所以用这方法的时候,比较的不多。前月中旬,天津的二哥哥,寄了五块钱来给我,我因为这五块钱若拿去用的时候,终经不起一次的消费,所以老是不用,藏在身边。过了几天,我的遗传的疾病又发作了,苦闷了半天,我才把这五元钱想了出来。慢慢的上一家卖香烟的店里尽这五元钱买了一大包最贱的香烟,我回家来一时的把这一大包香烟塞在白炉子里燃烧起来。我那时候独坐在恶毒的烟雾里,觉得头脑有些昏乱,且同时眼睛里,也流出了许多眼泪,当时内心的苦闷,因为受了这肉体上的刺激,竟大大的轻减了。 一般人所认为排忧解闷的手段,一时我也曾用过的手段,如醇酒妇人之类,对于现在的我,竟完全失了它们的效力。我想到了一年半年之后若现在正在应用的这些方法,也和从前的醇酒妇人一样,变成无效的时候,心里又不得不更加上一层烦恼。啊啊,我若是一个妇人,我真想放大了喉咙,高声痛哭一场! 前几个月在上海做的那一篇春夜的幻影,你们还记得么?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近来于无聊之极,写出来的几篇感想不像感想小说不像小说的东西里,还是这篇夏夜的幻想有些意义。不过当时的苦闷,没有现在那么强烈,所以还能用些心思在修辞结构上面。我现在才知道了,真真苦闷的时候,连叹苦的文字也做不出来的。 夜已经深了。口外的火车,远远绕越西城的车轮声,渐渐的传了过来。我想这时候你们总应该睡了罢?若还没有睡,啊啊,若还没有睡,而我们还住在一起,恐怕又要上酒馆去打门了呢!我一想起当时的豪气,反而只能发生出一种羡慕之心,当时的那种悲愤,完全没有了。人生到了这一个境地,还有什么希望?还有什么希望呢? 选自《达夫全集》第三卷《过去集》上海开明书店1927年版 零余者 AArm am Beutel,krank am Herzen, Schleppt ich meine langen Tage. AArmut ist die groesste Plage. Reichtum ist das hoechste Gut. 不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过的这几句诗,轻轻的在口头念着,我两脚合了微吟的拍子,又慢慢的在一条城外的大道上走了。 袋里无钱,心头多恨, 这样无聊的日子,教我捱到何时始尽。 啊啊,贫苦是最大的灾星, 富裕是最上的幸运。 诗的意思,大约不外乎此,实际上人生的一切,我想也尽于此了。“不过令人愁闷的贫苦,何以与我这样的有缘?使人生快乐的富裕,何以总与我绝对的不来接近?”我眼睛呆呆的注视着前面空处,两脚一步一步踏上前去,一面口中虽在微吟,一面于无意中又在作这些牢骚的想头。 是日斜的午后,残冬的日影,大约不久也将收敛光辉了,城外一带的空气,仿佛要凝结拢来的样子。视野中散在那里的灰色的城墙,冰冻的河道,沙土的空地荒田,和几丛枯曲的疏树,都披了淡薄的斜阳,在那里伴人的孤独。一直前面大约在半里多路前的几个行人,因为他们和我中间距离太远了,在我脑里竟不发生什么影响。我觉得他们的几个肉体,和散在道旁的几家泥屋及左面远立着的教会堂,都是一类的东西,散漫零乱,中间没有半点联络,也没有半点生气,当然更没有一些儿的情感了。 “唉嘿,我也不知在这里干什么?” 微吟倦了,我不知不觉便轻轻的长叹了一声。慢慢的走去,脑里的思想,只往昏黑的方面进行;我的头愈俯愈下了。 ——实在我的衰退之期,来得太早了。……像这样一个人在郊外独步的时候,若我的身子忽而能同一堆春雪遇着热汤似的消化得干干净净,岂不很好么?……回想起来,又觉得我过去二十余年的生涯是很长的样子,……我什么事情没有做过?……儿子也生了,女人也有了,书也念了,考也考过好几次了,哭也哭过,笑也笑过,嫖赌吃着,心里发怒,受人欺辱,种种事情,种种行为,我都经验过了,我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过?……等一等,让我再想一想看,究竟有没有什么没有经验过的事情了,……自家死还没有死过;啊,还有还有,我高声骂人的事情还不曾有过,譬如气得不得了的时候,放大了喉咙,把敌人大骂一场的事情。就是复仇复了的时候的快感,我还没有感得过。……啊啊!还有还有,监牢还不曾坐过,……唉,但是假使这些事情,都被我经验过了,也有什么?结果还不是一个空么?……嘿嘿,嗯嗯。—— 到了这里,我的思想的连续又断了。 袋里无钱,心头多恨, 这样无聊的日子,教我捱到何时始尽。 啊啊,贫苦是最大的灾星, 富裕是最上的幸运。 微微的重新念着前诗,我抬起头来一看,觉得太阳好像往西边又落了一段,倒在右手路上的自己的影子,更长起来了。从后面来的几乘人力车,也慢慢的赶过了我。一边让他们的路,一边我听取了坐车的人和车夫在那里谈话的几句断片。他们的话题,好像是关于女人的事情。啊啊,可羡的你们这几个虚无主义者,你们大约是上前边黄土坑去买快乐去的罢,我见了你们,倒恨起我自家没有以前的生趣来了。 一边想一边往西北的走去,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京绥铁路的路线上。从此偏东北的再进几步,经过了白房子的地狱,便可顺了通万牲园的大道进西直门去的。苍凉的暮色,从我的灰黄的周围逼近拢来,那倾斜的赤日,也一步一步的低垂下去了。大好的夕阳,留不多时,我自家以为在瞑想里沉没得不久,而四边的急景,却告诉我黄昏将至了。在这荒野里的物体的影子,渐渐的散漫起来。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微风,也有些急促的样子,带着一种惨伤的寒意。后面踱踱踱踱的又来了一乘空的运货马车,一个披着光面皮里子的车夫,默默的斜坐在前头车板上吃烟,我忽而感觉得天寒岁暮,好像一个人飘泊在俄国乡下。马车去远了,白房子的门外,有几乘黑旧的人力车停在那里。车夫大约坐在踏脚板上休息,所以看不出他们的影子来。我避过了白房子的地狱,从一块高墈上的地里,打算走上通西直门的大道上去。从这高处向四边一望,见了凋丧零乱排列在灰色幕上的野景,更使我感得了一种日暮的悲哀。 ——唉唉,人生实在不知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歌歌哭哭,死死生生,……世界社会,兄弟朋友,妻子父母,还有恋爱,啊吓,恋爱,恋爱,恋爱,……还有金钱,……啊啊…… AArmut ist die groesste Plage, Reichtum ist das hoechste Gut. 好诗好诗! The curfew tolls the knell of parting day, The lowing herd winds slowly o'er the lea, The ploughman homeward plods his weary way, AAnd leaves the world to darkness and to me. 好诗好诗! AAnd leaves the world to darkness and to me. 我的错杂的思想,又这样的弥散开来了。天空高处,寒风乌乌的响了几下,我俯倒了头,尽往东北的走去,天就快黑了。 远远的城外河边,有几点灯火,看得出来,大约紫蓝的天空里,也有几点疏星放起光来了吧?大道上断续的有几乘空马车来往,车轮的踱踱踱踱的声音,好像是空虚的人生的反响,在灰暗寂寞的空气中散了。我遵了大道,以几点灯火作了目标,将走近西直门的时候,模糊隐约的我的脑里,忽而起了一个霹雳。到这时候止,常在脑里起伏的那些毫无系统的思想,都集中在一个中心点上,成了一个霹雳,显现了出来。 “我是一个真正的零余者!” 这就是霹雳的核心,另外的许多思想,不过是些附属在这霹雳上的枝节而已。这样的忽而发见了思想的中心点,以后我就用了科学的方法推想起来: ——我的确是一个零余者,所以对于社会人世是完全没有用的。a s-uperfluous man!a useless man!superfluous!superfluous……证据呢?这是很容易证明的……—— 这时候,我的两只脚已经在西直门内的大街上运转。四边来往的人类,究竟比城外混杂得多。天也已经昏黑,道旁的几家破店和小摊,都点上灯了。 ——第一……我且从远处说起吧……第一,我对于世界是完全没有用的。……我这样生在这里,世界和世界上的人类,也不能受一点益处;反之,我死了,世界社会,也没有一些儿损害,这是千真万真的。……第二,且说中国吧!对于这样混乱的中国,我竟不能制造一个炸弹,杀死一个坏人。中国生我养我,有什么用处呢?……再缩小一点,嗳,再缩小一点,第三,第三且说家庭吧!啊,对于我的家庭,我却是个少不得的人了。在外国念书的时候,已故的祖母听见说我有病,就要哭得两眼红肿。就是半男性的母亲,当我有一次醉死在朋友家里的时候,也急得大哭起来。此外我的女人,我的小孩,当然是少我不得的!哈哈,还好还好,我还是个有用之人。—— 想到了这里,我的思想上又起了一个冲突。前刻发现的那个思想上的霹雳,几乎可以取消的样子,但迟疑了一会,我终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矛盾性。抬起头来一看,我才知道我的身体已被我搬在一条比较热闹的长街上行动。街路两旁的灯火很多,来往的车辆也不少,人声也很嘈杂,已经是真正的黄昏时候了。 ——像这样的时候,若我的女人在北京,大约我总不会到市上来飘荡的罢!在灯火底下,抱了自家的儿子,一边吻吻他的小嘴,一边和来往厨下忙碌的她问答几句,踱来踱去,踱去踱来,多少快乐啊!啊啊,我对于我的女人,还是一个有用之人哩!不错不错,前一个疑问,还没有解决,我究竟还是一个有用之人么?—— 这时候,我意识里的一切周围的印象,又消失了。我还是伏倒了头,慢慢的在解决我的疑问: ——家庭,家庭,……第三,家庭,……让我看,哦,啊,我对于家庭还是一个完全无用之人!……丝毫没有功利主义的存心,完全沉溺于的盲目之爱的我的祖母,已经死了。母亲呢?……啊啊,我读书学术,到了现在,还不能做出一点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就是这几块钱……。—— 我那时候两只手却插在大氅的袋内,想到了这里,两只手自然而然的向袋里散放着的几张钞票捏了一捏。 ——啊啊,就是这几块钱,还是昨天从母亲那里寄出来的,我对于母亲有什么用处呢?我对于家庭有什么用处呢?我的女人,我不去娶她,总有人会去娶她的;我的小孩,我不生他,也有人会生他的,我完全是一个无用之人吓,我依旧是一个无用之人吓!—— 急转直下的想到了这里,我的胸前忽觉得有一块铁板压着似的难过得很。我想放大了喉咙,啊的大叫一声,但是把嘴张了好几次,喉头终放不出音来。没有方法,我只能放大了脚步,向前同跑也似的急进了几步。这样的不知走了几分钟,我看见一乘人力车跑上前来兜我的买卖。我不问皂白,跨上了车就坐定了。车夫问我上什么地方去,我用手向前指指,喉咙只是和被热铁封锁住的一样,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人力车向前面的跑去,我只见许多灯火人类,和许多不能类列的物体,在我的两旁旋转。 “前进!前进!像这样的前进罢!不要休止,不要停下来!” 我心里一边在这样的希望,一边却在恨车夫跑得太慢。 一九二四年正月十五日 选自《达夫散文集》,上海北新书局1936年版 北国的微音 北国的寒宵,实在是沉闷得很,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不眠症者,更觉得春夜之长。似水的流年,过去真快,自从海船上别后,匆匆又换了年头。以岁月计算,虽则不过隔了五个足月,然而回想起来,我同你们在上海的历史,好像是隔世的生涯,去今已有几百年的样子。河畔冰开,江南草长,虫鱼鸟兽,各有阳春发动之心,而自称为动物中之灵长,自信为人类中的有思想者的我,依旧是奄奄待毙,没有方法消度今天,更没有雄心欢迎来日。几日前头,有一位日本的新闻记者,来访我的贫居。他问我“为什么要消沉到这个地步?”我问他“你何以不消沉,要从东城跑许多路特来访我?”他说“是为了职务。”我又问他“你的职务,是对谁的?”他说“我的职务,是对国家,对社会的。”我说“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我的消沉也是对国家,对社会的。现在世上的国家是什么?社会是什么?尤其是我们中国?”他的来访的目的,本来是为问我对于日本对华文化事业的意见如何,中国将来的教育方针如何的,——他之所以来访者,一则因为我在某校里教书,二则因为我在日本住过十多年,或者对于某种事项,略有心得的缘故——后来听了我这一段诡辩,他也把职务丢开,谈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闲话走了。他走之后,我一个人衔了纸烟想想,觉得人类社会,毕竟是庸人自扰。什么国富兵强,什么和平共乐,都是一班野兽,于饱食之余,在暖梦里织出来的回文锦字。像我这样的生性,在我这样的境遇下的闲人,更有什么可想,什么可做呢?写到这里我又想起T君批评我的话来了,他说“某书的作者,嘲世骂俗,却落得一个牢骚派的美名”。实在我想T君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人若把我们的那些浅薄无聊的“徒然草”,合在一处,加上一个牢骚派的名目,思欲抹杀而厌鄙之,倒反便宜了我们。因为我们的那些东西,本来是同身上的积垢,口中的吐气一样,不期然而然的发生表现出来的,那里配称作牢骚,更那里配称作派呢?我读到《歧路》,沫若,觉得你对于自家的艺术的虚视——这虚视两字,我也不知道妥当不妥当!或者用怀疑两字!比较得的切吧——也和我一样。不错不错,我这封信,是从友人宴会席上回来,读了《歧路》之后,拿起笔来写的。我写这一封信的动机,原是想和你们谈谈我对于《歧路》的感想的呀! 沫若!我觉得人生一切都是虚幻,真真实在的,只有你说的“凄切的孤单”,倒是我们人类从生到死味觉得到的唯一的一道实味。就是京沪报章上,为了金钱或者想建筑自家的名誉的缘故,在那里含了敌意,做文章攻击你的人,我仔细替他们一想,觉得他们也在感着这凄切的孤独。唯其感到孤独,所以他们只好做些文章来卖一点金钱,或者竟牺牲了你来博一点小小的名誉,毕竟他们还是人,还是我们的同类,这“孤单”的感觉,终究是逃不了的,所以他们的文章里最含恶意,攻击你最甚的处所,便是他们的孤独感表现得最切的地方。名利的争夺,欲牺牲他人而建立自己的恶心,——简单点说,就说生存竞争吧——依我看来,都是由这“孤单”的感觉催发出来的。人生的实际,既不外乎这“孤单”的感觉,那么表现人生的艺术,当然也不外乎此,因此我近来对于艺术的意见和评价,都和从前不同了。我觉得艺术并没有十分可以推崇的地方,她和人生的一切,也没有什么特异有区别的地方。努力于艺术,献身于艺术,也不须有特别的表现。牢牢捉住了这“孤单”的感觉,细细地玩味,由他写成诗歌小说也好,制成音乐美术品也好,或者竟不写在纸上,不画在布上壁上,不雕在白石上,不奏在乐器上,什么也不表现出来,只教他能够细细的玩味这“孤单”的感觉,便是绝好的“创造”。 仿吾!这一段无聊的废话,你看对不对?我在写这封信之先,刚从一位朋友处的宴会回来,席上遇见了许多在日本和你同科的自然科学家。他们都已经成了富者,现在是资本家了。我夹在这些衣狐裘者的老同学中间,当然觉得十分的孤独,然而看看他们挟了皮箧,奔走不宁的行动,好像他们也有些在觉得人生的孤寂的样子。我前边不是说过了么?唯其感到孤寂,所以要席不遑暖的去追求名利。然而究竟我不是他们,所以我这主观的推测,也许是错了的。 我现在因为抱有这一种感想,所以什么东西也写不下来,什么东西也不愿意拿来阅读。有时候要想玩味这“凄切的孤单”,在日斜的午后,老跑出城外去独步。这里城外多是黄沙的田野,有几处也有清溪断壁,绝似日本郊外未开辟之先的代代木新宿等处。不过这里一堆一堆的黄土小冢,和有钱的人家的白杨松树的坟茔很多,感视少微与日本不同一点。今晚在宴会的席上,在许多鸿儒谈笑的中间,我胸中的感觉,同在这样的白杨衰草的坟地里漫步时一样。不过有一点我觉得比从前进步了。从前我和境遇比我美满的朋友——实际上除你们几个人之外,那一个境遇比我不美满?——相处,老要起一种感伤,有时竟会滴下泪来。现在非但眼泪不会滴下来,并且也能如他们一样的举起箸来取菜,提起杯来喝酒。不过从前的那一种喜欢谈话的冲动,现在没有了。他们入座,我也就坐,他们吃菜,我也吃菜。劝我喝酒,我就喝,干杯就干杯。席散了,我就回来。雇车雇不着,就慢慢的在黄昏的街道上走。同席者的汽车马车,从我身边过去的时候,他们从车中和我点头,我也回点一头。他们不点头,我也让他们的车子过去,横竖是在后头跟走几步,他们的车子就可以老远的上我前头去的。所以无避入叉路上去的必要。还有一点和从前不同的地方,就是我默默的坐在那里,他们来要求我猜拳的时候,我总笑笑,摇摇头,举起杯来喝一杯酒,教他们去要求坐在我下面的一个人猜。近来喝酒也喝不大醉,醉了也不过默默的走回家来坐坐,吸吸烟,倒点茶喝喝。 今晚的宴会,散得很早,我回家来吸吸烟喝喝茶,觉得还睡不着,所以又拿出了周报的《歧路》来看。沫若!大卫生的诗,实在是做得不坏,不过你的几行诗,我也很喜欢念。你的小孩的那个两脚没有的洋囝,我说还是包包好,寄到日本去吧!回头他们去买一个新的时候,怕又要破费几角钱哩。 昨天一个朋友来说他读到《歧路》,真的眼泪出了。我劝他小心些,这句话不要说出来教人家听见,恐怕有人要说他的眼泪不值钱。他说近来他也感染了一种感伤病,不晓得怎么的感情好像回返小孩子时代去了。说到这里,他忽而眼圈又红了起来叫了我一声:“达夫!我……我可惜没有钱……”我也对他呆看了半晌,后来他一句话也不说,立起身来就走,我也默默的送他出门去了。(这样的朋友,上我这里来的很多。他们近来知道了我的脾气,来的时候,艺术也不谈了,我的几篇无聊的作品和周报季刊的事情也不提起了。有几次我们真有主客两人相对,默默而过半点钟的时候。像这样的Pause的中间,我觉得我的精神上最感得满足。因为有客人在前头,我一时可以不被那一种独坐时常想出来的无聊的空虚思想所侵蚀,而一边这来客又不在言语,我的听取对话和预备回答的那些麻烦注意可以省去。)不过,沫若!我说你那一篇《歧路》写得很可惜,你若不写出来,你至少可以在那一种浓厚的孤独感里浸润好几天。现在写出了之后,我怕你的那一种“凄切的孤单”之感,要减少了吧? 仿吾!我说你还是保守着独身主义,不要想结婚的好!恐怕你若结了婚,一时要失掉你的这孤独之感。而这孤独之感,依我说来,便是艺术的酵素,或者竟可以说是艺术本身。所以你若结了婚,怕一时要与艺术违离。讲到这里我怕你要反问我“那么你们呢?你和沫若呢?”是的,我和沫若是一时与艺术离异过的,不过现在我们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孤独罢了。…… 嗳!嗳!不知不觉,已经写到午前三点钟了。 仿吾!沫若!要想写的话,是写不完的,我迟早还是弄几个车钱到上海来一次吧!大约我在北京打算只住到六月,暑假以后,我怎么也要设法回浙江去实行我的乡居的宿愿。若在最近的时期中弄不到车钱,不能够到上海来,那么我们等六月里再见吧! 一九二三年①,三月七日午前三时 选自《达夫散文集》,上海北新书局1936年版 马蜂的毒刺 这几年来,自己因为不能应时豹变,顺合潮流的结果,所以弄得失去了职业,失去了朋友亲人,失去了一切的一切,只剩了孤零丁的一个,落在时代的后面浮沉着。人家要我没落,但肉体却仍旧在维持着它的旧日的作用,不肯好好儿的消亡下去。人家劝我自杀,但穷得连买一点药买一支手枪的余裕都没有,而堕落颓废的我的意志也连竖直耳朵,听一听人家的劝告的毅力都决拿不起来。在这无可奈何的楚歌声里,自然而然,我便成了一个与猪狗一样的一点儿自决心责任心也没有的行尸走肉了,对这一个行尸,人家还在说是什么“运命论者”。 运命论者也好,颓废堕落也没有法子,可是像猪一样的这一块走肉中间,有时候还不能完全把知觉感情等稍为高尚一点的感觉杀死,于是突然之间,就同癫痫病者的发作一样,会有一种很深沉很悲痛的孤寂之感袭上身来。 有一天,也是在这一种发作之后,我忽而想起了一位不相识的青年写给我的几封信,这一位好奇的青年,大约也同我一样的在感到孤独吧,他写来的几封满贮着热情的信上,说无论如何总想看一看我这一块走肉。想起了他,那一天早晨,我就借得了几个零用钱,飘然坐上了车,走到了上海最热闹的一区地方去拜访了一次。 两人见到了面,不消说是各有一种欢喜之情感到的。我也一时破了长久沉默的戒,滔滔谈了许多前后不接的闲天,他也全身抖擞了起来,似乎是喜欢得不得了的样子。谈了一会,我觉得饿了,就和他一同出来去吃了一点点心,吃饱了之后又同他走了一圈,谈了半天。 他怎么也不肯和我别去,一定要邀我回到他的旅馆去和他同吃午饭。但可怜的我那时候心里头又起了别的作用了,一时就想去看一回好久没有见到而相约已经有好几次的一位书店里的熟人。我就告诉他说,吃饭是不能同他在一道吃的。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今天是有人约我吃饭的。他问在什么地方?我说在某处某地的书店楼上。他问几点钟?我说正午十二点。因此他就很悲哀地和我在马路上分开了手,我回头来看了几眼,看见他老远的还立在那里目送我的行。 和他分开之后去会到了那位书店的熟人,不幸吃饭的地点临时改变了。我们吃完饭后,坐到了两点多钟才走下楼来。正走到了一处宽广的野道上的时候,我看见前面路上向着我们,太阳光下有一位横行阔步,好像是兴奋得很的青年在走。走近来一看却正是午前我去访他和他在马路上别去的那位纯直的少年朋友。 他立在我的面前,面色胀得通红,眉毛竖了起来,眼睛里同喷火山似的放出了两道异样的光,全身和两颚骨似乎在格格地发抖,钉视住了我的颜面,半晌说不出话来。两只手是捏紧了拳头垂在肩下的。我也同做了一次窃贼,被抓着了赃证者一样,一时急得什么话也想不出来。两人对头呆立了一阵,终究还是我先破口说:“你上什么地方去?” 他又默默地毒视了我一阵,才大声的喝着说,“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撒谎?”我看了他那双冒火的眼光,觉得知觉也没有了,神致也昏乱了,不晓回答了他几句什么样的支吾言语,就匆匆逃开了他的面前。但同时在我的脑门的正中,仿佛是感到了一种隐隐的痛楚。仿佛是被一只马蜂放了一针毒刺似的。我觉得这正是一只马蜂的毒刺,因为我在这一次偶而的失言之中,所感到的苦痛不过是暂时的罢了,而在他的洁白的灵魂之上,怕不得不印上一个极深刻的永久消不去的毒印。听说马蜂尾上的毒刺是只有一次好用的,这是它最后的一件自卫武器,这一次的他岂不也同马蜂一样,受了我的永久的害毒了么?我现在当一个人感到孤独的时候,每要想起这一件事情来,所以近来弄得连无论什么人的信札都不敢开读,无论什么人的地方都不敢去走动了。这一针小小的毒刺,大约是可以把我的孤独钉住,使它随伴我到我的坟墓里去的,细细玩味起来,倒也能够感到一点痛定之后的宽怀情绪,可是那只马蜂,那只已经被我解除了武装的马蜂,却太可怜了,我在此地还只想诚恳地乞求它的饶恕。 一九二九年四月作 选自《在寒风里》,厦门世界文艺书社1929年版 暗夜 什么什么?那些东西都不是我写的。我会写什么东西呢?近来怕得很,怕人提起我来。今天晚上风真大,怕江里又要翻掉几只船哩!啊,啊呀,怎么,电灯灭了?啊,来了,啊呀,又灭了。等一忽吧,怕就会来的。像这样黑暗里坐着,倒也有点味儿。噢,你有洋火吗?等一等,让我摸一枝洋蜡出来。……啊唷,混蛋,椅子碰破了我的腿!不要紧,不要紧,好,有了。…… 这洋烛光,倒也好玩得很。呜呼呼,你还记得吗?白天我做的那篇模仿小学教科书的文章:“暮春三月,牡丹盛开,我与友人,游戏庭前,燕子飞来,觅食甚勤,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我现在又想了一篇,“某生夜读甚勤,西北风起,吹灭电灯,洋烛之光。”呜呼呼……近来什么也不能做,可是像这种小文章,倒也还做得出来,很不坏吧?我的女人么?嗳,她大约不至于生病吧!暑假里,倒想回去走一趟。就是怕回去一趟,又要生下小孩来,麻烦不过。你那里还有酒么?啊唷,不要把洋烛也吹灭了,风声真大呀!可了不得!……去拿么,酒?等一等,拿一盒洋火,我同你去。……廊上的电灯也灭了么?小心扶梯!喔,灭了!混蛋,不点了吧,横竖出去总要吹灭的。……噢噢,好大的风!冷!真冷!……嗳! 选自《达夫散文集》,上海北新书局1936年版 雪夜 (日本国情的记述) ——自传之一 日本的文化,虽则缺乏独创性,但她的模仿,却是富有创造的意义的;礼教仿中国,政治法律军事以及教育等设施法德国,生产事业泛效欧美,而以她固有的那种轻生爱国,耐劳持久的国民性做了中心的支柱。根底虽则不深,可枝叶却张得极茂,发明发见等创举虽则绝无,而进步却来得很快。我在那里留学的时候,明治的一代,已经完成了它的维新的工作;老树上接上了青枝,旧囊装入了新酒,浑成圆熟,差不多丝毫的破绽都看不出来了;新兴国家的气象,原属雄伟,新兴国民的举止,原也豁荡,但对于奄奄一息的我们这东方古国的居留民,尤其是暴露己国文化落伍的中国留学生,却终于是一种绝大的威胁。说侮辱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对,不过咎由自取,还是说得含蓄一点叫作威胁的好。 只在小安逸里醉生梦死,小圈子里夺利争权的黄帝之子孙,若要教他领悟一下国家的观念的,最好是叫他到中国领土以外的无论哪一国去住上两三年。印度民族的晓得反英,高丽民族的晓得抗日,就因为他们的祖国,都变成了外国的缘故。有知识的中上流日本国民,对中国留学生,原也在十分的笼络;但笑里藏刀,深感着“不及错觉”的我们这些神经过敏的青年,胸怀哪里能够坦白到像现在当局的那些政治家一样;至于无知识的中下流——这一流当然是国民中的最大多数——大和民种,则老实不客气,在态度上言语上举动上处处都直叫出来在说:“你们这些劣等民族,亡国贱种,到我们这管理你们的大日本帝国来做什么!”简直是最有成绩的对于中国人使了解国家观念的高等教师了。 是在日本,我开始看清了我们中国在世界竞争场里所处的地位;是在日本,我开始明白了近代科学——不问是形而上或形而下——的伟大与湛深;是在日本,我早就觉悟到了今后中国的运命,与夫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不得不受的炼狱的历程。而国际地位不平等的反应,弱国民族所受的侮辱或欺凌,感觉得最深切而亦最难忍受的地方,是在男女两性,正中了爱神毒箭的一刹那。 日本的女子,一例地是柔和可爱的;她们历代所受的,自从开国到如今,都是顺从男子的教育。并且因为向来人口不繁,衣饰起居简陋的结果,一般女子对于守身的观念,也没有像我们中国那么的固执。又加以缠足深居等习惯毫无,操劳工作,出入里巷,行动都和男子无差;所以身体大抵总长得肥硕完美,决没有临风弱柳,瘦似黄花等的病貌。更兼岛上火山矿泉独多,水分富含异质,因而关东西靠山一带的女人,皮色滑腻通明,细白得像似磁体;至如东北内地雪国里的娇娘,就是在日本也有雪美人的名称,她们的肥白柔美,更可以不必说了。所以谙熟了日本的言语风气,谋得了自己独立的经济来源,揖别了血族相连的亲戚弟兄,独自一个在东京住定以后,于旅舍寒灯的底下,或街头漫步的时候,最恼乱我的心灵的,是男女两性的种种牵引,以及国际地位落后的大悲哀。 两性解放的新时代,早就在东京的上流社会——尤其是知识阶级,学生群众——里到来了。当时的名女优像衣川孔雀,森川律子辈的妖艳的照相,化装之前的半裸体的照相,妇女画报上的淑女名姝的记载,东京闻人的姬妾的艳闻等等,凡足以挑动青年心理的一切对象与事件,在这一个世纪末的过渡时代里,来得特别的多,特别的杂。伊孛生的问题剧,爱伦凯的恋爱与结婚,自然主义派文人的丑恶暴露论,富于刺激性的社会主义两性观,凡这些问题,一时竟如潮水似地杀到了东京,而我这一个灵魂洁白,生性孤傲,感情脆弱,主意不坚的异乡游子,便成了这洪潮上的泡沫,两重三重地受到了推挤,涡旋,淹没,与消沉。 当时的东京,除了几个著名的大公园,以及浅草附近的娱乐场外,在市内小石川区的有一座植物园,在市外武藏野的有一个井之头公园,是比较高尚清幽的园游胜地;在那里有的是四时不断的花草,青葱欲滴的列树,涓涓不息的清流,和讨人欢喜的驯兽与珍禽。你若于风和日暖的春初,或天高气爽的秋晚,去闲行独步,总能遇到些年龄相并的良家少女,在那里采花,唱曲,涉水,登高。你若和她们去攀谈,她们总一例地来酬应;大家谈着,笑着,草地上躺着,吃吃带来的糖果之类,像在梦里,也像在醉后,不知不觉,一日的光阴,会箭也似的飞度过去。而当这样的一度会合之后,有时或竟在会合的当中,从欢乐的绝顶,你每会立时掉入到绝望的深渊底里去。这些无邪的少女,这些绝对服从男子的丽质,她们原都是受过父兄的熏陶的,一听到了弱国的支那两字,哪里还能够维持她们的常态,保留她们的人对人的好感呢?支那或支那人的这一个名词,在东邻的日本民族,尤其是妙年少女的口里被说出的时候,听取者的脑里心里,会起怎么样的一种被侮辱,绝望,悲愤,隐痛的混合作用,是没有到过日本的中国同胞,绝对地想象不出来的。 在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的预科里住满了一年,像上面所说过的那种强烈的刺激,不知受尽了多少次,我于民国四年(一九一五乙卯)的秋天,离开东京,上日本西部的那个商业都会名古屋去进第八高等学校的时候,心里真充满了无限的悲凉与无限的咒诅;对于两三年前曾经抱了热望,高高兴兴地投入到她怀里去的这异国的首都,真想第二次不再来见她的面。 名古屋的高等学校,在离开街市中心有两三里地远的东乡区域。到了这一区中国留学生比较得少的乡下地方,所受的日本国民的轻视虐待,虽则减少了些,但因为二十岁的青春,正在我的体内发育伸张,所以性的苦闷,也昂进到了不可抑止的地步。是在这一年的寒假考完了之后,关西的一带,接连下了两天大雪。我一个人住在被厚雪封锁住的乡间,觉得怎么也忍耐不住了,就在一天雪片还在飞舞着的午后,踏上了东海道线开往东京去的客车。在孤冷的客车里喝了几瓶热酒,看看四面并没有认识我的面目的旅人,胆子忽而放大了,于到了夜半停车的一个小驿的时候,我竟同被恶魔缠附着的人一样,飘飘然跳下了车厢。日本的妓馆,本来是到处都有的;但一则因为怕被熟人的看见,再则虑有病毒的纠缠,所以我一直到这时候为止,终于只在想象里冒险,不敢轻易的上场去试一试过。这时候可不同了,人地既极生疏,时间又到了夜半;几阵寒风和一天雪片,把我那已经喝了几瓶酒后的热血,更激高了许多度数。踏出车站,跳上人力车座,我把围巾向脸上一包,就放大了喉咙叫车夫直拉我到妓廓的高楼上去。 受了龟儿鸨母的一阵欢迎,选定了一个肥白高壮的花魁卖妇,这一晚坐到深更,于狂歌大饮之余,我竟把我的童贞破了。第二天中午醒来,在锦被里伸手触着了那一个温软的肉体,更模糊想起了前一晚的痴乱的狂态,我正如在大热的伏天,当天被泼上了一身冰水。那个无知的少女,还是袒露着全身,朝天酣睡在那里;窗外面的大雪晴了,阳光反射的结果,照得那一间八席大的房间,分外的晶明爽朗。我看看玻璃窗外的半角晴天,看看枕头边上那些散乱着的粉红樱纸,竟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两条眼泪。 “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远志,我的对国家所抱负的热情,现在还有些什么?还有些什么呢?” 心里一阵悔恨,眼睛里就更是一阵热泪;披上了妓馆里的緼袍,斜靠起了上半身的身体,这样的悔着呆着,一边也不断的暗泣着,我真不知坐尽了多少的时间;直到那位女郎醒来,陪我去洗了澡回来,又喝了几杯热酒之后,方才回复了平时的心状。三个钟头之后,皱着长眉,靠着车窗,在向御殿场一带的高原雪地里行车的时候,我的脑里已经起了一种从前所绝不曾有过的波浪,似乎在昨天的短短一夜之中,有谁来把我全身的骨肉都完全换了。 “沉索性沉到底吧!不入地狱,哪见佛性,人生原是一个复杂的迷宫。” 这就是我当时混乱的一团思想的翻译。 一九三六年一月末日 还乡记 一 大约是午前四五点钟的样子,我的过敏的神经忽而颤动了起来。张开了半只眼,从枕上举起非常沉重的头,半醒半觉的向窗外一望,我只见一层灰白色的云丛,密布在微明的空际,房里的角上桌下,还有些暗夜的黑影流荡着,满屋沉沉,只充满了睡声,窗外也没有群动的声息。 “还早哩!” 我的半年来睡眠不足的昏乱的脑经,这样的忖度了一下,将还有些昏痛的头颅仍复投上了草枕,睡着了。 第二次醒来,急急的跳出了床,跑到窗前去看跑马厅的大自鸣钟的时候,心里忽而起了一阵狂跳。我的模糊的睡眼,虽看不清那大自鸣钟的时刻,然而第六官却已感得了时间的迟暮,八点钟的快车大约总赶不到了。 天气不晴也不雨,天上只浮满了些不透明的白云,黄梅时节将过的时候,像这样的天气原是很多的。 我一边跑下楼去匆匆的梳洗,一边催听差的起来,问他是什么时候。因为我的一个镶金的钢表,在东京换了酒吃,一个新买的爱而近,去年在北京又被人偷了去,所以现在只落得和桃花源里的乡老一样,要知道时刻,只能问问外来的捕鱼者“今是何世?” 听说是七点三刻了,我忽而衔了牙刷,莫名其妙的跑上楼跑下楼的跑了几次,不消说心中是在懊恼的。忙乱了一阵,后来又仔细想了一想,觉得终究是赶不上八点的早车了,心地倒渐渐地平静了下去。慢慢的洗完了脸,换了衣服,我就叫听差的去雇了一乘人力车来,送我上火车站去。 我的故乡在富春山中,正当清冷的钱塘江的曲处。车到杭州,还要在清流的江上坐两点钟的轮船。这轮船有午前午后两班,午前八点,午后二点,各有一只同小孩的玩具似的轮船由江干开往桐庐去的。若在上海乘早车动身,则午后四五点钟,当午睡初醒的时候,我便可到家,与闺中的儿女相见,但是今天已经是不行了。(是阴历的六月初二。) 不能即日回家,我就不得不在杭州过夜,但是羞涩的阮囊,连买半斤黄酒的余钱也没有的我的境遇,教我哪里更能忍此奢侈。我心里又发起恼来了。可恶的我的朋友,你们既知道我今天早晨要走,昨夜就不该谈到这样的时候才回去的。可恶的是我自己,我已决定于今天早晨走,就不该拉住了他们谈那些无聊的闲话的。这些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话?这些话也不知有什么兴趣?但是我们几个人愁眉蹙额的聚首的时候,起先总是默默,后来一句两句,话题一开,便倦也忘了,愁也丢了,眼睛就放起怖人的光来了,有时高笑,有时痛哭,讲来讲去,去岁今年,总还是这几句话: “世界真是奇怪,像这样轻薄的人,也居然能成中国的偶像的。” “正唯其轻薄,所以能享盛名。” “他的著作是什么东西?连抄人家的著书还要抄错!” “唉唉!” “还有××呢!比××更卑鄙,更不通,而他享的名誉反而更大!” “今天在车上看见的那个犹太女子真好哩!” “她的屁股真大得爱人。” “她的臂膊!” “啊啊!” “恩斯来的那本《彭思生里参拜记》,你念到什么地方了?” “三个东部的野人, 三个方正的男子, 他们起了崇高的心愿, 想去看看什,泻,奥夫,欧耳。” “你真记得牢!” 像这样的毫无系统,漫无头绪的谈话,我们不谈则已,一谈起头,非要谈到傀儡消尽,悲愤泄完的时候不止。唉,可怜的有识无产者,这些清谈,这些不平,与你们的脆弱的身体,高亢的精神,究有何补?罢了罢了,还是回头到正路上去,理点生产罢! 昨天晚上有几位朋友,也在我这里,谈了些这样的闲话,我入睡迟了,所以弄得今天赶车不及,不得不在西子湖边,住宿一宵,我坐在人力车上,孤冷冷的看着上海的清淡的早市,心里只在怨恨朋友,要使我多破费几个旅费。 二 人力车到了北站,站上人物萧条。大约是正在快车开出之后,慢车未发之先,所以现出这沉静的状态。我得了闲空,心里倒生出了一点余裕来,就以北站构内,闲走了一回。因为我此番归去,本来想去看看故乡的景状,能不能容我这零余者回家高卧,所以我所带的,只有两袖清风,一只空袋,和填在鞋底里的几张钞票——这是我的脾气,有钱的时候,老把它们填在鞋子底里。一则可以防止扒手,二则因为我受足了金钱的迫害,借此可以满足我对金钱复仇的心思,有时候我真有用了全身的气力,拼死蹂践它们的举动——而已,身边没有行李,在车站上跑来跑去是非常自由的。 天上的同棉花似的浮云,一块一块的消散开来,有几处竟现出青苍的笑靥来了。灰黄无力的阳光,也有几处看得出来。虽有霏微的海风,一阵阵夹了灰土煤烟,吹到这灰色的车站中间,但是伏天的暑热,已悄悄的在人的腋下腰间送信来了。阿啊!三伏的暑热,你们不要来缠扰我这消瘦的行路病者!你们且上富家的深闺里去,钻到那些丰肥红白的腿间乳下去,把她们的香液蒸发些出来罢!我只有这一件半旧的夏布长衫,若把汗水流污了,那明天就没得更换的呀! 在车站上踏来踏去的走了几遍,站上的行人,渐渐的多起来了。男的女的,行者送者,面上都堆着满贮希望的形容,在那里左旋右转。但是我——单只是我一个人——也无朋友亲戚来送我的行,更无爱人女弟,来作我的伴,只在脆弱的心中,无端的充满了万千的哀感: “论才论貌,在中国的二万万男子中间,我也不一定说是最下流的人,何以我会变成这样的孤苦的呢!我前世犯了什么罪来?我生在什么星的底下的?我难道真没有享受快乐的资格的么?我不能信,我怎么也不能信。” 这样的一想,我就跑上车站的旁边入口处去,好像是看见了我认识的一位美妙的女郎来送我回家的样子。刚走到门口,果真见了几个穿时样的白衣裙的女子,正从人力车下来。其中有一个十七八岁的,戴白色运动软帽的女学生,手里提了三个很重的小皮箧,走近了我的身边。我不知不觉竟伸出了一只手去,想为她代拿一个皮箧,好减轻她一点负担,但她站住了脚,放开了黑晶晶的两只大眼反很诧异的对我看了一眼。 “啊啊!我错了,我昏了,好妹妹,请你不要动怒,我不是坏人,我不是车站上的小窃,不过我的想象力太强,我把你当作了我的想象中的人物,所以得罪了你。恕我恕我,对不起,对不起,你的两眼的责罚,是我所甘受的,你即用了你那只柔软的小手,批我一顿,我也是甘受的,我错了,我昏了。” 我被她的两眼一看,就同将睡的人受了电击一样,立即涨红了脸,发出了一身冷汗,心里作了一遍谢罪之辞,缩回了手,低下了头,匆匆的逃走了。 啊啊!这不是衣锦的还乡,这不是罗皮康(Rubicno)的南渡,有谁来送我的行,有谁来作我的伴呢!我的空想也未免太不自量了,我避开了那个女学生,逃到了车站大门口的边上人丛中躲藏的时候,心里还在跳跃不住。凝神屏气的立了一会,向四边偷看了几眼,一种不可捉摸的感情,笼罩上我的全身,我就不得不把我的夏布长衫的小襟拖上面去了。 三 “已经是八点四十五分了。我在这里躲藏也躲藏不过去的,索性快点去买一张票来上车去罢!但是不行不行,两边买票的人这样的多,也许她是在内的,我还是上口头的那扇近大门的窗口去买吧!这里买票的人正少得很!” 这样的打定了主意,我就东探西望的走上了那玻璃窗口,去买了一张车票。伏倒了头,气喘吁吁的跑进了月台,我方晓得刚才买的是一张二等车票,想想我脚下的余钱,又想想今晚在杭州不得不付的膳宿费,我心里忽而清了一清。经济与恋爱是不能两立的,刚才那女学生的事情,也渐渐的被我忘了。 浙江虽是我的父母之邦,但是浙江的知识阶级的腐败,一班教育家政治家对军人的谄媚,对平民的压制,以及小政客的婢妾的行为,无厌的贪婪,平时想起就要使我作呕。所以我每次回浙江去,总抱了一腔羞嫌的恶怀,障扇而过杭州,不愿在西子湖头作半日的勾留。只有这一回到了山穷水尽,我委委颓颓的逃返家中,仍想到我所嫌恶的故土去求一个息壤,投林的倦鸟,返壑的衰狐,当没有我这样的懊丧落胆的。啊啊!浪子的还家,只求老父慈兄,不责备我就对了,那里还有批评故乡,憎嫌故乡的心思,我一想到这一次的卑微的心境,又不觉泫泫的落下泪来了。 我孤伶仃的坐在车里,看看外面月台上跑来跑去的旅人,和穿黄色制服的挑夫,觉得模糊零乱。他们与我的中间,有一道冰山隔住的样子。一面看看车站附近各工厂的高高的烟囱,又觉得我的头上身边,都被一层灰色的烟雾包围在那里。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车窗打开来看梅雨晴时的空际。天上虽还不能说是晴朗,但一斛晴云,和几道光线,是在那里安慰旅人说: “雨是不会下了,晴不晴开来,却看你们的运气罢!” 不多一忽,火车慢慢儿的开了。北站附近的贫民窟,同坟墓似的江北人的船室,污泥的水潴,晒在坍败的晒台上的女人的小衣,秽布,劳动者的破烂的衣衫等,一幅一幅的呈到我的眼前来,好像是老天故意把人生的疾苦,编成了这一部有系统的记录,来安慰我的样子。 啊啊,载人离别的你这怪兽!你不终不息的前进,不休不止的前进罢!你且把我的身体,搬到世界尽处去,搬入虚无之境去,一生一世,不要停止,尽是行行,行到世界万物都化作青烟,你我的存在都变成乌有的时候,那我就感激你不尽了。 由现代的物质文明产生出来的贫苦之景,渐渐的被大自然掩盖了下去,贫民窟过了,大都会附近之小镇(Vorstadt)过了,路线的两岸,只有平绿的田畴,美丽的别业,洁净的野路,和壮健的农夫。在这调和的盛夏的野景中间,就是在路上行走的那一乘黄色人力车夫,也带有些浪漫的色彩。他好像是童话里的人物,并不是因为衣食的原因,却是为了自家的快乐,拉了车在那里行走的样子。若要在这大自然的微笑中间,指出一件令人不快的事物来,那就是野草中间横躺着的棺冢了。穷人的享乐,只有陶醉在大自然怀里的一刹那。在这一刹那中间,他能把现实的痛苦,忘记得干干净净,与悠久的天空,广漠的大地,化而为一。这是何等的残虐,何等的恶毒呢!当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偏要把人间的归宿,生物的运命,赤裸裸的指给他看! 我是主张把中国的坟冢,把野外的枯骨,都掘起来付之一炬,或投入汪洋的大海里去的。 四 过了徐家汇,梵王渡,火车一程一程的进去,车窗外的绿色也一程一程的浓润起来了啊啊,我自失业以来,同鼠子蚊虫,蛰居在上海的自由牢狱里,已经有半年多了。我想不到野外的自然,竟长得如此的清新,郊原的空气,会酿得如此的爽健的。啊啊,自然呀,大地呀,生生不息的万物呀,我错了,我不应该离开了你们,到那秽浊的人海中间去觅食去的。 车过了莘庄,天完全变晴了。两旁的绿树枝头,蝉声犹如雨降。我侧耳听听,回想我少年时的景象不置。悠悠的碧落,只留着几条云影,在空际作霓裳的雅舞。一道阳光,遍洒在浓绿的树叶,匀称的稻秧,和柔软的青草上面。被黄梅雨盛满的小溪,奇形的野桥,水车的茅亭,高低的土堆,与红墙的古庙,洁净的农场,一幅一幅同电影似的尽在那里更换。我以车窗作了镜框,把这些天然的图画看得迷醉了,直等火车到松江停住的时候止,我的眼睛竟瞬息也没有移动。唉,良辰美景奈何天,我在这样的大自然里怕已没有生存的资格了罢,因为我的腕力,我的精神,都被现代的文明撒下了毒药,恶化成零,我哪里还有执了锄耜,去和农夫耕作的能力呢! 正直的农夫吓,你们是世界的养育者,是世界的主人公,我情愿为你们作牛作马,代你们的劳,你们能分一杯麦饭给我么? 车过了松江,风景又添了一味和平的景色。弯了背在田里工作的农夫,草原上散放着的羊群,平桥浅渚,野寺村场,都好像在那里作会心的微笑。火车飞过一处乡村的时候,一家泥墙草舍里忽有几声鸡唱声音,传了出来。草舍的门口有一个赤膊的农夫,吸着烟站在那里对火车呆看。我看了这样纯朴的村景,就不知不觉的叫了起来: “啊啊!这和平的村落,这和平的村落,我几年不与你相接了。” 大约是叫得太响了,我的前后的同车者,都对我放起惊异的眼光来。幸而这是慢车,坐二等车的人不多,否则我只能半途跳下车去,去躲避这一次的羞耻了。我被他们看得不耐烦,并且肚里也觉得有些饥了,用手向鞋底里摸了一摸,迟疑了一会,便叫过茶房来,命他为我搬一客番菜来吃。我动身的时候,脚底下只藏着两张钞票。火车票买后,左脚下的一张钞票已变成了一块多的找头,依理而论是不该在车上大吃的。然而愈有钱愈想节省,愈贫穷愈要瞎化,是一般的心理,我此时也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 “横竖是不够的,节省这个钱,有什么意思,还是吃罢!” 一个欲望满足了的时候,第二个欲望马上要起来的,我喝了汤,吃了一块面包之后,喉咙觉得干渴起来,便又起了一种自暴自弃的念头,率性叫茶房把啤酒汽水拿两瓶来。啊啊,危险危险,我右脚下的一张钞票,已有半张被茶房撕去了。 一边饮食,一边我仍在赏玩窗外的水光云影。我几个小车站上停了几次,轰轰的过了几处铁桥,等我中餐吃完的时候,火车已经过了嘉兴驿了。吃了个饱满,并且带了三分醉意,我心里虽然时时想到今晚在杭州的膳宿费,和明天上富阳去的轮船票,不免有些忧郁,但是以全体的气概讲来,这时候我却是非常快乐,非常满足的: “人生是现在一刻的连续,现在能够满足,不就好了么?一刻之后的事情,又何必去想它,明天明年的事情,更可丢在脑后了。一刻之后,谁能保得火车不出轨!谁能保得我不死?罢了罢了,我是满足得很!哈哈哈哈……” 我心里这样的很满足的在那里想,我的脚就慢慢的走上车后的眺望台去。因为我坐的这挂车是最后的一挂,所以站在眺望台上,既可细看野景,又可静听蝉鸣,接受些天风。我站在台上,一手捏住铁栏,一手用了半枝火柴在剔牙齿。凉风一阵阵的吹来,野景一幅幅的过去,我真觉得太幸福了。 五 我平生感得幸福的时间,总不能长久。一时觉得非常满足之后,其后必有绝大的悲怀相继而起。我站在车台上,正在快乐的时候,忽而在万绿丛中看见了一幅美满的家庭团叙图,一个年约三十一二的壮健的农夫,两手擎了一个周岁的小孩,在桑树影下笑乐。一个穿青布衫的与农夫年纪相仿的农妇,笑微微的站在旁边守着他们。在他们上面晒着的阳光树影,更把他们的美满的意情表现得明显。地上摊着一只饭箩,一瓶茶,几只茶饭碗。这一定是那农妇送来飨她男人的。啊啊,桑间陌上,夫唱妇随,更有你两个爱情的结晶,在中间作姻缘的缔带,你们是何等幸福呀!然而我呢!啊啊我啊?我是一个有妻不能爱,有子不能抚的无能力者,在人生战斗场上的惨败者,现在是在逃亡的途中的行路病者,啊!农夫吓农夫,愿你与你的女人和好终身,愿你的小孩聪明强健愿你的田谷丰多,愿你幸福!你们的灾殃,你们的不幸,全交给了我,凡地上一切的苦恼,悲哀,患难,索性由我一人负担了去罢! 我心里虽这样的在替他祝福,我的眼泪却连连续续的落了下来。半年以来,因为失业的原因,在上海流离的苦处,我想起来了。三个月前头,我的女人和小孩,孤苦零仃的由这条铁路上经过,萧萧索索的回家去的情状,我也想出来了。啊啊,农家夫妇的幸福,读书阶级的飘零!我女人经过的悲哀的足迹,现在更由我一步步的践踏过去!若是有情,怎得不哭呢! 四围的景色,忽而变了,一刻前那样丰润华丽的自然的美景,都好像在那里嘲笑我的样子: “你回来了么?你在外国住了十几年,学了些什么回来?你的能力怎么不拿些出来让我们看看?现在你有养老婆儿子的本领么?哈哈!你读书学术,到头来还是归到乡间去啮你祖宗的积聚!” 我俯首看看飞行车轮,看看车轮下的两条白闪闪的铁轨和枕木卵石,忽而感得了一种强烈的死的诱惑。我的两脚抖了起来,踉跄前进了几步,又呆呆的俯视了一忽,两手捏住了铁栏,我闭着眼睛,咬紧牙齿,在脚尖上用了一道死力,便把身体轻轻的抬跳起来了。 六 啊啊,死的胜利吓!我当时若志气坚强一点,就早脱离了这烦恼悲苦的世界,此刻好坐在天神Beatrice的脚下拈花作微笑了。但是我那一跳,气力没有用足。我打开眼睛来看时,大地高天,稻田草地,依旧在火车的四周驰骋,车轮的辗声,依旧在我的耳朵里雷鸣,我的身体却坐在栏杆的上面,绝似病了的鹦鹉,被锁住在铁条上待毙的样子。我看看两旁的美景,觉得半点钟以前的称颂自然美的心境,怎么也回复不过来。我以泪眼与硖石的灵山相对,觉得硖西公园后石山上在太阳光下游玩的几个男女青年,都是挤我出世界外去的魔鬼。车到了临平,我再也不能细赏那荷花世界柳丝乡的风景。我只觉得青翠的临平山,将要变成我的埋骨之乡。笕桥过了,艮山门过了。灵秀的宝叔山,奇兀的北高峰,清泰门外贯流着的清浅的溪流,溪流上摇映着的萧疏的杨柳,野田中交叉的窄路,窄路上的行人,前朝的最大遗物,参差婉绕的城墙,都不能唤起我的兴致来。车到了杭州城站,我只同死刑囚上刑场似的下了月台。一出站内,在青天皎日的底下,看看我儿时所习见的红墙旅舍,酒馆茶楼,和年轻气锐的生长在都会中的妙年人士,我心里只是怦怦的乱跳,仰不起头来。这种幻灭的心理,若硬要把它写出来的时候,我只好用一个譬喻。譬如当青春的年少,我遇着了一位绝世的佳人,她对我本是初恋,我对她也是第一次的破题儿。两人相携相挽,同睡同行,春花秋月的过了几十个良宵。后来我的金钱用尽,女人也另外有了心爱的人儿,她就学了樊素,同春去了。我只得和悲哀孤独,贫困恼羞,结成伴侣。几年在各地流浪之余,我年纪也大了,身体也衰了,披了一身破褴的衣服,仍复回到当时我两人并肩携手的故地来。山川草木,星月云霓,仍不改其美观。我独坐湖滨,正在临流自吊的时候,忽在水面看见了那弃我而去的她的影像。她容貌同几年前一样的娇柔,衣服同几年前一样的华丽,项下挂着的一串珍珠,比从前更加添了一层光彩,额上戴着的一圈玛瑙,比曩时更红艳得多了。且更有难堪者,回头来一看,看见了一位文秀闲雅的美少年,站在她的背后,用了两手在那里摸弄她的腰背。 啊啊!这一种譬喻,值得什么?我当时一下车站,对杭州的天地感得的那一种羞惭懊丧,若以言语可以形容的时候,我当时的夏布衫袖,就不会被泪汗湿透了,因为说得出譬喻得出的悲怀,还不是世上最伤心的事情呀。我慢慢俯了首,离开了刚下车的人群与争揽客人的车夫和旅馆的招待者,独行踽踽的进了一家旅馆,我的心里好像有千斤重的一块铅石垂在那里的样子。 开了一个单房间,洗了一个脸,茶房拿了一张纸来,要我写上姓名年岁籍贯职业。我对他呆呆的看了一忽,他好像是疑我不曾出过门,不懂这规矩的样子,所以又仔仔细细的解说了一遍。啊啊,我哪里是不懂规矩,我实在是没有写的勇气哟,我的无名的姓氏,我的故乡的籍贯,我的职业!啊啊!叫我写出什么来? 被他催迫不过,我就提起笔来写了一个假名,填上了异乡人的三字,在职业栏下写了一个无字。不知不觉我的眼泪竟濮嗒濮嗒的滴了两滴在那张纸上。茶房也看得奇怪,向纸上看了一看,又问我说: “先生府上是哪里,请你写上了吧,职业也要写的。” 我没有方法,就把异乡人三字圈了,写上朝鲜两字,在职业之下也圈了一圈,填了“浮浪”两字进去。茶房出去之后,我就关上了房门,倒在床上尽情的暗泣起来了。 七 伏在床上暗泣了一阵,半日来旅行的疲倦,征服了我的心身。在朦胧半觉的中间,我听见了几声咯咯的叩门声。糊糊涂涂的起来开了门,我看见祖母,不言不语的站在门外。天色好像晚了,房里只是灰黑的辨不清方向。但是奇怪得很,在这灰黑的空气里,祖母面上的表情,我却看得清清楚楚。这表情不是悲哀,当然也不是愉乐,只是一种压人的庄严的沉默。我们默默的对坐了几分钟,她才移动了她那皱纹很多的嘴说: “达!你太难了,你何以要这样的孤洁呢!你看看窗外看!” 我向她指着的方向一望,只见窗下街上黑暗嘈杂的人丛里有两个大火把在那里燃烧,再仔细一看,火把中间坐着一位木偶,但是奇极怪极。这木偶的面貌,竟完全与我的一个朋友的面貌一样。依这情景看来,大约是赛会了,我回转头来正想和祖母说话,房内的电灯拍的响了一声,放起光来了,茶房站在我的床前,问我晚饭如何?我只呆呆的不答,因为祖母是今年二月里刚死的,我正在追想梦里的音容,哪里还有心思回茶房的话哩? 遣茶房走了,我洗了一个面,就默默的走出了旅馆。夕阳的残照,在路旁的层楼屋脊上还看得出来。店头的灯火,也星星的上了。日暮的空气,带着微凉,拂上面来。我在羊市街头走了几转,穿过车站的庭前,踏上清泰门前的草地上去。沉静的这杭州故郡,自我去国以来,也受了不少的文明的侵害,各处的旧迹,一天一天的被拆毁了。我走到清泰门前,就起了一种怀古之情,走上将拆而犹在的城楼上去。城外一带杨柳桑树上的鸣蝉,叫得可怜。它们的哀吟,一声声沁入了我的心脾,我如同海上的浮尸,把我的情感,全部付托了蝉声,尽做梦似的站在丛残的城牒上看那西北的浮云和暮天的急情,一种淡淡的悲哀,把我的全身溶化了。这时候若有几声古寺的钟声,当当的一下一下,或缓或徐的飞传过来,怕我就要不自觉的从城墙上跳入城濠,把我的灵魂和入在晚烟之中,去笼罩着这故都的城市。然而南屏不远,curfew今晚上是不会鸣了。我独自一个冷清清地立了许久,看西天只剩了一线红云,把日暮的悲哀尝了个饱满,才慢慢地走下城来。这时候天已黑了,我下城来在路上的乱石上钩了几脚,心里倒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我想想白天在火车上谋自杀的心思和此时的恐怖心一比,就不觉微笑了起来,啊啊,自负为灵长的两足动物哟,你的感情思想,原只是矛盾的连续呀!说什么理性?讲什么哲学? 走下了城,踏上清冷的长街,暮色已经弥漫在市上了。各家的稀淡的灯光,比数刻前增加了一倍势力。清泰门直街上的行人的影子,一个一个从散射在街上的电灯光里闪过,现出一种日暮的情调来。天气虽还不曾大热,然而有几家却早把小桌子摆在门前,露天的在那里吃晚饭了。我真成了一个孤独的异乡人,光了两眼,尽在这日暮的长街上行行前进。 我在杭州并非没有朋友,但是他们或当厅长,或任参谋,现在正是非常得意的时候;我若飘然去会,怕我自家的心里比他们见我之后憎嫌我的心思更要难受。我在沪上,半年来已经饱受了这种冷眼,到了现在,万一家里容我,便可回家永住,万一情状不佳,便拟自决的时候,我再也犯不着去讨这些没趣了。我一边默想,一边看看两旁的店家在电灯下围桌晚餐的景象,不知不觉两脚便走入了石牌楼的某中学所在的地方。啊啊,桑田沧海的杭州,旗营改变了,湖滨添了些邪恶的中西人的别墅,但是这一条街,只有这一条街,依旧清清冷冷,和十几年前我初到杭州考中学的时候一样。物质文明的幸福,些微也享受不着,现代经济组织的流毒,却受得很多的我,到了这条黑暗的街上,好像是已经回到了故乡的样子,心里忽感得了一种安泰,大约是兴致来了,我就踏进了一家巷口的小酒店里去买醉去。 八 在灰黑的电灯底下,面朝了街心,靠着一张粗黑的桌子,坐下喝了几杯高粱,我终觉得醉不成功。我的头脑,愈喝酒愈加明晰,对于我现在的境遇反而愈加自觉起来了。我放下酒杯,两手托着了头,呆呆的向灰暗的空中凝视了一会,忽而有一种沉郁的哀音夹在黑暗的空气里,渐渐的从远处传了过来。这哀音有使人一步一步在感情中沉没下去的魔力,真可以说是中国管弦乐所独具的神奇。过了几分钟,这哀音的发动者渐渐的走近我的身边,我才辨出了胡琴与砰击磁器的谐音来。啊啊!你们原来是流浪的声乐家,在这半开化的杭州城里想来卖艺糊口的可怜虫! 他们二三人的瘦长的清影,和后面跟着看的几个小孩,在酒馆前头掠过了。那一种凄楚的谐音,也一步一步的幽咽了,听不见了。我心里忽起了一种绝大的渴念,想追上他们,去饱尝一回哀音的美味。付清了酒账,我就走出店来,在黑暗中追赶上去。但是他们的几个人,不知走上了什么方向,我拼死的追寻,终究寻他们不着。唉,这昙花的一现,难道是我的幻觉么?难道是上帝显示给我的未来的预言么?但是那悠扬沉郁的弦音和磁盘砰击的声响,还缭绕在我的心中。我在行人稀少的黑暗的街上东奔西走的追寻了一会,没有方法,就只好从丰乐桥直街走到了湖边上去。 湖上没有月华,湖滨的几家茶楼旅馆,也只有几点清冷的电灯,在那里放淡薄的微光;宽阔的马路上,行人也寥落得很。我横过了湖塍马路,在湖边上立了许久。湖的三面,只有沉沉的山影,山腰山脚的别庄里,有几点微明的灯火,要静看才看得出来。几颗淡淡的星光,倒映在湖里,微风吹来,湖里起了几声豁豁的浪声。四边静极了。我把一枝吸尽的纸烟头丢入湖里,啾的响了一声,纸烟的火就熄了。我被这一种静寂的空气压迫不过,就放大了喉咙,对湖心噢噢的发了一声长啸,我的胸中觉得舒畅了许多。沿湖的向西走了一段,我忽在树阴下椅子上,发见了一对青年男女。他和她的态度太无忌惮了,我心里便忽而起了一种不快之感,把刚才长啸之后的畅怀消尽了。 啊啊!青年的男女哟!享受青春,原是你们的特权,也是我平时的主张。但是但是你们在不幸的孤独者前头,总应该谦逊一点,方能完全你们的爱情的美处。你们且牢牢记着吧!对了贫儿,切不要把你们的珍珠宝物给他看,因为贫儿看了,愈要觉得他自家的贫困的呀! 我从人家睡尽的街上,走回城站附近的旅馆里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解衣上床,躺了一会,终觉得睡不着。我就点上一枝纸烟,一边吸着,一边在看帐顶。在沉闷的旅舍夜半的空气里,我忽而听见了一阵清脆的女人声音,和门外的茶房,在那里说话。 “来哉来哉!噢哟,等得诺(你)半业(日)嗒哉!” 这是轻佻的茶房的声音。 “是哪一位叫的?” 啊啊!这一定是土娼了! “仰(念)三号里!” “你同我去呵!” “噢哟,根(今)朝诺(你)个(的)面孔真白嗒!” 茶房领了她从我门口走过,开入了间壁念三号的房里。 “好哉,好哉!活菩萨来哉!” 茶房领到之后,就关上门走下楼去了。 “请坐。” “不要客气!先生府上是哪里?” “阿拉(我)宁波。” “是到杭州来耍子的么?” “来宵(烧)香个。” “一个人么?” “阿拉邑个宁(人),京(今)教(朝)体(天)气轧业(热),查拉(为什么)勿赤膊?” “啥话语!” “诺(你)勿脱,阿拉要不(替)诺脱哉。”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 “回(还)朴(怕)倒霉索啦?”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我自家来解罢。” “阿拉要摸一摸!” 吃吃的窃笑声,床壁的震动声。 啊啊!本来是神经衰弱的我,即在极安静的地方,尚且有时睡不着觉,哪里还经得起这样淫荡的吵闹呢!北京的浙江大老诸君呀,听说杭州有人倡设公娼的时候,你们曾经竭力的反对,你们难道还不晓得你们的子女姊妹在干这种营业,而在扰乱及贫苦的旅人么?盘踞在当道,只知敲剥百姓的浙江的长官呀!你们若只知聚敛,不知济贫,怕你们的妻妾,也要为快乐的原因,学她们的妙技了。唉唉!“邑有流亡愧俸钱”,你们曾听人说过这句诗否! 九 我睡在床上,被间壁的淫声挑拨得不能合眼,没有方法,只得起来上街去闲步。这时候大约是后半夜的一二点钟的样子,上海的夜车已到着,羊市街福缘巷的旅店,都已关门睡了。街上除了几乘散乱停住的人力车外,只有几个敝衣凶貌的罪恶的子孙在灰色的空气里阔步。我一边走一边想起了留学时代在异国的首都里每晚每晚的夜行,把当时的情状与现在在这中国的死灭的都会里这样的流离的状态一对照,觉得我的青春,我的希望,我的生活,都已成了过去的云烟,现在的我和将来的我只剩得极微极细的一些儿现实味,我觉得自家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个幽灵了。我用手向身上摸了一摸,觉得指头触着了一种极粗的夏布材料,又向脸上用了力摘了一把,神经也感得了一种痛苦。 “还好还好,我还活在这里,我还不是幽灵,我还有知觉哩!” 这样的一想,我立时把一刻前的思想打消,恰好脚也正走到了拐角头的一家饭馆前了。在四邻已经睡寂的这深更夜半,只有这一家店同睡相不好的人的嘴似的空空洞洞的开在那里。我晚上不曾吃过什么,一见了这家店里的锅子炉灶,便也觉得饥饿起来,所以就马上踏了进去。 喝了半斤黄酒,吃了一碗面,到付钱的时候,我又痛悔起来了。我从上海出发的时候,本来只有五元钱的两张钞票。坐二等车已经是不该的了,况又在车上大吃了一场。此时除付过了酒面钱外,只剩得一元几角余钱,明天付过旅馆宿费,付过早饭账,付过从城站到江干的黄包车钱,哪里还有钱购买轮船票呢?我急得没有方法,就在静寂黑暗的街巷里乱跑了一阵,我的身体,不知不觉又被两脚搬到了西湖边上。湖上的静默的空气,比前半夜,更增加了一层神秘的严肃。游戏场也已经散了,马路上除了拐角头边上的没有看见车夫的几乘人力车外,生动的物事一个也没有。我走上了环湖马路,在一家往时也曾投宿过的大旅馆的窗下立了许久。看看四边没有人影,我心里忽然来了一种恶魔的诱惑。 “破窗进去吧,去撮取几个钱来罢!” 我用了心里的手,把那扇半掩的窗门轻轻地推开,把窗门外的铁杆,细心地拆去了二三枝,从墙上一踏,我就进了那间屋子。我的心眼,看见床前白帐子下摆着一双白花缎的女鞋,衣架上挂着一件纤巧的白华丝纱衫,和一条黑纱裙。我把洗面台的抽斗轻轻抽开,里边在一个小小儿的粉盒和一把白象牙骨折扇的旁边,横躺着一个沿口有光亮的钻珠绽着的女人用的口袋。我向床上看了几次,便把那口袋拿了,走到窗前,心里起了一种怜惜羞悔的心思,又走回去,把口袋放归原处。站了一忽,看看那狭长的女鞋,心里忽又起了一种异想,就伏倒去把一只鞋子拿在手里。我把这双女鞋闻了一回,玩了一回,最后又起了一种惨忍的决心,索性把口袋鞋子一齐拿了,跳出窗来。我幻想到了这里,忽而回复了我的意识,面上就立时变得绯红,额上也钻出了许多汗珠。我眼睛眩晕了一阵,我就急急的跑回城站的旅馆来了。 十 奔回到旅馆里,打开了门,在床上静静的躺了一忽,我的兴奋,渐渐地镇静了下去。间壁的两位幸福者也好像各已倦了,只有几声短促的鼾声和时时从半睡状态里漏出来的一声二声的低幽的梦话,击动我的耳膜。我经了这一番心里的冒险,神经也已倦竭,不多一会,两只眼包皮就也沉沉的盖下来了。 一睡醒来,我没有下床,便放大了喉咙,高叫茶房,问他是什么时候。 “十点钟哉,鲜散(先生)!” 啊啊!我记得接到我祖母的病电的时候,心里还没有听见这一句回话时的恼乱!即趁早班轮船回去,我的经济,已难应付,哪里还更禁得在杭州再留半日的呢?况且下午二点钟开的轮船是快班,价钱比早班要贵一倍。我没有方法,把脚在床上蹬踢了一回,只得悻悻地起来洗面。用了许多愤激之辞,对茶房发了一回脾气,我就付了宿费,出了旅馆从羊市街慢慢的走出城来。这时候我所有的财产全部,除了一个瘦黄的身体之外,就是一件半旧的夏布长衫,一套白洋纱的小衫裤,一双线袜,两只半破的白皮鞋和八角小洋。 太阳已经升上了中天,光线直射在我的背上。大约是因为我的身体不好,走不上半里路,全身的粘汗竟流得比平时更多一倍。我看看街上的行人,和两旁的住屋中的男女,觉得他们都很满足的在那里享乐他们的生活,好像不晓得忧愁是何物的样子。背后忽而起了一阵铃响,来了一乘包车,车夫向我骂了几句,跑过去了,我只看见了一个坐在车上穿白纱长衫的少年绅士的背形,和车夫的在那里跑的两只光腿。我慢慢的走了一段,背后又起了一阵车夫的威胁声,我让开了路,回转头来一看,看见了三部人力车,载着三个很纯朴的女学生,两腿中间各夹着些白皮箱铺盖之类,在那里向我冲来。她们大约是放了暑假赶回家去的。我此时心里起了一种悲愤,把平时祝福善人的心地忘了,却用了憎恶的眼睛,狠狠的对那些威胁我的人力车夫看了几眼。啊啊,我外面的态度虽则如此凶恶,但一边我却在默默的原谅他们的呀! “你们这些可怜的走兽,可怜你们平时也和我一样,不能和那些年轻的女性接触。这也难怪你们的,难怪你们这样的乱冲,这样的兴高采烈的。这几个女性的身体岂不是载在你们的车上的么?她们的白嫩的肉体上岂不是有一种电气会传到你们的身上来的么?虽则原因不同,动机卑微,但是你们的汗,岂不是为了这几个女性的肉体而流的么?啊啊,我若有气力,也愿跟了你们去典一乘车来,专拉这样的如花少女。我更愿意拼死的驰驱,消尽我的精力。我更愿意不受她们的金钱酬报。” 走出了凤山门,站住了脚,默默的回头来看了一眼,我的眼角又忽然涌出了两颗珠露来! “珍重珍重,杭州的城市!我此番回家,若不马上出来,大约总要在故乡永住了,我们的再见,知在何日?万一情状不佳,故乡父老不容我在乡间终老,我也许到严子陵的钓石矶头,去寻我的归宿的,我这一瞥,或将成了你我的最后的诀别!我到此刻,才知道我胸际实在在痛爱你的明媚的湖山,不过盘踞在你的地上的那些野心狼子,不得不使我怨你恨你而已。啊啊,珍重珍重,杭州的城市!我若在波中淹没的时候,最后映到我的心眼上来的,也许是我儿时亲睦的你的这媚秀的湖山罢!” 一九二三年七月三十日 原载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至八月二日上海 《中华新报·创造日》第二期 还乡后记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隔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竟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群。泉水激石,冷冷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啭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吴均。 一 où Peut-on étre mieux qu'au sein de sa famille? “法国的古歌” “比在家庭的怀抱里觉得更好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像这样的地方,当然是没有的,法国的这一句古歌,实在是把人情世态道尽了。 当微雨潇潇之夜,你若身眠古驿,看看萧条的四壁,看看一点欲尽的寒灯,倘不想起家庭的人,这人便是没有心肠者,任它草堆也好,破窑也好,你儿时放摇篮的地方,便是你死后最好的葬身之所呀!我们在客中卧病的时候,每每要想及家乡,岂不就是这事的明证。 我空拳只手的奔回家去。到了杭州,又把路费用尽,在赤日的底下,在车行的道上,我就不得不步行出城。缓步当车,说起来倒是好听,但是在二十世纪的堕落的文明里,沉沦过的我,生得又贫贱多骄,最张虚势;更何况一向以享乐为主义的我,自然哪里能够安贫守分,蹀躞泥中呢! 这一天阴历的六月初三,天气倒好得很。但是炎炎的赤日,只能助长有钱有势的人的纳凉佳兴,与我这行路病者,却是丝毫无补的!我慢慢的出了凤山门,立在城河桥上,一边用了我那半旧的夏布长衫襟袖,揩拭汗水,一边回头看看杭州的城市,与杭州城上盖着的青天和城墙界上的一排山岭,真有万千的感慨,横亘在胸中。预言者自古不为其故乡所容,我今朝却只能对了故里的丘山,来求最后的荫庇,五柳先生的心事,痛可知了。 啊啊!亲爱的诸君,请你们不要误会,我并非是以预言者自命的人,不过说我流离颠沛,却是与预言者的境遇相同,社会错把我作了天才看待罢了。即使罗秀才能行破石飞鸡的奇迹,然而他的品格,岂不和飘泊在欧洲大陆,猖狂乞食的寄泊栖(gipsy)一样的卑下的么? 我勉强走到了江干,腹中饥饿得很了。回故乡去的早班轮船,当然已经开出,等下午的快船出发,还有三个钟头。我在杂乱窄狭的南星桥市上飘流了一会,在靠江的一条冷清的夹道里找出了一家坍败的饭馆来。 饭店的房屋的骨格,同我的胸腔一样,肋骨一条一条地数得出来了。幸亏还有左侧的一根木椽,从邻家墙上,横着支住在那里,否则怕去秋的潮汛,早好把它拉入江心,作伍子胥的烧饭柴火了。店里的几张板凳桌子,都积满了灰尘油腻,好像是前世纪的遗物。账柜上坐着一个四十内外的女人,在那里做鞋子。灰色的店里,并没有什么生动的气象,只有在门口柱上贴着的一张“安寓客商”的尘蒙的红纸,还有些微现世的感觉。我因为脚下的钱已快完,不能更向热闹的街心去寻辉煌的菜馆。所以就慢慢的踱了进去。 啊啊,物以类聚!你这短翼差池的饭馆,你若是二足的走兽,那我正好和你分庭抗礼结为兄弟! 二 假使天公下一阵微雨,把钱塘江两岸的风景,罩得烟雨模糊,把江边的泥路,浸得污浊难行,那么这时候江干的旅客,必要减去一半,那么我乘船归去,至少可以少遇见几个晓得我的身世的同乡;即使旅客不因之而减少,只教天上有暗淡的愁云漂着,阶前屋外有几点雨滴的声音,那么围绕在我周围的空气和自然的景物,总要比现在更带有阴惨的色彩,总要比现在和我的心境更加相符。若希望再奢一点,我此刻更想有一具黑漆棺木在我的旁边。最好是秋风凉冷的九十月之交,叶落的林中,阴森的江上,不断地筛着渺濛的秋雨。我在凋残的芦苇里,雇了一叶扁舟,当日暮的时候,送灵柩回去。小船除舟子而外,不要有第二个人。棺里卧着的,若不是和我寝处追随的一个年少妇人,至少也须是一个我的至亲骨肉。我在灰暗微明的黄昏江上,雨声淅沥的芦苇丛中,赤了足,张了油纸雨伞,提了一张灯笼,摸上船头上去焚化纸帛。 我坐在靠江的一张破桌子上,等那柜上的妇人下来替我炒蛋炒饭的时候,看看西兴对岸的青山绿树,看看江上的浩荡波光,又看看在江边沙渚的晴天赤日下来往的帆樯肩舆和舟子牛车。心里忽起了一种怨恨天帝的心思。我怨恨了一阵,痴想了一阵,就把我的心愿,原原本本的排演了出来。我一边在那里焚化纸帛,一边却对棺里的人说:“Jeanne!我们要回去了,我们要开船了!怕有野鬼来麻烦,你就拿这一点纸帛送给他们罢!你可要饭吃?你可安稳?你可觉得伤心?你不要怕,我在这里,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了,我只在你的边上。……” 我幽幽的讲到最后的一句,咽喉就塞住了。我在座上拱了两手,把头伏了下去,两面颊上,只感着一道热气。我重新把我所欲爱的女人,一个一个想了出来,见她们闭着口眼,冰冷的直卧在我的前头。我觉得隐忍不住了,竟任情的放了一声哭声。那个在炉灶上的妇人,以为我在催她的饭,她就同哄小孩子似的用了柔和的声气说: “好了好了!就快好了,请再等一忽儿!” 啊啊!我又想起来了,我又想起来了,年幼的时候,当我哭泣的时候,祖母母亲哄我的那一种声气! “已故的老祖母,倚闾的老母亲!你们的不肖的儿孙,现在正落魄了在江干等回故里的船呀!” 我在自己制成的伤心的泪海里游泳了一会,那妇人捧了一碗汤,一碗炒饭,摆到了我的面前来。我仰起头来对她一看,她倒惊了一跳。对我呆看了一眼,她就去绞了一块手巾来递给我,叫我擦一擦面。我对了这半老妇人的殷勤,心里说不出的只在感谢。几日来因为睡眠不足,营养不良的缘故,已经是非常感到衰弱,动着就要流泪的我,对她的这一种感谢,也变成了两行清泪,噗嗒的滴下腮来,她看了这种情形,就问我说: “客人,你可是遇见了坏人?” 我摇一摇头,勉强的对她笑了一笑,什么话也不能回答。她呆呆的立了一回,看我不能讲话,也就留了一句:“饭不够,好再炒的。”安慰我的话,走向她的柜上去了。 三 我吃完了饭,付了她二角银角子,把找回来的八九个铜子,也送给了她,她却摇着头说: “客人,你是赶船的么?船上要用钱的地方多得很哩,这几个铜子你收着用罢!” 我以为她怪我吝啬,只给她几个铜子的小账,所以又摸了两角银角子出来给她。她却睁大了眼睛对我说: “咿咿!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她硬不肯受,我才知道了她的真意,所以说: “但是无论如何,我总要给你几个小账的。” 她又推了一回,才收了三个铜子说: “小账已经有了。” 啊啊,我自回中国以来,遇见的都是些卑污贪暴的野心狼子,我万万想不到在浇薄的杭州城外,有这样的一个真诚的妇人的。妇人呀妇人,你的坍败的屋椽,你的凋零的店铺,大约就是你的真诚的结果,社会对你的报酬?啊啊,我真恨我没有黄金十万,为你建造一家华丽的大酒楼。 “再会再会!” “顺风顺风!船上要小心一点。” “谢谢!” 我受妇人的怜惜,这可算是平生的第一次。 走出了饭馆,从太阳晒着的这条冷静的夹道,走上轮船公司的那条大街上去。大约是将近午饭的时候了,街上的行人,比曩时少了许多。我走到轮船公司门口,向窗里一看,见帐房内有五六个男子围了桌子,赤了膊在那里说笑吃饭。卖票的窗前的屋里,在角头椅上,只坐着两个乡下人,在那里等候,从他们的衣服态度上看来,他们想必是临浦萧山一带的农民,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心事,他们的眉毛却蹙得紧紧的。 我走近了他们,在他们旁边坐下之后,两人中间的一个看了我一眼,问我说: “鲜散(先生)!到临浦厌办(烟篷)几个脸(钱)?” “我也不知道,大约是一二角角子罢。” “喏(你)到啥地方起(去)咯?” “我上富阳去的。” “哎(我们)是为得打官司到杭州来咯。” 我并不问他,他却把这一回因为一个学堂里出身的先生告了他的状,不得不到杭州来的事情对我详细的诉说了: “哎真勿要打官司啦!格煞(现在)田里已(又)忙,宁(人)也走勿开,真真苦煞哉啦!汉(那)个学堂里个(的)鲜散,心也脱凶哉,哎请啦宁刚(讲)过好两遍,情愿拿出八十块洋钿不(给)其(他),其(他)要哎百念块。喏(你)看,格煞五荒六月,教哎啥地方去变出一百念块洋钿来呢!” 他说着似乎是很伤心的样子。 “唉唉!你这老实的农民,我若有钱,我就给你一百二十块钱救你出险了。但是 Thou's met me in an evil hour, …… To spare thee now is past my power, …… 我心里这样的一想,又重新起了一阵身世之悲。他看我默默的不语,便也住了口,仍复沉入悲愁的境里去了。 四 我坐在轮船公司的那只角上,默默的与那农民相对,耳里断断续续的听了些在帐房里吃饭的人的笑语,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哀心隐痛,绝似临盆的孕妇,要产产不出来的样子。 杭州城外,自闸口至南星,统江干一带,本是我旧游之地;我记得没有去国之先,在岸边花艇里,金尊檀板,也曾眠醉过几场。江上的明月,月下的青山,与越郡的鸡酒,佐酒的歌姬,当然依旧在那里助长人生的乐趣。但是我呢?我身上的变化呢?我的同干柴似的一双手里,只捏了三个两角的银角子,在这里等买船票! 过了一点多钟,轮船公司的那间屋里,挤满了旅人,我因为怕逢知我的同乡,只俯了首,默默的坐着不敢吐气。啊啊,窗外的被阳光晒着的长街,在街上手轻脚健快快活活来往的行人,请你们饶恕我的罪罢,我心里真恨不得丢一个炸弹,与你们同归于尽呀。 跟了那两个农民,在窗口买了一张烟篷船票,我就走出公司,走上码头,走上跳板,走上驳船去。 原来钱塘江岸,浅滩颇多,码头下有一排很长的跳板,接在那里。我跟了众人,一步一步的从跳板上走到驳船里去的时候,却看见了一个我自家的影子,斜映在江水里,慢慢的在那里前进。等走到跳板尽处,将上驳船的时候,我心里忽而想起了一段我女人写给我的信上的话: 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出过门,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让我一个人回去的话,原是激于一时的意气而发,我实不知道抱着一个六个月的孩子的妇人的单独旅行,是如何苦法。那天午后,你送我上车,车开之后,我抱了龙儿,看看车里坐着的男女,觉得都比我快乐。我又探头出来,遥向你住着的上海一望,只见了几家工厂,和屋上排列在那里的一列烟囱。我对龙儿看了一眼,就不知不觉的涌出了两滴眼泪。龙儿看了我这样子,也好像有知识似的对我呆住了。他跳也不跳了,笑也不笑了,默默的尽对我呆看。我看了这种样子,更觉得伤心难耐,就把我的颜面俯上他的脸去,紧紧的吻了他一回。他呆了一会,就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火车行行前进,我看看车窗外的野景,忽而想起去年你带我出来的时候的景象。啊啊!去岁的初秋,你我一路出来上A地去的快乐的旅行,和这一回惨败了回来的情状一比,当时的感慨如何,大约是你所能推想得出的。 在江干的旅馆里过了一夜,第二天的早晨,我差茶房送了一个信给住在江干的我的母舅,他就来了。把我的行李送上轮船之后,买了票子,他又来陪我上船去。龙儿硬不要他抱,所以我只能抱着龙儿,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的走上那骇人的跳板,等跳板走尽的时候,我本想把龙儿交给母舅,纵身一跳,跳入钱塘江里去的。但是仔细一想,在昏夜的扬子江边还淹不死的我,在白日的这浅渚里,哪里能达到我的目的?弄得半死不活,走回家去,反而要被人家笑话,还不如忍着吧。 我到家以后,这几天里,简直还没有取过饮食,所以也没有气力写信给你,请你谅我。…… 五 啊啊,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的女人吓,我累你不少了。 我走上了驳船,在船篷下坐定之后,就把三个月前,在上海北站,送我女人回家的事情想了出来。忘记了我的周围坐着的同行者,忘记了在那里摇动的驳船,并且忘记了我自家的失意的情怀,我只见清瘦的我的女人抱了我们的营养不良的小孩在火车窗里,在对我流泪。火车随着蒸汽机关在那里前进,她的眼泪洒满的苍白的脸儿,也和车轮合着了拍子,一隐一现的在那里窥探我。我对她点一点头,她也对我点一点头。我对她手招一招,教她等我一忽,她也对我手招一招。我想使尽我的死力,跳上火车去和她坐一块儿,但是心里又怕跳不上去,要跌下来。我迟疑了许久,看她在窗里的愁容,渐渐的远下去,淡下去了,才抱定了决心,站起来向前面伸出了一只手去。我攀着了一根铁杆,听见了一声哃哃的冲击的声音,纵身向上一跳,觉得双脚踏在木板上了。忽有许多嘈杂的人声,逼上我的耳膜来,并且有几只强有力的手,突突的向我背后推打了几下。我回转头来一看,方知是驳船到了轮船身边,大家在争先的跳上轮船来,我刚才所攀着的铁杆,并不是火车的回栏,我的两脚也并不是在火车中间,却踏在小轮船的舷上。 我随了众人挤到后面的烟篷角上去占了一个位置,静坐了几分钟,把头脑休息了一下,方才从刚才的幻梦状态里醒了转来。 向窗外一望,我看见透明的淡蓝色的江水,在那里反射日光。更抬头起来,望到了对岸的我看见一条黄色的沙滩,一排苍翠的杂树,静静的躺在午后的阳光里吐气。 我弯了腰背孤伶仃的坐了一忽,轮船开了。在闸口停了一停,这一只同小孩子的玩具似的小轮船就仆独仆独的奔向西去。两岸的树林沙渚,旋转了好几次,江岸的草舍,农夫,和偶然出现的鸡犬小孩,都好像是和平的神话里的材料,在那里等赫西奥特(Hesiod)的吟咏似的。 经过了闻家堰,不多一忽,船就到了东江嘴,上临浦义桥的船客,是从此地换入更小的轮船,溯支江而去的。买票前和我坐在一起的那两个农民,被茶房拉来拉去的拉到了船边,将换入那只等在那里的小轮船去的时候,一个和我讲话过的人,忽而回转头来对我看了一眼,我也不知不觉的回了他一个目礼。啊啊!我真想跟了他们跳上那只小轮船去,因为一个钟头之后,我的轮船就要到富阳了,这回前去停船的第一个码头,就是富阳了,我有什么面目回家去见我的衰亲,见我的女人和小孩呢? 但是命运注定的最坏的事情,终究是避不掉的。轮船将近我故里的县城的时候,我的心脏的鼓动也和轮船的机器一样,仆独仆独的响了起来。等船一靠岸,我就杂在众人堆里,披了一身使人眩晕的斜阳,俯着首走上岸来。上岸之后,我却走向和回家的路径方向相反的一个冷街上的土地庙去坐了二点多钟。等太阳下山,人家都在吃晚饭的时候,我方才乘了夜阴,走上我们家里的后门边去。我侧耳一听,听见大家都在庭前吃晚饭,偶尔传过来的一声我女人和母亲的说话的声音,使我按不住的想奔上前去,和她们去说一句话,但我终究忍住了。乘后门边没有一个人在,我就放大了胆,轻轻推开了门,不声不响的摸上楼上我的女人的房里去睡了。 晚上我的女人到房里来睡的时候,如何的惊惶,我和她如何的对泣,我们如何的又想了许多谋自尽的方法,我在此地不记下来了,因为怕人家说我是为欲引起人家的同情的缘故,故意的在夸我自家的苦处。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九日 一个人在途上 在东车站的长廊下和女人分开以后,自家又剩了孤零丁的一个。频年飘泊惯的两口儿,这一回的离散,倒也算不得什么特别,可是端午节那天,龙儿刚死,到这时候北京城里虽已起了秋风,但是计算起来,去儿子的死期,究竟还只有一百来天。在车座里,稍稍把意识恢复转来的时候,自家就想起了卢骚晚年的作品《孤独散步者的梦想》头上的几句话: 自家除了己身以外,已经没有弟兄,没有邻人,没有朋友,没有社会了。自家在这世上,像这样的,已经成了一个孤独者了。…… 然而当年的卢骚还有弃养在孤儿院内的五个儿子,而我自己哩,连一个抚育到五岁的儿子都还抓不住! 离家的远别,本来也只为想养活妻儿。去年在某大学的被逐,是万料不到的事情。其后兵乱迭起,交通阻绝,当寒冬的十月,会病倒在沪上,也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今年二月,好容易到得南方,静息了一年之半,谁知这刚养得出趣的龙儿,又会遭此凶疾呢? 龙儿的病报,本是在广州得着,匆促北航,到了上海,接连接了几个北京来的电报,换船到天津,已经是旧历的五月初十。到家之夜,一见了门上的白纸条儿,心里已经是跳得忙乱,从苍茫的暮色里赶到哥哥家中,见了衰病的她,因为在大众之前,勉强将感情压住,草草吃了夜饭,上床就寝,把电灯一灭,两人只有紧抱的痛哭,痛哭,痛哭,只是痛哭,气也换不过来,更哪里有说一句话的余裕? 受苦的时间,的确脱煞过去得太悠徐,今年的夏季,只是悲叹的连续。晚上上床,两口儿,哪敢提一句话?可怜这两个迷散的灵心,在电灯灭黑的黝暗里,所摸走的荒路,每凑集在一条线上,这路的交叉点里,只有一块小小的墓碑,墓碑上只有“龙儿之墓”的四个红字。 妻儿因为在浙江老家内不能和母亲同住,不得已而搬往北京当时我在寄食的哥哥家去,是去年的四月中旬,那时候龙儿正长得肥满可爱,一举一动,处处教人欢喜。到了五月初,从某地回京,觉得哥哥家太狭小,就在什刹海的北岸,租定了一间渺小的住宅。夫妻两个,日日和龙儿伴乐,闲时也常在北海的荷花深处,及门前的杨柳阴中带龙儿去走走。这一年的暑假,总算过得快乐,最闲适。 秋风吹叶落的时候,别了龙儿和女人,再上某地大学去为朋友帮忙,当时他们俩还往西车站去送我来哩!这是去年秋晚的事情,想起来还同昨日的情形一样。 过了一月,某地的学校里发生事情,又回京了一次,在什刹海小住了两星期,本来打算不再出京了,然碍于朋友的面子,又不得不于一天寒风刺骨的黄昏,上西车站去趁车。这时候因为怕龙儿要哭,自己和女人,吃过晚饭,便只说要往哥哥家里去,只许他送我们到门口。记得那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和老妈子立在门口,等我们俩去了好远,还“爸爸!爸爸!”的叫了好几声。啊啊,这几声的呼唤,便是我在这世上听到的他叫我的最后的声音。 出京之后,到某地住了一宵,就匆促逃往上海。接续便染了病,遇了强盗辈的争夺政权,其后赴南方暂住,一直到今年的五月,才返北京。 想起来,龙儿实在是一个填债的儿子,是当乱离困厄的这几年中间,特来安慰我和他娘的愁闷的使者! 自从他在安庆生落地以来,我自己没有一天脱离过苦闷,没有一处安住到五个月以上。我的女人,夜夜和我分担着十字架的重负,只是东西南北的奔波飘泊。然当日夜难安,悲苦得不了的时候,只教他的笑脸一开,女人和我,就可以把一切穷愁,丢在脑后。而今年五月初十待我赶到北京的时候,他的尸体,早已在妙光阁的广谊园地下躺着了。 他的病,说是脑膜炎。自从得病之日起,一直到旧历端午节的午时绝命的时候止,中间经过有一个多月的光景。平时被我们宠坏了的他,听说此番病里,却乖顺得非常。叫他吃药,他就大口的吃,叫他用冰枕,他就很柔顺的躺上。病后还能说话的时候,只问他的娘:“爸爸几时回来?”“爸爸在上海为我定做的小皮鞋,已经做好了没有?”我的女人,于惑乱之余,每幽幽的问他:“龙!你晓得你这一场病,会不会死的?”他老是很不愿意的回答说:“那儿会死的哩?”据女人含泪的告诉我说,他的谈吐,绝不似一个五岁的小儿。 未病之前一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午后他在门口玩耍,看见西面来了一乘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个戴灰白色帽子的青年。他远远看见,就急忙丢下了伴侣,跑进屋里叫他娘出来,说“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因为我去年离京时所戴的,是一样的一顶白灰呢帽。他娘跟他出来到门前,马车已经过去了,他就死劲的拉住了他娘,哭喊着说:“爸爸怎么不家来吓?爸爸怎么不家来吓?”他娘说慰了半天,他还尽是哭着,这也是他娘含泪和我说的。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实在不该抛弃了他们,一个人在外面流荡,致使他那小小的心灵,常有望远思亲之痛。 去年六月,搬往什刹海之后,有一次我们在堤上散步,因为他看见了人家的汽车,硬是哭着要坐,被我痛打了一顿。又有一次,也是因为要穿洋服,受了我的毒打。这实在只能怪我做父亲的没有能力,不能做洋服给他穿,雇汽车给他坐。早知他要这样的早死,我就是典当强劫,也应该去弄一点钱来,满足他无邪的欲望,到现在追想起来,实在觉得对他不起,实在是我太无容人之量了。 我女人说,濒死的前五天,在病院里,叫了几夜的爸爸!她问他:“叫爸爸干什么?”他又不响了,停一会儿,就又再叫起来,到了旧历五月初三日,他已入了昏迷状态,医师替他抽骨髓,他只会直叫一声“干吗?”喉头的气管,咯咯在抽咽,眼睛只往上吊送,口头流些白沫,然而一口气总不肯断。他娘哭叫几声“龙!龙!”他的眼角上,就会迸流下眼泪出来,后来他娘看他苦得难过,倒对他说: “龙!你若是没有命的,就好好的去吧!你是不是想等爸爸回来?就是你爸爸回来,也不过是这样的替你医治罢了。龙!你有什么不了的心愿呢?龙!与其这样的抽咽受苦,你还不如快快的去吧!” 他听了这段话,眼角上的眼泪,更是涌流得厉害。到了旧历端午节的午时,他竟等不着我的回来,终于断气了。 丧葬之后,女人搬往哥哥家里,暂住了几天。我于五月十日晚上,下车赶到什刹海的寓宅,打门打了半天,没有应声。后来抬头一看,才见了一张告示邮差送信的白纸条。 自从龙儿生病以后连日连夜看护久已倦了的她,又那里经得起最后的这一个打击?自己当到京之夜,见了她的衰容,见了她的眼泪,又哪里能够不痛哭呢? 在哥哥家里小住了两三天,我因为想追求龙儿生前的遗迹,一定要女人和我仍复搬回什刹海的住宅去住它一两个月。 搬回去那天,一进上屋的门,就见了一张被他玩破的今年正月里的花灯。听说这张花灯,是南城大姨妈送他的,因为他自家烧破了一个窟窿,他还哭过好几次来的。 其次,便是上房里砖上的几堆烧纸钱的痕迹!系当他下殓时烧的。 院子里有一架葡萄,两棵枣树,去年采取葡萄枣子的时候,他站在树下,兜起了大褂,仰头在看树上的我。我摘取一颗,丢入了他的大褂兜里,他的哄笑声,要继续到三五分钟,今年这两棵枣树,结满了青青的枣子,风起的半夜里,老有熟极的枣子辞枝自落,女人和我,睡在床上,有时候且哭且谈,总要到更深人静,方能入睡。在这样的幽幽的谈话中间,最怕听的,就是这滴答的坠枣之声。 到京的第二日,和女人去看他的坟墓。先在一家南纸铺里买了许多冥府的钞票,预备去烧送给他,直到到了妙光阁的广谊园茔地门前,她方从呜咽里清醒过来,说:“这是钞票,他一个小孩如何用得呢?”就又回车转来,到琉璃厂去买了些有孔的纸钱。她在坟前哭了一阵,把纸钱钞票烧化的时候,却叫着说: “龙!这一堆是钞票,你收在那里,待长大了的时候再用,要买什么,你先拿这一堆钱去用吧。 这一天在他的坟上坐着,我们直到午后七点,太阳平西的时候,才回家来。临走的时候,他娘还哭叫着说: “龙!龙!你一个人在这里不怕冷静的么?龙!龙!人家若来欺你,你晚上来告诉娘吧!你怎么不想回来了呢?你怎么梦也不来托一个呢?” 箱子里,还有许多散放着的他的小衣服。今年北京的天气,到七月中旬,已经是很冷了。当微凉的早晚,我们俩都想换上几件夹衣,然而因为怕见到他旧时的夹衣袍袜,我们俩却尽是一天一天的挨着,谁也不说出口来,说“要换上件夹衫。” 有一次和女人在那里睡午觉,她骤然从床上坐了起来,鞋也不拖,光着袜子,跑上了上房起坐室里,并且更掀帘跑上外面院子里去。我也莫名其妙跟着她跑到外面的时候,只见她在那里四面找寻什么。找寻不着,呆立了一会,他忽然放声哭了起来,并且抱住了我急急的追问说:“你听不听见?你听不听见?”哭完之后,她才告诉我说,在半醒半睡的中间,她听见“娘!娘!”的叫了两声,的确是龙的声音,她很坚定的说:“的确是龙回来了。” 北京的朋友亲戚,为安慰我们起见,今年夏天常请我们俩去吃饭听戏,她老不愿意和我同去,因为去年的六月,我们无论上那里去玩,龙儿是常和我们在一处的。 今年的一个暑假,就是这样的,在悲叹和幻梦的中间消逝了。 这一回南方来催我就道的信,过于匆促,出发之前,我觉得还有一件大事情没有做了。 中秋节前新搬了家,为修理房屋,部署杂事,就忙了一个星期。出发之前,又因了种种琐事,不能抽出空来,再上龙儿的坟地里去探望一回。女人上东车站来送我上车的时候,我心里尽是酸一阵痛一阵的在回念这一件恨事。有好几次想和她说出来,教她于两三日后再往妙光阁去探望一趟,但见了她的憔悴尽的颜色,和苦忍住的凄楚,又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讲成。 现在去北京远了,去龙儿更远了,自家只一个人,只是孤零丁的一个人。在这里继续此生中大约是完不了的飘泊。 一九二六年十月五日在上海旅馆内 灯蛾埋葬之夜 神经衰弱症,大约是因无聊的闲日子过了太多而起的。 对于“生”的厌倦,确是促生这时髦病的一个病根,或者反过来说,如同发烧过后的人在嘴里所感味到的一种空淡,对人生的这一种空淡之感,就是神经衰弱的一种征候,也是一样。 总之,入夏以来,这症状似乎一天在比一天加重,迁居之后,这病症当然也和我一道地搬了家。 虽然是说不上什么转地疗养,但新搬的这一间小屋,真也有一点田园的野趣。节季是交秋了,往后的这小屋的附近,这文明和蛮荒接界的区间,该是最有声色的时候了。声是秋声,色当然也是秋色。 先让我来说所以要搬到这里来的原委。 不晓在什么时候,被印上了“该隐的印号”之后,平时进出的社会里绝迹不敢去了。当然社会是有许多层的,但那“印号”的解释,似乎也有许多样。 最重要的解释,第一自然是叛逆,在做官是“一切”的国里,这“印号”的政治解释,本尽可以包括了其他种种。但是也不尽然,最喜欢含糊的人类,有必要的时候,也最喜欢分清。 于是第二个解释来了,似乎是关于“时代”的,曰“落伍”。天南北的两极,只教用得着,也不妨同时并用,这便是现代人的智慧。 来往于两极之间,新旧人同样的可以举用的,是第三个解释,就是所谓“悖德”。 但是向额上摩摸一下,这“该隐的印号”,原也摩摸不出来,更不必说这种种的解释。或者行窃的人自己在心虚,自以为是犯了大罪,因而起这一种叫做被迫的Complex,也说不定。天下太平,本来是无事的,神经衰弱病者可总免不了自扰。所以断绝交游,抛撇亲串,和地狱底里的精灵一样,不敢现身露迹,只在一阵阴风里独来独往的这种行径,依小德谟克利多斯Robert Burton的分析,或者也许是忧郁病的最正确的症候。 因为背上负着的是这么一个十字架,所以一年之内,只学着行云,只学着流水,搬来搬去的尽在搬动。暮春三月底,偶尔在火车窗里,看见了些浅水平桥,垂杨古树,和几群飞不尽的乌鸦,忽然想起的,是这一个也不是城市,也不是乡村的界线地方。租定这间小屋,将几本丛残的旧籍迁移过来的,怕是在五月的初头。而现在却早又是初秋了。时间的飞逝,实在是快得很,真快得很。 小屋的前后左右,除一条斜穿东西的大道之外,全是些斑驳的空地。一垄一垄的褐色土垄上,种着些秋茄豇豆之类,现在是一棵一棵的棉花也在半吐白蕊的时节了。而最好看的,要推向上包紧,颜色是白里带青,外面有一层毛茸似的白雾,菜茎柄上,也时时呈着紫色的一种外国人叫作Lettuce的大叶卷心菜,大约是因为地近上海的缘故吧,纯粹的中国田园,也被外国人的嗜好所侵入了。这一种菜,我来的时候,原是很多的,现在却逐渐逐渐的少了下去。在这些空地中间,如突然想起似的,卑卑立着,散点在那里的,是一间两间的农夫的小屋,形状奇古的几株老柳榆槐,和看了令人不快的许多不落葬的棺材。此外同沟渠似的小河也有,以棺材旧板作成的桥梁也有,忽然一块小方地的中间,种着些颜色鲜艳的草花之类的卖花者的园地也有,简说一句,这里附近的地面,大约可以以江浙平地区中的田园百科大辞典来命名,而在这百科大辞典中,异乎寻常,以一张厚纸,来用淡墨铜版画印成的,要算在我们屋后矗立着的那块本来是由外国人经营的庞大的墓地。 这墓地的历史,我也不大明白,但以从门口起一直排着,直到中心的礼拜堂屋后为止的那两排齐云的洋梧桐树看来,少算算大约也总已有了六十几岁的年纪。 听土著的农人说来,这仿佛是上海开港以来,外国人最先经营的墓地,现在是已经无人来过问了,而在三四十年前头,却也是洋冬至外国清明及礼拜日的沪上洋人的散步之所哩。因为此地离上海,火车不过三四十分钟,来往是极便的。 小屋的租金,每月八元。以这地段说起来,似乎略嫌贵些,但因这样的闲房出租的并不多,而屋前屋后,隙地也有几弓,可以由租户去莳花种菜,所以比较起来,也觉得是在理的价格。尤其是包围在屋的四周的寂静,同在坟墓里似的寂静,是在洋场近处,无论出多少钱也难买到的。 初搬过来的时候,只同久病初愈的患者一样,日日但伸展了四肢,躺在藤椅子上,书也懒得读,报也不愿看,除腹中饥饿的时候,稍微吸取一点简单的食物而外,破这平平的一日间的单调的,是向晚去田塍野路上行试的一回漫步。在这将落未落的残阳夕照之中,在那些青枝落叶的野菜畦边,一个人背手走着,枯寂的脑里,有时却会汹涌起许多前后不接的断想来。头上的天色老是青青的,身边的暮色也老是沉沉的。 但在这些前后没有脉络的断想的中间,有时候也忽然大小脑会完全停止工作。呆呆的立在野田里,同一根枯树似的呆呆直立在那里之后,会什么思想,什么感觉都忘掉,身子也不能动了,血液也仿佛是凝住不流似的,全身就如成了“所多马”城里的盐柱,不消说脑子是完全变作了无波纹无血管的一张扁平的白纸。 漫步回来,有时候也进一点晚餐,有时候简直茶也不喝一口,就爬进床去躺着。室内的设备简陋到了万分,电灯电扇等等文明的器具是没有的。月明之夜,睡到夜半醒来的时候,床前的小泥窗口,若晒进了月亮的青练的光儿,那这一夜的睡眠,就不能继续下去了。 不单是有月亮的晚上,就是平常的睡眠,也极容易惊醒。眼睛微微的开着,鼾声是没有的,虽则睡在那里,但感觉却又不完全失去,暗室里的一声一响,虫鼠等的脚步声,以及屋外树上的夜鸟鸣声,都一一会闯进耳朵里来。若在日里陷入于这一种假睡的时候,则一边睡着,一边周围的行动事物,都会很明细的触进入意识的中间。若周围保住了绝对的安静,什么声响,什么行动都没有的时候,那在这假寐的一刻中,十几年间的事情,就会很明细的,很快的,在一瞬间展开来。至于乱梦,那更是多了,多得连叙也叙述不清。 我自己也知道是染了神经衰弱症了。这原是七八年来到了夏季必发的老病。 于是就更想静养,更想懒散过去。 今年的夏季,实在并没有什么大热的天气,尤其是在我这一个离群的野寓里。 有一天晚上,天气特别的闷,晚餐后上床去躺了一忽,终觉得睡不着,就又起来,打开了窗户,和她两人坐在天井里候凉。 两人本来是没有什么话好谈,所以只是昂着头在看天上的飞云,和云堆里时时露现出来的一颗两颗的星宿。 一边慢摇着蒲扇,一边这样的默坐在那里,不晓得坐了多久了,室内桌上的一枝洋烛,忽而灭了它的芯光。 而人既不愿意动弹,也不愿意看见什么,所以灯光的有无,也毫没有关系,仍旧是默默的坐在黑暗里摇动扇子。 又坐了好久好久,天末似起了凉风,窗帘也动了,天上的云层,飞舞得特别的快。 打算去睡了,就问了一声: “现在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她立了起来,慢慢走进了室内,走入里边房里去拿火柴去了。 停了一会,我在黑暗里看见了一丝火光和映在这火光周围的一团黑影,及黑影底下的半面她的苍白的脸。 第一枝火柴灭了,第二枝也灭了,直到了第三枝才点旺了洋烛。 洋烛点旺之后,她急急的走了出来,手里却拿着了那个大表,轻轻地说: “不晓是什么时候了,表上还只有六点多钟呢?” 接过表来,拿近耳边去一听,什么声响也没有。我连这表是在几日前头开过的记忆也想不起来了。 “表停了!” 轻轻地回答了一声,我也消失了睡意,想再在凉风里坐它一刻。但她却又继续着说: “灯盘上有一只很美的灯蛾死在那里。” 跑进去一看,果然有一只身子淡红,翅翼绿色,比蝴蝶小一点,但全身却肥硕得很的灯蛾横躺在那里。右翅上有一处焦影,触须是烧断了。默看了一分钟,用手指轻轻拨了它几拨,我双目仍旧盯视住这扑灯蛾的美丽的尸身,嘴里却不能自禁地说: “可怜得很!我们把它去向天井里埋葬了吧!” 点了灯笼,用银针向黑泥松处掘了一个圆穴,把这美丽的尸身埋葬完时,天风加紧了起来,似乎要下大雨的样子。 拴上门户,上床躺下之后,一阵风来,接着如乱石似的雨点,便打上了屋檐。 一面听着雨声,一面我自语似的对她说: “霞!明天是该凉快了,我想到上海去看病去。” 一九二八年八月作 悲剧的出生 ——自传之一 “丙申年,庚子月,甲午日,甲子时”,这是因为近年来时运不佳,东奔西走,往往断炊,室人于绝望之余,替我去批来的命单上的八字。开口就说年庚,倘被精神异状的有些女作家看见,难免得又是一顿痛骂,说:“你这丑小子,你也想学起张君瑞来了么?下流,下流!”但我的目的呢,倒并不是在求爱,不过想大书特书地说一声,在光绪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三的夜半,一出结构并不很好而尚未完成的悲剧出生了。 光绪二十二年(西历一八九六)丙申,是中国正和日本战败后的第三年;朝廷日日在那里下罪己诏,办官书局,修铁路,讲时务,和各国缔订条约。东方的睡狮,受了这当头的一棒,似乎要醒转来了;可是在酣梦的中间,消化不良的内脏,早经发生了腐溃,任你是如何的国手,也有点儿不容易下药的征兆,却久已流布在上下各地的施设之中。败战后的国民——尤其是初出生的小国民,当然是畸形,是有恐怖狂,是神经质的。 儿时的回忆,谁也在说,是最完美的一章,但我的回忆,却尽是些空洞。第一,我所经验到的最初的感觉,便是饥饿,对于饥饿的恐怖,到现在还在紧逼着我。 生到了末子,大约母体总也已经是亏损到了不堪再育了,乳汁的稀薄,原是当然的事情。而一个小县城里的书香世家,在洪杨之后,不曾发迹过的一家破落乡绅的家里,雇乳母可真不是一件细事。 四十年前的中国国民经济,比到现在,虽然也并不见得凋敝,但当时的物质享乐,却大家都在压制,压制得比英国清教徒治世的革命时代还要严刻。所以在一家小县城里的中产之家,非但雇乳母是一件不可容许的罪恶,就是一切家事的操作,也要主妇上场,亲自去做的。像这样的一位奶水不足的母亲,而又喂乳不能按时,杂食不加限制,养出来的小孩,哪里能够强健?我还长不到十二个月,就因营养的不良患起肠胃病来了。一病年余,由衰弱而发热,由发热而痉挛;家中上下,竟被一条小生命而累得精疲力尽;到了我出生后第三年的春夏之交,父亲也因此以病而死;在这里总算是悲剧的序幕结束了,此后便只是孤儿寡妇的正剧的上场。 几日西北风一刮,天上的鳞云,都被吹扫到东海里去了。太阳虽则消失了几分热力,但一碧的长天,却开大了笑口。富春江两岸的乌桕树,槭树,枫树,振脱了许多病叶,显出了更疏匀更红艳的秋社后的浓妆;稻田割起了之后的那一种和平的气象,那一种洁净沉寂,欢欣干燥的农村气象,就是立在县城这面的江上,远远望去,也感觉得出来。那一条流绕在县城东南的大江哩,虽因无潮而杀了水势,比起春夏时候的水量来,要浅到丈把高的高度,但水色却澄清了,澄清得可以照见浮在水面上的鸭嘴的斑纹。从上江开下来的运货船只,这时候特别的多,风帆也格外的饱;狭长的白点,水面上一条,水底下一条,似飞云也似白象,以青红的山,深蓝的天和水做了背景,悠闲地无声地在江面上滑走。水边上在那里看船行,摸鱼虾,采被水冲洗得很光洁的白石,挖泥沙造城池的小孩们,都拖着了小小的影子,在这一个午饭之前的几刻钟里,鼓动他们的四肢,竭尽他们的气力。 离南门码头不远的一块水边大石条上,这时候也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头上养着了一圈罗汉发,身上穿了青粗布的棉袍子,在太阳里张着眼望江中间来往的帆樯。就在他的前面,在贴近水际的一块青石上,有一位十五六岁像是人家的使婢模样的女子,跪着在那里淘米洗菜。这相貌清瘦的孩子,既不下来和其他的同年辈的小孩们去同玩,也不愿意说话似地只沉默着在看远处。等那女子洗完菜后,站起来要走,她才笑着问了他一声说:“你肚皮饿了没有?”他一边在石条上立起,预备着走,一边还在凝视着远处默默地摇了摇头。倒是这女子,看得他有点可怜起来了,就走近去握着了他的小手,弯腰轻轻地向他耳边说:“你在惦记着你的娘么?她是明后天就快回来了!”这小孩才回转了头,仰起来向她露了一脸很悲凉很寂寞的苦笑。 这相差十岁左右,看去又像姐弟又像主仆的两个人,慢慢走上了码头,走进了城垛;沿城向西走了一段,便在一条南向大江的小弄里走进去了。他们的住宅,就在这条小弄中的一条支弄里头,是一间旧式三开间的楼房。大门内的大院子里,长着些杂色的花木,也有几只大金鱼缸沿墙摆在那里。时间将近正午了,太阳从院子里晒上了向南的阶檐。这小孩一进大门,就跑步走到了正中的那间厅上,向坐在上面念经的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婆婆问说: “奶奶,娘就快回来了么?翠花说,不是明天,后天总可以回来的,是真的么?” 老婆婆仍在继续着念经,并不开口说话,只把头点了两点。小孩子似乎是满足了,歪了头向他祖母的扁嘴看了一息,看看这一篇她在念着的经正还没有到一段落,祖母的开口说话,是还有几分钟好等的样子,他就又跑入厨下,去和翠花作伴去了。 午饭吃后,祖母仍在念她的经,翠花在厨下收拾食器;除时有几声洗锅子泼水碗相击的声音传过来外,这座三开间的大楼和大楼外的大院子里,静得同在坟墓里一样。太阳晒满了东面的半个院子,有几匹寒蜂和耐得起冷的蝇子,在花木里微鸣蠢动。靠阶檐的一间南房内,也照进了太阳光,那小孩只静悄悄地在一张铺着被的藤榻上坐着,翻着几本刘永福镇台湾,日本蛮子桦山总督被擒的石印小画本。 等翠花收拾完毕,一盆衣服洗好,想叫了他再一道的上江边去敲濯的时候,他却早在藤榻的被上,和衣睡着了。 这是我所记得的儿时生活。两位哥哥,因为年纪和我差得太远,早就上离家很远的书塾去念书了,所以没有一道玩的可能。守了数十年寡的祖母,也已将人生看穿了,自我有记忆以来,总只看见她在动着那张没有牙齿的扁嘴念佛念经。自父亲死后,母亲要身兼父职了,入秋以后,老是不在家里;上乡间去收租谷是她,将谷托人去砻成米也是她,雇了船,连柴带米,一道运回城里来也是她。 在我这孤独的童年里,日日和我在一处,有时候也讲些故事给我听,有时候也因我脾气的古怪而和我闹,可是结果终究是非常痛爱我的,却是那一位忠心的使婢翠花。她上我们家里来的时候,年纪正小得很,听母亲说,那时候连她的大小便,吃饭穿衣,都还要大人来侍候她的。父亲死后,两位哥哥要上学去,母亲要带了长工到乡下去料理一切,家中的大小操作,全赖着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她一双手。 只有孤儿寡妇的人家,受邻居亲戚们的一点欺凌,是免不了的;凡我们家里的田地被盗卖了,堆在乡下的租谷等被窃去了,或祖坟山的坟树被砍了的时候,母亲去争夺不转来,最后的出气,就只是在父亲像前的一场痛哭。母亲哭了,我是当然也只有哭,而将我抱入怀里,时用柔和的话来慰抚我的翠花,总也要泪流得满面,恨死了那些无赖的亲戚邻居。 我记得有一次,也是将近吃中饭的时候了,母亲不在家,祖母在厅上念佛,我一个人从花坛边的石阶上,站了起来,在看大缸里的金鱼。太阳光漏过了院子里的树叶,一丝一丝的射进了水,照得缸里的水藻与游动的金鱼,和平时完全变了样子。我于惊叹之余,就伸手到了缸里,想将一丝一丝的日光捉起,看它一个痛快。上半身用力过猛,两只脚浮起来了,心里一慌,头部胸部就颠倒浸入到了缸里的水藻之中。我想叫,但叫不出声来,将身体挣扎了半天,以后就没有了知觉。等我从梦里醒转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一睁开眼,我只看见两眼哭得红肿的翠花的脸伏在我的脸上。我叫了一声“翠花!”她带着鼻音,轻轻的问我:“你看见我了么?你看得见我了么?要不要水喝?”我只觉得身上头上像有火在烧,叫她快点把盖在那里的棉被掀开。她又轻轻的止住我说:“不,不,野猫要来的!”我举目向煤油灯下一看,眼睛里起了花,一个一个的物体黑影,却变了相,真以为是身入了野猫的世界,就哗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祖母、母亲,听见了我的哭声,也赶到房里来了,我只听见母亲吩咐翠花说;“你去吃夜饭去,阿官由我来陪他!” 翠花后来嫁给了一位我小学里的先生去做填房,生了儿女,做了主母。现在也已经有了白发,成了寡妇了。前几日,我回家去,看见她刚从乡下挑了一担老玉米之类的土产来我们家里探望我的老母。和她已经有二十几年不见了,她突然看见了我,先笑了一阵,后来就哭了起来。我问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外甥有没有和她一起进城来玩,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还向布裙袋里摸出了一个烤白芋来给我吃。我笑着接过来了,边上的人也大家笑了起来,大约我在她的眼里,总还只是五六岁的一个孤独的孩子。 我的梦,我的青春 ——自传之二 不晓得是在哪一本俄国作家的作品里,曾经看到过一段写一个小村落的文字,他说:“譬如有许多纸折起来的房子,摆在一段高的地方,被大风一吹,这些房子就歪歪斜斜地飞落到了谷里,紧挤在一道了。”前面有一条富春江绕着,东西北的三面尽是些小山包住的富阳县城,也的确可以借了这一段文字来形容。 虽则是一个行政中心的县城,可是人家不满三千,商店不过百数;一般居民,全不晓得做什么手工业,或其他新式的生产事业,所靠以度日的,有几家自然是祖遗的一点田产,有几家则专以小房子出租,在吃两元三元一月的租金;而大多数的百姓,却还是既无恒产,又无恒业,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只同蟑螂似地在那里出生,死亡,繁殖下去。 这些蟑螂的密集之区,总不外乎两处地方;一处是三个铜子一碗的茶店,一处是六个铜子一碗的小酒馆。他们在那里从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上排门的时候;讨论柴米油盐的价格,传播东邻西舍的新闻,为了一点不相干的细事,譬如说吧,甲以为李德泰的煤油只卖三个铜子一提,乙以为是五个铜子两提的话,双方就会得争论起来;此外的人,也马上分成甲党或乙党提出证据,互相论辩,弄到后来,也许相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还不能够解决。 因此,在这么小的一个县城里,茶店酒馆,竟也有五六十家之多;于是大部分的蟑螂,就家里可以不备面盆手巾,桌椅板凳,饭锅碗筷等日常用具,而悠悠地生活过去了。离我们家里不远的大江边上,就有这样的两处蟑螂之窟。 在我们的左面,住有一家砍砍柴,卖卖菜,人家死人或娶亲,去帮帮忙跑跑腿的人家。他们的一族,男女老小的人数很多很多,而住的那一间屋,却只比牛栏马槽大了一点。他们家里的顶小的一位苗裔年纪比我大一岁,名字叫阿千,冬天穿的是同伞似的一堆破絮,夏天,大半身是光光地裸着的;因而皮肤黝黑,臂膀粗大,脸上也像是生落地之后,只洗了一次的样子。他虽只比我大了一岁,但是跟了他们屋里的大人,茶店酒馆日日去上,婚丧的人家,也老在进出;打起架吵起嘴来,尤其勇猛。我每天见他从我们的门口走过,心里老在羡慕,以为他又上茶店酒馆去了,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同他一样的和大人去夹在一道呢!而他的出去和回来,不管是在清早或深夜,我总没有一次不注意到的,因为他的喉音很大,有时候一边走着,一边在绝叫着和大人谈天,若只他一个人的时候哩,总在噜苏地唱戏。 当一天的工作完了,他跟了他们家里的大人,一道上酒店去的时候,看见我欣羡地立在门口,他原也曾邀约过我;但一则怕母亲要骂,二则胆子终于太小,经不起那些大人的盘问笑说,我总是微笑着摇摇头,就跑进屋里去躲开了,为的是上茶酒店去的诱感性,实在强不过。 有一天春天的早晨,母亲上父亲的坟头去扫墓去了,祖母也一侵早上了一座远在三四里路外的庙里去念佛。翠花在灶下收拾早餐的碗筷,我只一个人立在门口,看有淡云浮着的青天。忽而阿千唱着戏,背着钩刀和小扁担绳索之类,从他的家里出来,看了我的那种没精打采的神气,他就立了下来和我谈天,并且说: “鹳山后面的盘龙山上,映山红开得多着哩;并且还有乌米饭(是一种小黑果子),彤管子(也是一种刺果),刺莓等等,你跟了我来吧,我可以采一大堆给你。你们奶奶,不也在北面山脚下的真觉寺里念佛么?等我砍好了柴,我就可以送你上寺里去吃饭去。” 阿千本来是我所崇拜的英雄,而这一回又只有他一个人去砍柴,天气那么的好,今天侵早祖母出去念佛的时候,我本是嚷着要同去的,但她因为怕我走不动,就把我留下了。现在一听到了这一个提议,自然是心里急跳了起来,两只脚便也很轻松地跟他出发了,并且还只怕翠花要出来阻挠,跑路跑得比平时只有得快些。出了弄堂,向东沿着江,一口气跑出了县城之后,天地宽广起来了,我的对于这一次冒险的惊惧之心就马上被大自然的威力所压倒。这样问问,那样谈谈,阿千真像是一部小小的自然界的百科大辞典;而到盘龙山脚去的一段野路,便成了我最初学自然科学的模范小课本。 麦已经长得有好几尺高了,麦田里的桑树,也都发出了绒样的叶芽。晴天里舒叔叔的一声飞鸣过去的,是老鹰在觅食;树枝头吱吱喳喳,似在打架又像是在谈天的,大半是麻雀之类,远处的竹林丛里,既有抑扬,又带余韵,在那里歌唱的,才是深山的画眉。 上山的路旁,一拳一拳像小孩子的拳头似的小草,长得很多;拳的左右上下,满长着了些绛黄的绒毛,仿佛是野生的虫类,我起初看了,只在害怕,走路的时候,若遇到一丛,总要绕一个弯,让开它们,但阿千却笑起来了,他说: “这是薇蕨,摘了去,把下面的粗干切了,炒起来吃,味道是很好的哩!” 渐走渐高了,山上的青红杂色,迷乱了我的眼目。日光直射在山坡上,从草木泥土里蒸发出来的一种气息,使我呼吸感到了困难;阿千也走得热起来了,把他的一件破夹袄一脱,丢向了地下。教我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息着,他一个人穿了一件小衫唱着戏去砍柴采野果去了;我回身立在石上,向大江一看,又深深地深深地得到了一种新的惊异。 这世界真大呀!那宽广的水面!那澄碧的天空!那些上下的船只,究竟是从哪里来,上哪里去的呢? 我一个人立在半山的大石上,近看看有一层阳炎在颤动着的绿野桑田,远看看天和水以及淡淡的青山,渐听得阿千的唱戏声音幽下去远下去了,心里就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渴望与愁思。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大起来呢?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到这像在天边似的远处去呢?到了天边,那么我的家呢?我的家里的人呢?同时感到了对远处的遥念与对乡井的离愁,眼角里便自然而然地涌出了热泪。到后来,脑子也昏乱了,眼睛也模糊了,我只呆呆的立在那块大石上的太阳里做幻梦。我梦见有一只揩擦得很洁净的船,船上面张着了一面很大很饱满的白帆,我和祖母、母亲、翠花、阿千等都在船上,吃着东西,唱着戏,顺流下去,到了一处不相识的地方。我又梦见城里的茶店酒馆,都搬上山来了,我和阿千便在这山上的酒馆里大喝大嚷,旁边的许多大人,都在那里惊奇仰视。 这一种接连不断的白日之梦,不知做了多少时候,阿千却背了一捆小小的草柴,和一包刺莓、映山红、乌米饭之类的野果,回到我立在那里的大石边来了;他脱下了小衫,光着了脊肋,那些野果就系包在他的小衫里面的。 他提议说,时间不早了,他还要砍一捆柴,且让我们吃着野果,先从山腰走向后山去吧,因为前山的草柴,已经被人砍完,第二捆不容易采刮拢来了。 慢慢地走到了山后,山下的那个真觉寺的钟鼓声音,早就从春空里传送到了我们的耳边,并且一条青烟,也刚从寺后的厨房里透出了屋顶。向寺里看了一眼,阿千就放下了那捆柴,对我说: “他们在烧中饭了,大约离吃饭的时候也不很远,我还是先送你到寺里去吧!” 我们到了寺里,祖母和许多同伴者的念佛婆婆,都张大了眼睛,惊异了起来。阿千走后,她们就开始问我这一次冒险的经过,我也感到了一种得意,将如何出城,如何和阿千上山采集野果的情形,说得格外的详细。后来坐上桌去吃饭的时候,有一位老婆婆问我:“你大了,打算去做些什么?”我就毫不迟疑地回答她说:“我愿意去砍柴!” 故乡的茶店酒馆,到现在还在风行热闹,而这一位茶店酒馆里的小英雄,初次带我上山去冒险的阿千,却在一年涨大水的时候,喝醉了酒,淹死了。他们的家族,也一个个地死的死,散的散,现在没有生存者了;他们的那一座牛栏似的房屋,已经换过了两三个主人。时间是不饶人的,盛衰起灭也绝对地无常的:阿千之死,同时也带去了我的梦,我的青春! 书塾与学堂 ——自传之三 从前我们学英文的时候,中国自己还没有教科书,用的是一册英国人编了预备给印度人读的同纳氏文法是一路的读本。这读本里,有一篇说中国人读书的故事。插画中画着一位年老背曲拿烟管带眼镜拖辫子的老先生坐在那里听学生背书,立在这先生前面背书的,也是一位拖着长辫的小后生。不晓为什么原因,这一课的故事,对我印象特别的深,到现在我还约略谙诵得出来。里面曾说到中国人读书的奇习,说:“他们无论读书背书时,总要把身体东摇西扫,摇动得像一个自鸣钟的摆。”这一种读书背书时摇摆身体的作用与快乐,大约是没有在从前的中国书塾里读过书的人所永不能了解的。 我的初上书塾去念书的年龄,却说不清楚了,大约总在七八岁的样子;只记得有一年冬天的深夜,在烧年纸的时候,我已经有点蒙胧想睡了,尽在擦眼睛,打呵欠,忽而门外来了一位提着灯笼的老先生,说是来替我开笔的。我跟着他上了香,对孔子的神位行了三跪九叩之礼;立起来就在香案前面的一张桌上写了一张“上大人”的红字,念了四句“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经》。第二年的春天,我就夹着绿布书包,拖着红丝小辫,摇摆着身体,成了那册英文读本里的小学生的样子了。 经过了三十余年的岁月,把当时的苦痛,一层层地摩擦干净,现在回想起来,这书塾里的生活,实在是快活得很。因为要早晨坐起一直坐到晚的缘故,可以助消化,健身体的运动,自然只有身体的死劲摇摆与放大喉咙的高叫了。大小便,是学生们监禁中暂时的解放,故而厕所就变作了乐园。我们同学中间的一位最淘气的,是学宫陈老师的儿子,名叫陈方;书塾就系附设在学宫里面的。陈方每天早晨,总要大小便十二三次,后来弄得先生没法,就设下了一支令签,凡须出塾上厕所的人,一定要持签而出;于是两人同去,在厕所里捣鬼的弊端革去了,但这令签的争夺,又成了一般学生们的唯一的娱乐。 陈方比我大四岁,是书塾里的头脑;像春香闹学似的把戏,总是由他发起,由许多虾兵蟹将来演出的,因而先生的挞伐,也以落在他一个人的头上者居多。不过同学中间的有几位狡猾的人,委过于他,使他冤枉被打的事情也着实不少;他明知道辩不清的,每次替人受过之后,总只张大了两眼,滴落几滴大泪点,摸摸头上的痛处就了事。我后来进了当时由书院改建的新式的学堂,而陈方也因他父亲的去职而他迁,一直到现在,还不曾和他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这机会大约是永也不会再来了,因为国共分家的当日,在香港仿佛曾听见人说起过他,说他的那一种惨死的样子,简直和杜格纳夫所描写的卢亭,完全是一样。 由书塾而到学堂!这一个转变,在当时的我的心里,比从天上飞到地上,还要来得大而且奇。其中的最奇之处,是我一个人,在全校的学生当中,身体年龄,都属最小的一点。 当时的学堂,是一般人的崇拜和惊异的目标。将书院的旧考棚撤去了几排,一间像鸟笼似的中国式洋房造成功的时候,甚至离城有五六十里路远的乡下人,都成群结队,带了饭包雨伞,走进城来挤看新鲜。在校舍改造成功的半年之中,“洋学堂”的三个字,成了茶店酒馆,乡村城市里的谈话的中心;而穿着奇形怪状的黑斜纹布制服的学堂生,似乎都是万能的张天师,人家也在侧目面视,自家也在暗鸣得意。 一县里唯一的这县立高等小学堂的堂长,更是了不得的一位大人物,进进出出,用的是蓝呢小轿;知县请客,总少不了他。每月第四个礼拜六下午作文课的时候,县官若来监课,学生们特别有两个肉馒头好吃;有些住在离城十余里的乡下的学生,于文课作完后回家的包裹里,往往将这两个肉馒头包得好好,带回乡下去送给邻里尊长,并非想学颍考叔的纯孝,却因为这肉馒头是学堂里的东西,而又出于知县官之所赐,吃了是可以驱邪启智的。 实际上我的那一班学堂里的同学,确有几位是进过学的秀才,年龄都在三十左右;他们穿起制服来,因为背形微驼,样子有点不大雅观,但穿了袍子马褂,摇摇摆摆走回乡下去的态度,如另有着一种堂皇严肃的威仪。 初进县立高等小学堂的那一年年底,因为我的平均成绩,超出了八十分以上,突然受了堂长和知县的提拔,令我和四位其他的同学跳过了一班,升入了高两年的级里;这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在县城里居然也耸动了视听,而在我们的家庭里,却引起了一场很不小的风波。 是第二年春天开学的时候了,我们的那位寡母,辛辛苦苦,调集了几块大洋的学费书籍费缴进学堂去后,我向她又提出了一个无理的要求,硬要她去为我买一双皮鞋来穿。在当时的我的无邪的眼里,觉得在制服下穿上一双皮鞋,挺胸伸脚,得得得得地在石板路大走去,就是世界上最光荣的事情;跳过了一班,升进了一级的我,非要如此打扮,才能够压服许多比我大一半年龄的同学的心。为凑集学费之类,已经罗掘得精光的我那位母亲,自然是再也没有两块大洋的余钱替我去买皮鞋了,不得已就只好老了面皮,带着了我,上大街上的洋广货店里去赊去;当时的皮鞋,是由上海运来,在洋广货店里寄售的。 一家,两家,三家,我跟了母亲,从下街走起,一直走到了上街尽处的那一家隆兴字号。店里的人,看我们进去,先都非常客气,摸摸我的头,一双一双的皮鞋拿出来替我试脚;但一听到了要赊欠的时候,却同样地都白了眼,作一脸苦笑,说要去问账房先生的。而各个账房先生,又都一样地板起了脸,放大了喉咙,说是赊欠不来。到了最后那一家隆兴里,惨遭拒绝赊欠的一瞬间,母亲非但涨红了脸,我看见她的眼睛,也有点红起来了。不得已只好默默地旋转了身,走出了店;我也并无言语,跟在她的后面走回家来。到了家里,她先掀着鼻涕,上楼去了半天;后来终于带了一大包衣服,走下楼来了,我晓得她是将从后门走出,上当铺去以衣服抵押现钱的;这时候,我心酸极了,哭着喊着,赶上了后门边把她拖住,就绝命的叫说: “娘,娘!您别去吧!我不要了,我不要皮鞋穿了!那些店家!那些可恶的店家!” 我拖住了她跪向了地下,她也呜呜地放声哭了起来。两人的对泣,惊动了四邻,大家都以为是我得罪了母亲,走拢来相劝。我愈听愈觉得悲哀,母亲也愈哭愈是厉害,结果还是我重赔了不是,由间壁的大伯伯带走,走上了他们的家里。 自从这一次的风波以后,我非但皮鞋不着,就是衣服用具,都不想用新的了。拼命的读书,拼命的和同学中的贫苦者相往来,对有钱的人,经商的人仇视等,也是从这时候而起的。当时虽还只有十一二岁的我,经了这一番波折,居然有起老成人的样子来了,直到现在,觉得这一种怪癖的性格,还是改不转来。 到了我十三岁的那一年冬天,是光绪三十四年,皇帝死了;小小的这富阳县里,也来了哀诏,发生了许多议论。熊成基的安徽起义,无知幼弱的溥仪的入嗣,帝室的荒淫,种族的歧异等等,都从几位看报的教员的口里,传入了我们的耳朵。而对于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国文教员拿给我们看的报纸上的一张青年军官的半身肖像。他说,这一位革命义士,在哈尔滨被捕,在吉林被满清的大员及汉族的卖国奴等生生地杀掉了;我们要复仇,我们要努力用功。所谓种族,所谓革命,所谓国家等等的概念,到这时候,才隐约地在我脑里生了一点儿根。 远一程,再远一程 ——自传之五 自富阳到杭州,陆路驿程九十里,水道一百里;三十多年前头,非但汽车路没有,就是钱塘江里的小火轮,也是没有的。那时候到杭州去一趟,乡下人叫做充军,以为杭州是和新疆伊犁一样的远,非犯下流罪,是可以不去的极边。因而到杭州去之先,家里非得供一次祖宗,虔诚祷告一番不可,意思是要祖宗在天之灵,一路上去保护着他们的子孙。而邻里戚串,也总都来送行,吃过夜饭,大家手提着灯笼,排成一字,沿江送到夜航船停泊的埠头,齐叫着“顺风!顺风!”才各回去。摇夜航船的船夫,也必在开船之先,沿江绝叫一阵,说船要开了,然后再上舵梢去烧一堆纸帛,以敬神明,以赂恶鬼。当我去杭州的那一年,交通已经有一点进步了,于夜航船之外,又有了一次日班的快班船。 因为长兄已去日本留学,二兄入了杭州的陆军小学堂,年假是不放的,祖母母亲,又都是女流之故,所以陪我到杭州去考中学的人选,就落到了一位亲戚的老秀才的头上。这一位老秀才的迂腐迷信,实在要令人吃惊,同时也可以令人起敬。他于早餐吃了之后,带着我先上祖宗堂前头去点了香烛,行了跪拜,然后再向我祖母母亲,作了三个长揖;虽在白天,也点起了一盏“仁寿堂郁”的灯笼,临行之际,还回到祖宗堂前面去拔起了三株柄香和灯笼一道捏在手里。祖母为忧虑着我这一个最小的孙子,也将离乡别井,远去杭州之故,三日前就愁眉不展,不大吃饭不大说话了;母亲送我们到了门口,“一路要……顺风……顺风!……”地说了半句未完的话,就跑回到了屋里去躲藏,因为出远门是要吉利的,眼泪决不可以教远行的人看见。 船开了,故乡的城市山川,高低摇晃着渐渐儿退向了后面;本来是满怀着希望,兴高采烈在船舱里坐着的我,到了县城极东面的几家人家也看不见的时候,鼻子里忽而起了一阵酸溜。正在和那老秀才谈起的作诗的话,也只好突然中止了,为遮掩着自己的脆弱起见,我就从网篮里拿出了几册《古唐诗合解》来读。但事不凑巧,信手一翻,恰正翻到了“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的几句古歌,书本上的字迹模糊起来了,双颊上自然止不住地流下了两条冷冰冰的眼泪。歪倒了头,靠住了舱板上的一卷铺盖,我只能装作想睡的样子。但是眼睛不闭倒还好些,等眼睛一闭拢来,脑子里反而更猛烈地起了狂飙。我想起了祖母、母亲,当我走后的那一种孤冷的情形;我又想起了在故乡城里当这一忽儿的大家的生活起居的样子,在一种每日习熟的周围环境之中,却少了一个“我”了,太阳总依旧在那里晒着,市街上总依旧是那么热闹的;最后,我还想起了赵家的那个女孩,想起了昨晚上和她在月光里相对的那一刻的春宵。 少年的悲哀,毕竟是易消的春雪;我躺下身体,闭上眼睛,流了许多暗泪之后,弄假成真,果然不久就呼呼地熟睡了过去。等那位老秀才摇我醒来,叫我吃饭的时候,船却早已过了渔山,就快入钱塘的境界了。几个钟头的安睡,一顿饱饭的快啖,和船篷外的山水景色的变换,把我满抱的离愁,洗涤得干干净净;在孕实的风帆下引领远望着杭州的高山,和老秀才谈谈将来的日子,我心里又鼓起了一腔勇进的热意,“杭州在望了,以后就是不可限量的远大的前程!” 当时的中学堂的入学考试,比到现在,着实还要容易;我考的杭府中学,还算是杭州三个中学——其他的两个,是宗文和安定——之中,最难考的一个,但一篇中文,两三句英文的翻译,以及四题数学,只教有两小时的工夫,就可以缴卷了事的。等待发榜之前的几日闲暇,自然落得去游游山玩玩水,杭州自古是佳丽的名区,而西湖又是可以比得西子的消魂之窟。 三十年来,杭州的景物,也大变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旧日的杭州,实在比现在,还要可爱得多。 那时候,自钱塘门里起,一直到涌金门内止,城西的一角,是另有一道雉墙围着的,为满人留守绿营兵驻防的地方,叫作旗营;平常是不大有人进去,大约门禁总也是很森严的无疑,因为将军以下,千总把总以上,参将,都司,游击,守备之类的将官,都住在里头。游湖的人,只有坐了轿子,出钱塘门,或到涌金门外乘船的两条路;所以涌金门外临湖的颐园三雅园的几家茶馆,生意兴隆,座客常常挤满。而三雅园的陈设,实在也精雅绝伦,四时有鲜花的摆设,墙上门上,各有咏西湖的诗词屏幅联语等贴的贴挂的挂在那里。并且还有小吃,像煮空的豆腐干,白莲藕粉等,又是价廉物美的消闲食品。其次为游人所必到的,是城隍山了。四景园的生意,有时候比三雅园还要热闹,“城隍山上去吃酥油饼”这一句俗话,当时是无人不晓得的一句隐语,是说乡下人上大菜馆要做洋盘的意思。而酥油饼的价钱的贵,味道的好,和吃不饱的几种特性,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我从乡下初到杭州,而又同大观园里的香菱似地刚在私私地学做诗词,一见了这一区假山盆景似的湖山,自然快活极了;日日和那位老秀才及第二位哥哥喝喝茶,爬爬山,等到榜发之后,要缴学膳费进去的时候,带来的几个读书资本,却早已消费了许多,有点不足了。在人地生疏的杭州,借是当然借不到的;二哥哥的陆军小学里每月只有二元也不知三元钱的津贴,自己做零用,还很勉强,更哪里有余钱来为我弥补? 在旅馆里唉声叹气,自怨自艾,正想废学回家,另寻出路的时候,恰巧和我同班毕业的三位同学,也从富阳到杭州来了;他们是因为杭府中学难考,并且费用也贵,预备一道上学膳费比较便宜的嘉兴去进府中的。大家会聚拢来一谈—算,觉着我手头所有的钱在杭州果然不够读半年书,但若上嘉兴去,则连来回的车费也算在内,足可以维持半年而有余。穷极计生,胆子也放大了,当日我就决定和他们一道上嘉兴去读书。 第二天早晨,别了哥哥,别了那位老秀才,和同学们一起四个,便上了火车,向东的上离家更远的嘉兴府去。在把杭州已经当作极边看了的当时,到了言语风习完全不同的嘉兴府后,怀乡之念,自然是更加得迫切。半年之中,当寝室的油灯灭了,或夜膳刚毕,操场上暗沉沉没有旁的同学在的地方,我一个人真不知流尽了多少的思家的热泪。 忧能伤人,但忧亦能启智,在孤独的悲哀里沉浸了半年,暑假中重回到故乡的时候,大家都说我长成得像一个大人了。事实上,因为在学堂里,被怀乡的愁思所苦扰,我没有别的办法好想,就一味的读书,一味的做诗。并且这一次自嘉兴回来,路过杭州,又住了一日;看看袋里的钱,也还有一点盈余,湖山的赏玩,当然不再去空费钱了,从梅花碑的旧书铺里,我竟买来了一大堆书。 这一大堆书里,对我的影响最大,使我那一年的暑假期,过得非常快活的,有三部书。一部是黎城勒氏的《吴诗集览》,因为吴梅村的夫人姓郁,我当时虽则还不十分懂得他的诗的好坏,但一想到他是和我们郁氏有姻戚关系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种亲热。一部是无名氏编的《庚子拳匪始末记》,这一部书,从戊戌政变说起,说到六君子的被害,李莲英的受宠,联军的入京,圆明园的纵火等地方,使我满肚子激起了义愤。还有一部,是署名曲阜鲁阳生孔氏编定的《普天忠愤集》,甲午前后的章奏议论,诗词赋颂等慷慨激昂的文章,收集得很多;读了之后,觉得中国还有不少的人才在那里,亡国大约是不会亡的。而这三部书读后的一个总感想,是恨我出世得太迟了,前既不能见吴梅村那样的诗人,和他去做个朋友,后又不曾躬逢着甲午庚子的两次大难,去冲锋陷阵地尝一尝打仗的滋味。 这一年的暑假过后,嘉兴是不想再去了:所以秋期始业的时候,我就仍旧转入了杭府中学的一年级。 孤独者 ——自传之六 里外湖的荷叶荷花,已经到了凋落的初期,堤边的杨柳,影子也淡起来了。几只残蝉,刚在告人以秋至的七月里的一个下午,我又带了行李,到了杭州。 因为是中途插班进去的学生,所以在宿舍里,在课堂上,都和同班的老学生们,仿佛是两个国家的国民。从嘉兴府中,转到了杭州府中,离家的路程,虽则是近了百余里,但精神上的孤独,反而更加深了!不得已,我只好把热情收敛,转向了内,固守着我自己的壁垒。 当时的学堂里的课程,英文虽也是重要的科目,但究竟还是旧习难除,中国文依旧是分别等第的最大标准。教国文的那一位桐城派的老将王老先生,于几次作文之后,对我有点注意起来了,所以进校后将近一个月光景的时候,同学们居然赠了我一个“怪物”的绰号;因为由他们眼里看来,这一个不善交际,衣装朴素,说话也不大会说的乡下蠢才,做起文章来,竟也会得压倒侪辈,当然是一件非怪物不能的天大的奇事。 杭州终于是一个省会,同学之中,大半是锦衣肉食的乡宦人家的子弟。因而同班中衣饰美好,肉色细白,举止娴雅,谈吐温存的同学,不知道有多少。而最使我惊异的,是每一个这样的同学,总有一个比他年长一点的同学,附随在一道的那一种现象。在小学里,在嘉兴府中里,这一种风气,并不是说没有,可是决没有像当时杭州府中那么的风行普遍。而有几个这样的同学,非但不以被视作女性为可耻,竟也有熏香傅粉,故意在装腔作怪,卖弄富有的。我对这一种情形看得真有点气,向那一批所谓face的同学,当然是很明显地表示了恶感,就是向那些年长一点的同学,也时时露出了敌意;这么一来,我的“怪物”之名,就愈传愈广,我与他们之间的一条墙壁,自然也愈筑愈高了。 在学校里既然成了一个不入伙的孤独的游离分子,我的情感,我的时间与精力,当然只有钻向书本子去的一条出路。于是几个由零用钱里节省下来的仅少的金钱,就做了我的唯一娱乐积买旧书的源头活水。 那时候的杭州的旧书铺,都聚集在丰乐桥,梅花碑的两条直角形的街上。每当星期假日的早晨,我仰卧在床上,计算计算在这一礼拜里可以省下来的金钱,和能够买到的最经济最有用的册籍,就先可以得着一种快乐的预感。有时候在书店门前徘徊往复,稽延得久了,赶不上回宿舍来吃午饭,手里夹了书籍上大街羊汤饭店间壁的小面馆去吃一碗清面,心里可以同时感到十分的懊恨与无限的快慰。恨的是一碗清面的几个铜子的浪费,快慰的是一边吃面一边翻阅书本时的那一刹那的恍惚;这恍惚之情,大约是和哥伦布当发现新大陆的时候所感到的一样。 真正指示我以做诗词的门径的,是《留青新集》里的《沧浪诗话》和《白香词谱》。《西湖佳话》中的每一篇短篇,起码我总读了两遍以上。以后是流行本的各种传奇杂剧了,我当时虽则还不能十分欣赏它们的好处,但不知怎么,读了之后的那一种朦胧的回味,仿佛是当三春天气,喝醉了几十年陈的醇酒。 既与这些书籍发生了暧昧的关系,自然不免要养出些不自然的私生儿子!在嘉兴也曾经试过的稚气满幅的五七言诗句,接二连三地在一册红格子的作文簿上写满了;有时候兴奋得厉害,晚上还妨碍了睡觉。 模仿原是人生的本能,发表欲,也是同吃饭穿衣一样地强的青年作者内心的要求。歌不像歌诗不像诗的东西积得多了,第二步自然是向各报馆的匿名的投稿。 一封信寄出之后,当晚就睡不安稳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溜到阅报室去看报有没有送来。早餐上课之类的事情,只能说是一种日常行动的反射作用;舌尖上哪里还感得出滋味?讲堂上更哪里还有心思去听讲?下课铃一摇,又只是逃命似地向阅报室的狂奔。 第一次的投稿被采用的,记得是一首模仿宋人的五古,报纸是当时的《全浙公报》。当看见了自己缀联起来的一串文字,被植字工人排印出来的时候,虽然是用的匿名,阅报室里也决没有人会知道作者是谁,但心头正在狂跳着的我的脸上,马上就变成了朱红。洪的一声,耳朵里也响了起来,头脑摇晃得像坐在船里。眼睛也没有主意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虽则从头至尾,把那一串文字看了好几遍,但自己还在疑惑,怕这并不是由我投去的稿子。再狂奔出去,上操场去跳绕一圈,回来重新又拿起那张报纸,按住心头,复看一遍,这才放心,于是乎方始感到了快活,快活得想大叫起来。 当时我用的假名很多很多,直到两三年后,觉得投稿已经有七八成的把握了,才老老实实地用上了我的真名实姓。大约旧报纸的收藏家,翻起二十几年前的《全浙公报》、《之江日报》以及上海的《神州日报》来,总还可以看到我当时所做的许多狗屁不通的诗句。现在我非但旧稿无存,就是一联半句的字眼也想不起来了,与当时的废寝忘食的热心情形来一对比,进步当然可以说是进了步,但是老去的颓唐之感,也着实可以催落我几滴自伤的眼泪。 就在那一年(一九〇九年)的冬天,留学日本的长兄回到了北京,以小京官的名义被派上了法部去行走。入陆军小学的第二位哥哥,也在这前后毕了业,入了一处隶属于标统底下的旁系驻防军队,而任了排长。 一文一武的这两位芝麻绿豆官的哥哥,在我们那小小的县里,自然也耸动了视听;但因家里的经济,稍稍宽裕了一点的结果,在我的求学程序上,反而促生了一种意外的脱线。 在外面的学堂里住足了一年,又在各报上登载了几次诗歌之后,我自以为学问早就超出了和我同时代的同年辈者,觉得按步就班的和他们在一道读死书,是不上算也是不必要的事情。所以到了宣统二年(一九一〇)的春期始业的时候,我的书桌上竟收集起了一大堆大学中学招考新生的简章!比较着,研究着,我真想一口气就读完了当时学部所定的大学及中学的学程。 中文呢,自己以为总可以对付的了;科学呢,在前面也曾经说过,为大家所不重视的;算来算去,只有英文是顶重要而也是我所最欠缺的一门。“好!就专门去读英文吧!英文一通,万事就好办了!”这一个幼稚可笑的想头,就是使我离开了正规的中学,去走教会学堂那一条捷径的原动力。 清朝末年,杭州的有势力的教会学校,有英国圣公会和美国长老会浸礼会的几个系统。而长老会办的育英书院,刚在山水明秀的江干新建校舍,改称大学。头脑简单,只知道崇拜大学这一个名字的我这毛头小子,自然是以进大学为最上的光荣,另外更还有什么奢望哩?但是一进去之后,我的失望,却比在省立的中学里读死书更加大了。 每天早晨,一起床就是祷告,吃饭又是祷告;平时九点到十点是最重要的礼拜仪式,末了又是一篇祷告。《圣经》,是每年级都有的必修重要课目;礼拜天的上午,除出了重病,不能行动者外,谁也要去做半天礼拜。礼拜完后,自然又是祷告,又是查经。这一种信神的强迫,祷告的迭来,以及校内枝节细目的窒塞,想是在清朝末年曾进过教会学校的人,谁都晓得的事实,我在此地落得可以不说。 这种叩头虫似的学校生活,过上两月,一位解放的福音宣传者,竟从免费读书的候补牧师中间,揭起叛旗来了;原因是为了校长褊护厨子,竟被厨子殴打了学膳费全纳的不信教的学生。 学校风潮的发生,经过,和结局,大抵都是一样的;起始总是全体学生的罢课退校,中间是背盟者的出来复课,结果便是几个强硬者的开除。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在这一次的风潮里,我也算是强硬者的一个。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九日 大风圈外 ——自传之七 人生的变化,往往是从不可测的地方开展开来的;中途从那一所教会学校退出来的我们,按理是应该额上都负着了该隐的烙印,无处再可以容身了啦,可是城里的一处浸礼会的中学,反把我们当作了义士,以极优待的条件欢迎了我们进去。这一所中学的那位美国校长,非但态度和蔼,中怀磊落,并且还有着外国宣教师中间所绝无仅见的一副很聪明的脑筋。若要找出一点他的坏处来,就在他的用人的不当;在他手下做教务长的一位绍兴人,简直是那种奴颜婢膝,谄事外人,趾高气扬,压迫同种的典型的洋狗。 校内的空气,自然也并不平静。在自修室,在寝室,议论纷纭,为一般学生所不满的,当然是那只洋狗。 “来它一下吧!” “吃吃狗肉看!” “顶好先敲他一顿!” 像这样的各种密议与策略,虽则很多,可是终于也没有一个敢首先发难的人。满腔的怨愤,既找不着一条出路,不得已就只好在作文的时候,发些纸上的牢骚。于是各班的文课,不管出的是什么题目,总是横一个呜呼,竖一个呜呼地悲啼满纸,有几位同学的卷子,从头至尾统共还不满五六百字,而呜呼却要写着一二百个。那位改国文的老先生,后来也没法想了,就出了一个禁令,禁止学生,以后不准再读再做那些呜呼派的文章。 那时候这一种“呜呼”的倾向,这一种不平,怨愤,与被压迫的悲啼,以及人心跃跃山雨欲来的空气,实在还不只是一个教会学校里的舆情;学校以外的各层社会,也像是在大浪里的楼船,从脚到顶,都在颠摇波动着的样子。 愚昧的朝廷,受了西宫毒妇的阴谋暗算,一面虽想变法自新,一面又不得不利用了符咒刀枪,把红毛碧眼的鬼子,尽行杀戮。英法各国屡次的进攻,广东津沽再三的失陷,自然要使受难者的百姓起来争夺政权。洪杨的起义,两湖山东捻子的运动,回民苗族的独立等等,都在暗示着专制政府满清的命运,孤城落日,总崩溃是必不能避免的下场。 催促被压迫至二百余年之久的汉族结束奋起的,是徐锡麟,熊成基诸先烈的牺牲勇猛的行为;北京的几次对满清大员的暗杀事件,又是当时热血沸腾的一般青年们所受到的最大激刺。而当这前后,此绝彼起地在上海发行的几家报纸,像《民吁》、《民立》之类,更是直接灌输种族思想,提倡革命行动的有力的号吹。到了宣统二年的秋冬(一九一〇年庚戌),政府虽则在忙着召开资政院,组织内阁,赶制宪法,冀图挽回颓势,欺骗百姓,但四海汹汹,革命的气运,早就成了矢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局面了。 是在这一年的年假放学之前,我对当时的学校教育,实在是真的感到了绝望,于是自己就定下了一个计划,打算回家去做从心所欲的自修工夫。第一,外界社会的声气,不可不通,我所以想去定一份上海发行的日报。第二,家里所藏的四部旧籍,虽则不多,但也尽够我的两三年的翻读,中学的根底,当然是不会退步的。第三,英文也已经把第三册文法读完了,若能刻苦用工,则比在这种教会学校里受奴隶教育,心里又气,进步又慢的半死状态,总要痛快一点。自己私私决定了这大胆的计划以后,在放年假的前几天,也着实去添买了些预备带回去作自修用的书籍。等年假考一考完,于一天冬晴的午后,向西跟着挑行李的脚夫,走出候潮门上江干去坐夜航船回故乡去的那一刻的心境,我到现在还不能忘记。 牢狱变相的你这座教会学校啊!以后你对我还更能加以压迫么?” “我们将比比试试,看将来还是你的成绩好,还是我的成绩好?” “被解放了!以后便是凭我自己去努力,自己去奋斗的远大的前程!” 这一种喜悦,这一种充满着希望的喜悦,比我初次上杭州来考中学时所感到的,还要紧张,还要肯定。 在故乡索居独学的生活开始了,亲戚友属的非难讪笑,自然也时时使我的决心动摇,希望毁灭;但我也已经有十六岁的年纪了,受到了外界的不了解我的讥讪之后,当然也要起一种反拨的心理作用。人家若明显地问我“为什么不进学堂去读书?”不管他是好意还是恶意,我总以“家里再没有钱供给我去浪费了”的一句话回报他们。有几个满怀着十分的好意,劝告我“在家里闲住着终不是青年的出路”的时候,我总以“现在正在预备,打算下年就去考大学”的一句衷心话来作答。而实际上这将近两年的独居苦学,对我的一生,却是收获最多,影响最大的一个预备时代。 每日侵晨,起床之后,我总面也不洗,就先读一个钟头的外国文。早餐吃过,直到中午为止,是读中国书的时间,一部《资治通鉴》和两部《唐宋诗文醇》,就是我当时的课本。下午看一点科学书后,大抵总要出去散一回步。节季已渐渐地进入到了春天,是一九一一宣统辛亥年的春天了,富春江的两岸,和往年一样地绿遍了青青的芳草,长满了袅袅的垂杨。梅花落后,接着就是桃李的乱开;我若不沿着江边,走上城东鹳山上的春江第一楼去坐看江天,总或上北门外的野田间去闲步,或出西门向近郊的农村里去游行。 附廓的农民的贫穷与无智,经我几次和他们接谈及观察的结果,使我有好几晚不能够安睡。譬如一家有五六口人口,而又有着十亩田的己产,以及一间小小的茅屋的自作农吧,在近郊的农民中间,已经算是很富有的中上人家了。从四五月起,他们先要种秧田,这二分或三分的秧田大抵是要向人家去租来的,因为不是水旱无伤的上田,秧就不能种活。租秧用的费用,多则三五元,少到一二元,却不能再少了。五六月在烈日之下分秧种稻,即使全家出马,也还有赶不成同时插种的危险;因为水的关系,气候的关系,农民的时间,却也同交易所里的闲食者们一样,是一刻也差错不得的。即使不雇工人,和人家交换做工,而把全部田稻种下之后,三次的耘植与用肥的费用,起码也要合二三元钱一亩的盘算。倘使天时凑巧,最上的丰年,平均一亩,也只能收到四五石的净谷;而从这四五石谷里,除去完粮纳税的钱,除去用肥料租秧田及间或雇用忙工的钱后,省下来还够得一家五口的一年之食么?不得已自然只好另外想法,譬如把稻草拿来做草纸,利用田的闲时来种麦种菜种豆类等等,但除稻以外的副作物的报酬,终竟是有限得很的。 耕地报酬渐减的铁则,丰年谷贱伤农的事实,农民们自然哪里会有这样的知识;可怜的是他们不但不晓得去改良农种,开辟荒地,一年之中,岁时伏腊,还要把他们汗血钱的大部,去花在求神佞佛,与满足许多可笑的虚荣的高头。 所以在二十几年前头,即使大地主和军阀的掠夺,还没有像现在哪么的厉害,中国农村是实在早已濒于破产的绝境了,更哪里还经得起廿年的内乱,廿年的外患,与廿年的剥削呢? 从这一种乡村视察的闲步回来,在书桌上躺着候我开拆的,就是每日由上海寄来的日报。忽而英国兵侵入云南占领片马了,忽而东三省疫病流行了,忽而广州的将军被刺了;凡见到的消息,又都是无能的政府,因专制昏庸,而酿成的惨剧。 黄花冈七十二烈士的义举失败,接着就是四川省铁路风潮的勃发,在我们那一个一向是沉静得同古井似的小县城里,也显然的起了动摇。市面上敲着铜锣,卖朝报的小贩,日日从省城里到来。脸上画着八字胡须,身上穿着披开的洋服,有点像外国人似的革命党员的画像,印在薄薄的有光洋纸之上,满贴在茶坊酒肆的壁间,几个日日在茶酒馆中过日子的老人,也降低了喉咙,皱紧了眉头,低低切切,很严重地谈论到了国事。 这一年的夏天,在我们的县里西北乡,并且还出了一次青洪帮造反的事情。省里派了一位旗籍都统,带了兵马来杀了几个客籍农民之后,城里的街谈巷议,更是颠倒错乱了;不知从哪一处地方传来的消息,说是每夜四更左右,江上东南面的天空,还出现了一颗光芒拖得很长的扫帚星。我和祖母、母亲,发着抖,赶着四更起来,披衣上江边去看了好几夜,可是扫帚星却终于没有看见。 到了阴历的七八月,四川的铁路风潮闹得更凶,那一种谣传,更来得神秘奇异了,我们的家里,当然也起了一个波澜,原因是因为祖母、母亲想起了在外面供职的我那两位哥哥。 几封催他们回来的急信发后,还盼不到他们的复信的到来。八月十八(阳历十月九日)的晚上,汉口俄租界里炸弹就爆发了。从此急转直下,武昌革命军的义旗一举,不消旬日,这消息竟同晴天的霹雳一样,马上就震动了全国。 报纸上二号大字的某处独立,拥某人为都督等标题,一日总有几起;城里的谣言,更是青黄杂出,有的说“杭州在杀没有辫子的和尚”,有的说“抚台已经逃了”,弄得一般居民,乡下人逃上了城里,城里人逃往了乡间。 我也日日的紧张着,日日的渴等着报来;有几次在秋寒的夜半,一听见喇叭的声音,便发着抖穿起衣裳,上后门口去探听消息,看是不是革命党到了。而沿江一带的兵船,也每天看见驶过,洋货铺里的五色布匹,无形中销售出了大半。终于有一天阴寒的下午,从杭州有几只张着白旗的船到了,江边上岸来了几十个穿灰色制服,荷枪带弹的兵士。县城里的知县,已于先一日逃走了,报纸上也报着前两日,上海已为民军所占领。商会的巨头,绅士中的几个有声望的,以及残留着在城里的一位贰尹,联合起来出了一张告示,开了一次欢迎那几十位穿灰色制服的兵士的会,家家户户便接上了五色的国旗;杭城光复,我们的这个直接附属在杭州府下的小县城,总算也不遭兵燹,而平平稳稳地脱离了满清的压制。 平时老喜欢读悲歌慷慨的文章,自己捏起笔来,也老是痛哭淋漓,呜呼满纸的我这一个热血青年,在书斋里只想去冲锋陷阵,参加战斗。为众舍身,为国效力的我这一个革命志士,际遇着了这样的机会,却也终于没有一点作为,只呆立在大风圈外,捏紧了空拳头,滴了几滴悲壮的旁观者的哑泪而已。 海上 ——自传之八 大风暴雨过后,小波涛的一起一伏,自然要继续些时。民国元年二月十二,满清的末代皇帝宣统下了退位之诏,中国的种族革命,总算告了一个段落。百姓剪去了辫发,皇帝改作了总统。天下骚然,政府惶惑,官制组织,尽行换上了招牌,新兴权贵,也都改穿了洋服。为改订司法制度之故,民国二年(一九一三)的秋天,我那位在北京供职的哥哥,就拜了被派赴日本考察之命,于是我的将来的修学行程,也自然而然的附带着决定了。 眼看着革命过后,余波到了小县城里所惹起的是是非非,一半也抱了希望,一半却拥着怀疑,在家里的小楼上闷过了两个夏天,到了这一年的秋季,实在再也忍耐不住了,即使没有我那位哥哥的带我出去,恐怕也得自己上道,到外边来寻找出路。 几阵秋雨一落,残暑退尽了,在一天晴空浩荡的九月下旬的早晨,我只带了几册线装的旧籍,穿了一身半新的夹服,跟着我那位哥哥离开了乡井。 上海街路树的洋梧桐叶,已略现了黄苍,在日暮的街头,那些租界上的熙攘的居民,似乎也森岑地感到了秋意,我一个人呆立在一品香朝西的露台栏里,才第一次受到了大都会之夜的威胁。 远近的灯火楼台,街下的马龙车水,上海原说是不夜之城,销金之窟,然而国家呢?社会呢?像这样的昏天黑地般过生活,难道是人生的目的么?金钱的争夺,犯罪的公行,精神的浪费,肉欲的横流,天虽则不会掉下来,地虽则也不会陷落去,可是像这样的过去,是可以的么?在仅仅阅世十七年多一点的当时我那幼稚的脑里,对于帝国主义的险毒,物质文明的糜烂,世界现状的危机,与夫国计民生的大略等明确的观念,原是什么也没有,不过无论如何,我想社会的归宿,做人的正道,总还不在这里。 正在对了这魔都的夜景,感到不安与疑惑的中间,背后房里的几位哥哥的朋友,却谈到了天蟾舞台的迷人的戏剧;晚餐吃后,有人做东道主请去看戏,我自然也做了花楼包厢里的观众的一人。 这时候梅博士还没有出名,而社会人士的绝望胡行,色情倒错,也没有像现在那么的彻底,所以全国上下,只有上海的一角,在那里为男扮女装的旦角而颠倒;那一晚天蟾舞台的压台名剧,是贾璧云的全本《棒打薄情郎》,是这一位色艺双绝的小旦的拿手风头戏;我们于九点多钟,到戏院的时候,楼上楼下观众已经是满坑满谷,实实在在的到了更无立锥之地的样子了。四周的珠玑粉黛,鬓影衣香,几乎把我这一个初到上海的乡下青年,窒塞到回不过气来;我感到了眩惑,感到了昏迷。 最后的一出贾璧云的名剧上台的时候,舞台灯光加了一层光亮,台下的观众也起了动摇。而从脚灯里照出来的这一位旦角的身材,容貌,举止与服装,也的确是美,的确足以挑动台下男女的柔情。在几个钟头之前,那样的对上海的颓废空气,感到不满的我这不自觉的精神主义者,到此也有点固持不住了。这一夜回到旅馆之后,精神兴奋,直到了早晨的三点,方才睡去,并且在熟睡的中间,也曾做了色情的迷梦。性的启发,灵肉的交哄,在这次上海的几日短短逗留之中,早已在我心里,起了发酵的作用。 为购买船票杂物等件,忙了几日;更为了应酬来往,也着实费去了许多精力与时间,终于在一天侵早,我们同去者三四人坐了马车向杨树浦的汇山码头出发了,这时候马路上还没有行人,太阳也只出来了一线。自从这一次的离去祖国以后,海外飘泊,前后约莫有十余年的光景,一直到现在为止,我在精神上,还觉得是一个无祖国无故乡的游民。 太阳升高了,船慢慢地驶出了黄浦,冲入了大海;故国的陆地,缩成了线,缩成了点,终于被地平的空虚吞没了下去;但是奇怪得很,我鹄立在船舱的后部,西望着祖国的天空,却一点儿离乡去国的悲感都没有。比到三四年前,初去杭州时的那种伤感的情怀,这一回仿佛是在回国的途中。大约因为生活沉闷,两年来的蛰伏,已经把我的恋乡之情,完全割断了。 海上的生活开始了,我终日立在船楼上,饱吸了几天天空海阔的自由的空气。傍晚的时候,曾看了伟大的海中的落日;夜半醒来,又上甲板去看了天幕上的秋星。船出黄海,驶入了明蓝到底的日本海的时候,我又深深地深深地感受到了海天一碧,与白鸥水鸟为伴时的被解放的情趣。我的喜欢大海,喜欢登高以望远,喜欢遗世而独处,怀恋大自然而嫌人的倾向,虽则一半也由于天性,但是正当青春的盛日,在四面是海的这日本孤岛上过去的几年生活,大约总也发生了不可磨灭的绝大的影响无疑。 船到了长崎港口,在小岛纵横,山青水碧的日本西部这通商海岸,我才初次见到了日本的文化,日本的习俗与民风。后来读到了法国罗底的记载这海港的美文,更令我对这位海洋作家,起了十二分的敬意。嗣后每次回国经过长崎,心里总要跳跃半天,仿佛是遇见了初恋的情人,或重翻到了几十年前写过的情书。长崎现在虽则已经衰落了,但在我的回忆里,它却总保有着那种活泼天真,像处女似地清丽的印象。 半天停泊,船又起锚了,当天晚上,就走到了四周如画,明媚到了无以复加的濑户内海。日本艺术的清淡多趣,日本民族的刻苦耐劳,就是从这一路上的风景,以及四周海上的果园垦植地看来,也大致可以明白。蓬莱仙岛,所指的不知是否就在这一块地方,可是你若从中国东游,一过濑户内海,看看两岸的山光水色,与夫岸上的渔户农村,即使你不是秦朝的徐福,总也要生出神仙窟宅的幻想来,何况我在当时,正值多情多感,中国岁是十八岁的青春期哩! 由神户到大坂,去京都,去名古屋,一路上且玩且行,到东京小石川区一处高台上租屋住下,已经是十月将终,寒风有点儿可怕起来了。改变了环境,改变了生活起居的方式,言语不通,经济行动,又受了监督,没有自由,我到东京住下的两三个月里,觉得是入了一所没有枷锁的牢狱,静静儿的回想起来,方才感到了离家去国之悲,发生了不可遏止的怀乡之病。 在这郁闷的当中,左思右想,唯一的出路,是在日本语的早日的谙熟,与自己独立的经济的来源。多谢我们国家文化的落后,日本与中国,曾有国立五校,开放收受中国留学生的约定。中国的日本留学生,只教能考上这五校的入学试验,以后一直到毕业为止,每月的衣食零用,就有官费可以领得;我于绝望之余,就于这一年的十一月,入了学日本文的夜校,与补习中学功课的正则预备班。 早晨五点钟起床,先到附近的一所神社的草地里去高声朗诵着“上野的樱花已经开了”,“我有着许多的朋友”等日文初步的课文,一到八点,就嚼着面包,步行三里多路,走到神田的正则学校去补课。以二角大洋的日用,在牛奶店里吃过午餐与夜饭,晚上就是三个钟头的日本文的夜课。 天气一日一日的冷起来了,这中间自然也少不了北风的雨雪。因为日日步行的结果,皮鞋前开了口,后穿了孔。一套在上海做的夹呢学生装,穿在身上,仍同裸着的一样;幸亏有了几年前一位在日本曾入过陆军士官学校的同乡,送给了我一件陆军的制服,总算在晴日当作了外套,雨日当作了雨衣,御了一个冬天的寒。这半年中的苦学,我在身体上,虽则种下了致命的呼吸器的病根,但在知识上,却比在中国所受的十余年的教育,还有一程的进境。 第二年的夏季招考期近了,我为决定要考入官费的五校去起见,更对我的功课与日语,加紧了速力。本来是每晚于十一点就寝的习惯,到了三月以后,也一天天的改过了;有时候与教科书本茕茕相对,竟会到了附近的炮兵工厂的汽笛,早晨放五点钟的夜工时,还没有入睡。 必死的努力,总算得到了相当的酬报,这一年的夏季,我居然在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里占取了一席。到了秋季始业的时候,哥哥因为一年的考察期将满,准备回国来复命,我也从他们的家里,迁到了学校附近的宿店。于八月底边,送他们上了归国的火车,领到了第一次的自己的官费,我就和家庭,和戚属,永久地断绝了连络。从此野马缰弛,风筝线断,一生中潦倒飘浮,变成了一只没有舵楫的孤舟,计算起时日来,大约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开始,差不多是在同一的时候。 送仿吾的行 夜深了,屋外的蛙声,蚯蚓声,及其他的杂虫的鸣声,也可以说是如雨,也可以说是如雷。几日来的日光骤雨,把庭前的树叶,催成作青葱的广幕,从这幕的破处,透过来的一盏两盏的远处大道上的灯光,煞是凄凉,煞是悲寂。你要晓得,这是首夏的后半夜,我们只有两个人,在高楼的回廊上默坐,又兼以一个是飘零在客,一个是门外天涯,明朝晨鸡一唱,仿吾就要过江到汉口去上轮船去的。 天上的星光撩乱,月亮早已下山去了。微风吹动帘衣,幽幽的一响,也大可竖人毛发。夜归的瞎子,在这一个时候,还在街上,拉着胡琴,向东慢慢走去。啊啊,瞎子!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为的是什么呀? 瞎子过去了,胡琴声也听不出来了,蛙声蚯蚓声杂虫声,依旧在百音杂奏;我觉得这沉默太压人难受了,就鼓着勇气,叫了一声: “仿吾!” 这一声叫出之后,自家也觉得自家的声气太大,底下又不敢继续下去。两人又默默地坐了几分钟。 顽固的仿吾,你想他讲出一句话来,来打破这静默的妖围,是办不到的。但是这半夜中间,我又讲话讲得太多了,若再讲下去,恐怕又要犯起感伤病来。人到了三十,还是长吁短叹,哭己怜人,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事情;我也想做一个强者,这一回却要硬它一硬,怎么也不愿意再说话。 亭铜,亭铜,前边山脚下女尼庵的钟磬声响了,接着又是比丘尼诵《法华经》的声音,木鱼的声音。 “那是什么?” 仍复是仿吾一流的无文采的问语。 “那是尼姑庵,尼姑念经的声音。” “倒有趣得很。” “还有一个小尼姑哩!” “有趣得很!” “若在两三年前,怕又要做一篇极浓艳的小说来做个纪念了。” “为什么不做哩?” “老了,不行了,感情没有了!” “不行!不行!要是这样,月刊还能办么?” “那又是一个问题。” “看沫若,他才是真正的战斗员!” “上得场去,当然还可以百步穿杨。” “不行,这未老先衰的话!” “还不老么?有了老婆,有了儿子。亲戚朋友,一天一天的少下去。走遍天涯,到头来还是一个无聊赖!” 仿吾兀的不响了,我不觉得讲得太过分了。以年纪而论,仿吾还比我大。可怜的赋性愚直的这仿吾,到如今还是一个童男。去年他哥哥客死在广东。千里长途,搬丧回籍,一直弄到现在,他才能出来。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侄儿侄女,十多个人,责任全负在他的肩上。而现在,我们因为想重把“创造”兴起,叫他丢去了一切,来干这前途渺茫的创造社出版部的大事业。不怕你是一块石,不怕你是一个鱼,当这样的微温的晚上,在这样的高危的楼上,看看前后左右,想想过去未来,叫他怎么能够坦然无介于怀?怎么能够不黯然泪落呢。 朋友的中间,想起来,实在是我最利己。无论如何的吃苦,无论如何的受气,总之在创造社根基未定之先,是不该一个人独善其身的跑上北方去的。有不得已的事故,或者有可托生命的事业可干的时候,还不要去管它,实际上盲人瞎马,渡过黄河,渡过扬子江后,所得到的结果,还不过是一个无聊。京华旅食,叩了富儿的门,一双白眼,一列白牙,是我的酬报。现在想起来,若要受一点人家的嘲笑,轻侮,虐待,那么到处都可以找得到,断没有跑几千里路的必要。像田舍诗人彭思一流的粗骨,理应在乡下草舍里和黄脸婆娘蒋恩谈谈百年以后的空想,做两句乡人乐诵的歌诗,预备一块墓地,两块石碑,好好儿的等待老死才对。爱丁堡有什么?那些老爷太太小姐们,不过想玩玩乡下初出来的猴子而已,她们哪里晓得什么是诗?听说诗人的头盖骨,左边是突起的,她们想看看看。听说诗人的心有七个窟窿,她们想数数看。大都会!首善之区!我和乡下的许多盲目的青年一样,受了这几个好听的名字的骗,终于离开了情逾骨肉的朋友,离开了值得拼命的事业,骑驴走马,积了满身尘土,在北方污浊的人海里,游泳了两三年。往日的亲朋星散,创造社成绩空空,只今又天涯沦落,偶尔在屈贾英灵的近地,机缘凑巧,和老友忽漫相逢,在高楼上空谈了半夜雄天,坐席未温,而明朝又早是江陵千里,不得不南浦送行,我为的是什么?我究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的确有点伤感起来了。栏外的杜鹃,又只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的在那里乱叫。 “仿吾,你还不睡么?” “再坐一会!” 我不能耐了,就不再说话,一个人进房里去睡了觉。仿吾一个人在回廊上究竟坐到了什么时候才睡?他一个人坐在那深夜黑暗的回廊上,究竟想了些什么?这些事情,大约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第二天早晨,天还未亮的时候,他站在我的帐外,轻轻的叫我说: “达夫!你不要起来,我走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三日招商公司的下水船,的确是午前六点钟起锚的。 一九二五年五月在武昌作 选自《达夫散文集》,上海北新书局1936年版 雕刻家刘开渠 我的同刘开渠认识,是在十三四年前头,大约总当民国十一二年的中间。那时候,我初从日本回来,办杂志也办不好,军阀专政,社会黑暗到了百分之百,到处碰壁的结果,自然只好到北京去教书。 在我兼课的学校之中,有一个是京畿道的美术专门学校,这学校仿佛是刚在换校长闹风潮的大难之余,所以上课的时候,学生并不多,而教室里也穷得连煤炉子都生不起。同事中间,有一位法国画家,一位齐老先生,是很负盛名的;此外则已故的陈晓江氏,教美术史的邓叔存以及教日文的钱稻孙氏,比较得和我熟识,往来得也密一点。我们在平时往来的谈话中间,有一次忽而谈到了学生们的勤惰,而刘开渠的埋头苦干,边幅不修的种种情节,却是大家所公认的事实。我因为是风潮之后,新进去教书的人,所以当时还不能指出哪一个是刘开渠来。 过得不久,有一位云南的女学生以及一位四川的青年,同一位身体长得很高,满头长发,脸骨很曲折有点像北方人似的青年来访问我了;介绍之下,我才晓得这一位像北方人似的青年就是刘开渠。 他说话呐呐不大畅达,面上常漾着苦闷的表情,而从他的衣衫的褴褛,面色的青黄上看去,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埋头苦干,边幅不修的精神来。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只记得他说的话一共还不上十句。 后来熟了,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多了起来,我私自猜度猜度他的个性,估量估量他的体格,觉得像他那样的人,学洋画还不如去学雕刻;若教他提锥运凿,大刀阔斧的运用起他的全身体力和脑力来,成就一定还要比捏了彩笔,在画布上涂涂,来得更大。我的这一种茫然的预感,现在却终于成了事实了。 民国十二年以后,我去武昌,回上海,又下广东,与北京就断了缘分。七八年来,东奔西走,在政治局面混乱变更的当中,我一直没和他见面,并且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前年五月,迁来杭州,将近年底的时候,福熙因为生了女儿,在湖滨的一家菜馆,大开汤饼之会;于这一个席上,我又突然遇见了他,才晓得他在西湖的艺专里教雕刻。 他的苦闷的表情,高大的身体,和呐呐不大会说话的特征,还是和十年前初见面时一样,但经了一番巴黎的洗练,衣服修饰,却完美成一个很有身份的绅士了;满头的长发上,不消说是加上了最摩登的保马特。自从这一次见面之后,我因为离群索居,枯守在杭州的缘故,空下来时常去找他;他也因为独身在工房里作工的孤独难耐,有时候也常常来看我。往来两年间的闲谈,使我晓得他跟法国的那位老大家详蒲奢(Jean Boucher)学习雕刻时的苦心孤诣,使我晓得了他对于中国一般艺术政治家的堕落现状所坚持的特立独行。我们谈到了罗丹,谈到了色尚,更谈到了左拉的那册以色尚为主人公的小说L'Oeuvrs,他自己虽则不说,但我们在深谈之下,自然也看出了他的同那篇小说里的主人公似的抱负。 他的雕刻,完全是他的整个人格的再现;力量是充足的,线条是遒劲的,表情是苦闷的;若硬要指出他的不足之处来,或者是欠缺一点生动吧?但是立体的雕刻和画面不同,德国守旧派的美术批评家所常说的:“静中之动,动中之静(Bewegung in Ruhe,Ruhe in Bewegung)”等套话,在批评雕刻的时候,却不能够直抄的。 他的雕刻的遒劲,猛实,粗枝大叶的趣味,尤其在他的Designs里,可以看得出来;疏疏落落的几笔之中,真孕育着多少的力量,多少的生意! 新近,他为八十八师阵亡将士们造的纪念铜像铸成了,比起那些卖野人头的雕塑师的滑技来,相差得实在太远,远得几乎不能以言语来形容。一个是有良心的艺术品,一个是骗小孩们的糖菩萨。这并非是我故意为他捧场的私心话,成绩都在那里,是大家日日看见的东西。铜像下的四块浮雕,又是何等富于实感的创作! 刘开渠的年纪还正轻着(今年只二十九岁),当然将来还有绝大的进步。他虽则在说:“我在中国住,远不如在法国替洋蒲奢做助手时的快活。”可是重重被压迫的中国民众对于表现苦闷的艺术品,对于富有生气和力量的艺术品,也未始不急急在要求。中国或许会亡,但中国的艺术,中国的民众,以及由这些民众之中喊出来的呼声民气,是永不会亡的,刘氏此后,应该常常想到这一点才对。 一九三五年一月廿四日 选自《达夫散文集》,上海北新书局1936年版 记耀春之殇 只教是一个动物,既然生了下来,不过迟早几年或几十年,死总免不了的。中国人的俗语,很彻底的在说,先注死后注生。英文中的一个不能免于死亡的形容词,大家在当作人字解,叫Mortal。 这一种谛观,这一种死的哲学的解释,当然谁也明白,我也晓得;但是对于死之伤痛,尤其是对于一个与己身有关的肉亲的死之伤痛,可终也不能学作太上的忘情。从前的圣贤,为悼爱子之丧,尚且哭至失明,我生原不肖,我又哪得不哭? 幼子耀春,生下来刚只两整年;是我们逃出上海,迁住杭州之后的那一年旧历五月十八日生的。搬家的时候,霞就有点害怕,怕于忙乱之中,要先期早产。用了种种的苦心,费了种种的周折,总算把家搬定了,胎也安下了,我们在灯下闲谈,就说及这一个未来的生命的命名。长子飞,次子云,是从岳家军里抄来的名字;同时《三国志》里,也有飞、云的两位健将。那时候我们只希望有一位乖巧的女孩儿来娱老境,所以我首先就提议,生下来若是女孩,当叫她作银瓶,藉以凑成大小眼将军一门忠孝节义的全套。而霞又说:“若是男孩呢,可以叫他作亮;有了猛将,自然也少不得谋臣,历史上的智谋奇略之士,我只佩服那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武侯。” 他的生日,是一般民间所崇奉的元帅菩萨的生日,元帅菩萨的前身,当然是唐时的张睢阳巡。现在桐庐的桐君山上,还有一尊张睢阳的塑像塑在那里,百姓祀之唯谨,说这一位菩萨,有绝大的灵感。生下来之后,我也曾想到了那个巡字,但后来却终于被霞说服了,就叫他作亮;小名的耀春,系由阳春,殿春二位哥哥的名字而来的称谓;既名曰亮,自然有光,故而称耀,写作曜字,亦自可通。 他的先天是很足的;生下来时的肥硕,虽没有过过磅,可是据助产妇说来,在杭州城里,产儿的身体,肥得这样的,却很少见。三朝之后,就为雇乳母的事情,闹成了满城的风雨。原因是为了他的食量之大,应雇而来的将近百数个的乳母,每人都不够他的一天之食。好容易上诸暨去找了一个人来,奶总算够吃;但吃满周岁,她的奶也终于干涸,结果就促生了他去年夏季的奶疳之病。 去年天热,我和霞和飞,都去青岛住了月余;后来由青岛而之北平,由北平而去北戴河,一住再住,有两个多月不在家里。后来航空信来了,电报来了,都说耀春的病重,催我们马上回家,我们在赶回来的路上,一夕数惊,每从睡梦里骇醒过来,以为这一个末子终于无更生之望了,但后经同学钱潮医生的几次诊治,他的疳病竟霍然若失,到了秋天,又回复了平时肥白的状态。 经过了这一次的大病,大家总以为他是该有命的,以后总是很好养了;殊不知今年春天,又出了慢性中耳炎的恶疾,这一回又因伤风而成肺炎,最后才变成了结核性脑膜炎的绝症。卧病不上半月,竟在五月二十日(阴历四月十八,去年有闰月,距他生日,刚满念四个月)的晚上去世了。 他的这一回的生病,异常的乖,不哭不闹,终日只是昏昏地睡着。经钱医生验了血液,抽了脊髓以后,决定了他的万无生望,我们才借了一辆车,送他回了富阳的原籍。 墓碑葬具以及坟地等预备好之后,将他移入到东门外的一家寺院中去的早晨,他的久已干枯的眼角上才开始滴了几滴眼泪。这是从他害病之日起,第一次见到的眼泪。他人虽则小,灵性想来是也有的。人之将死,总有一番痛苦与哀愁,可怜他说话都还不曾学会,而这死的痛苦,死的哀愁,却同大人一样地深深尝透了;“彼凡人之相亲,小离别而怀恋,况中殇之爱子,乃千秋而不见!”我的衷情,当然也比他自己临死时的伤痛不会得略有减处。 十年前龙儿死在北平,我没有见到他的尸身,也没有见到他的棺殓,百日之后,离开北平,还觉得泪流不止。现在他的坟土未干,我的陪病失眠的疲倦未复,每日闲坐在书斋看看中天的白日,惘惘然似乎只觉着缺少了一件东西;再切实一点的说来,似乎自己的一个头,一个中藏着脑髓,司思想运动的头颅不见了。 十年之中,两丧继体,床帷依旧,痛感人亡;一想到他的明眸丰颊,玉色和声,当然是不能学东门吴子之无忧。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一到深宵人静,仰视列星,我只有一双终夜长开的眼睛而已;潘岳思子之诗,庾信伤心之赋,我做也做不出,就是做了也觉得是无益的。 一九三五年五月念二日 选自《达夫散文集》,上海北新书局1936年版 怀四十岁的志摩 眼睛一眨,志摩去世,已经交五年了。在上海那一天阴晦的早晨的凶报,福煦路上遗宅里的仓皇颠倒的情形,以及其后灵柩的迎来,吊奠的开始,尸骨的争夺,和无理解的葬事的经营等情状,都还在我的目前,仿佛是今天早晨或昨天的事情。志摩落葬之后,我因为不愿意和那一位商人的老先生见面,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去墓前倾一杯酒,献一朵花;但推想起来,墓木纵不可拱,总也已经宿草盈阡了吧?志摩有灵,当能谅我这故意的疏懒! 综志摩的一生,除他在海外的几年不算外,自从中学入学起直到他的死后为止,我是他的命运的热烈的同情旁观者;当他死的时候,和许多朋友夹在一道,曾经含泪写过一篇极简略的短文,现在时间已经经过了五年,回想起来,觉得对他的余情还有许多郁蓄在我的胸中。仅仅一个空泛的友人,对他尚且如此,生前和他有更深的交谊的许多女友,伤感的程度自然可以不必说了,志摩真是一个淘气,讨爱,能使你永久不会忘怀的顽皮孩子! 称他作孩子,或者有人会说我卖老,其实我也不过是他的同年生,生日也许比他还后几日,不过他所给我的却是一个永也不会老去的新鲜活泼的孩儿的印象。 志摩生前,最为人所误解,而实际也许是催他速死的最大原因之一的一重性格,是他的那股不顾一切,带有激烈的燃烧性的热情。这热情一经激发,便不管天高地厚,人死我亡,势非至于将全宇宙都烧成赤地不可。发而为诗,就成就了他的五光十色,灿烂迷人的七宝楼台,使他的名字永留在中国的新诗史上。以之处世,毛病就出来了;他的对人对物的一身热恋,就使他失欢于父母,得罪于社会,甚而至于还不得不遗诟于死后。他和小曼的一段浓情,在他的诗里,日记里,书简里,随处都可以看得出来;若在进步的社会里,有理解的社会里,这一种事情,岂不是千古的美谈?忠厚柔艳如小曼,热烈诚挚若志摩,遇合在一道,自然要发放火花,烧成一片了,哪里还顾得到纲常伦教?更哪里还顾得到宗法家风?当这事情正在北京的交际社会里成话柄的时候,我就佩服志摩的纯真与小曼的勇敢,到了无以复加。记得有一次在来今雨轩吃饭的席上,曾有人问起我以对这事的意见,我就学了《三剑客》影片里的一句话回答他:“假使我马上要死的话,在我死的前头,我就只想做一篇伟大的史诗,来颂美志摩和小曼”。 情热的人,当然是不能取悦于社会,周旋于家室,更或至于不善用这热情的;志摩在死的前几年的那一种穷状,那一种变迁,其罪不在小曼,不在小曼以外的他的许多男女友人,当然更不在志摩自身;实在是我们的社会,尤其是那一种借名教作商品的商人根性,因不理解他的缘故,终至于活生生的逼死了他。 志摩的死,原觉得可惜的很;人生的三四十前后——他死的时候是三十六岁——正是壮盛到绝顶的黄金时代。他若不死,到现在为止,五六年间,大约我们又可以多读到许多诗样的散文,诗样的小说,以及那一部未了的他的杰作——《诗人的一生》;可是一面,正因他的突然的死去,倒使这一部未完的杰作,更加多了深厚的回味之处却也是真的。所以在他去世的当时,就有人说,志摩死得恰好,因为诗人和美人一样,老了就不值钱了。况且他的这一种死法,又和罢伦,奢来的死法一样,确是最适合他身分的死。若把这话拿来作自慰之辞,原也有几分真理含着,我却终觉得不是如此的;志摩原可以活下去,那一件事故的发生,虽说是偶然的结果,但我们若一追究他的所以不得不遭逢这惨事的原因,那我在前面说过的一句话,“是无理解的社会逼死了他”,就成立了。我们所处的社会,真是一个如何狭量,险恶,无情的社会!不是身处其境,身受其毒的人,是无从知道的。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在志摩的死后,再来替他打抱不平,也是徒劳的事情。所以这次当志摩四十岁的诞辰,我想最好还是做一点实际的工作来纪念他,较为适当;小曼已经有编纂他的全集的意思了,这原是纪念志摩的办法之一,此外像志摩文学奖金的设定,和他有关的公共机关里纪念碑胸像的建立,志摩图书馆的发起,以及志摩传记的编撰等等,也是都可以由我们后死的友人,来做的工作。可恨的是时势的混乱,当这一个国难的关头,要来提倡尊重诗人,是违背事理的;更可恨的是世情的浇薄,现在有些活着的友人,一旦钻营得了大位,尚且要排挤诋毁,诬陷压迫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文人,对于死者那更加可以不必说了。“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悼吊志摩,或者也就是变相的自悼吧! 选自《达夫散文集》,上海北新书局1936年版 回忆鲁迅 序 言 鲁迅作故的时候,我正飘流在福建。那一天晚上,刚在南台一家饭馆里吃晚饭,同席的有一位日本的新闻记者,一见面就问我,鲁迅逝世的电报,接到了没有?我听了,虽则大吃了一惊,但总以为是同盟社造的谣。因为不久之前,我曾在上海会过他,我们还约好于秋天同去日本看红叶的。后来虽也听到他的病,但平时晓得他老有因为落夜而致伤风的习惯,所以,总觉得这消息是不可靠的误传。因为得了这一个消息之故,那一天晚上,不待终席,我就走了。同时,在那一夜里,福建报上,有一篇演讲稿子,也有改正的必要,所以从南台走回城里的时候,我就直上了报馆。 晚上十点以后,正是报馆里最忙的时候,我一到报馆,与一位负责的编辑,只讲了几句话,就有位专编国内时事的记者,拿了中央社的电稿,来给我看了;电文却与那一位日本记者所说的一样,说是“著作家鲁迅,于昨晚在沪病故”了。 我于惊愕之余,就在那一张破稿纸上,写了几句电文:“上海申报转许景宋女士:骤闻鲁迅噩耗,未敢置信,万请节哀,余事面谈”。第二天的早晨,我就踏上了三北公司的靖安轮船,奔回到了上海。 鲁迅的葬事,实在是中国文学史上空前的一座纪念碑,他的葬仪,也可以说是民众对日人的一种示威运动。工人,学生,妇女团体,以前鲁迅生前的知友亲戚,和读他的著作,受他的感化的不相识的男男女女,参加行列的,总有一万人以上。 当时,中国各地的民众正在热叫着对日开战,上海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孙夫人蔡先生等旧日自由大同盟的诸位先进,提倡得更加激烈,而鲁迅适当这一个时候去世了,他平时,也是主张对日抗战的,所以民众对于鲁迅的死,就拿来当作了一个非抗战不可的象征;换句话说,就是在把鲁迅的死,看作了日本侵略中国的具体事件之一。在这个时候,在这一种情绪下的全国民众,对鲁迅的哀悼之情,自然可以不言而喻了;所以当时全国所出的刊物,无论哪一种定期或不定期的印刷品上,都充满了哀吊鲁迅的文字。 但我却偏有一种爱冷不感热的特别脾气,以为鲁迅的崇拜者,友人,同事,既有了这许多追悼他的文字与著作,那我这一个渺乎其小的同时代者,正可以不必马上就去铺张些我与鲁迅的关系。在这一个热闹关头,我就是写十万百万字的哀悼鲁迅的文章,于鲁迅之大,原是不能再加上以毫末,而于我自己之小,反更足以多一个证明。因此,我只在《文学》月刊上,写了几句哀悼的话,此外就一字也不提,一直沉默到了现在。 现在哩!鲁迅的全集,已经出版了;而全国民众,正在一个绝大的危难底下抖擞。在这伟大的民族受难期间,大家似乎对鲁迅个人的伤悼情绪,减少了些了,我却想来利用余闲,写一点关于鲁迅的回忆。若有人因看了这回忆之故,而去多读一次鲁迅的集子,那就是我对于故人的报答,也就是我所以要写这些断片的本望。 廿七年八月十四日在汉寿 和鲁迅第一次的相见,不知是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我对于时日地点,以及人的姓名之类的记忆力,异常的薄弱,人非要遇见至五六次以上,才能将一个人的名氏和一个人的面貌连合起来,记在心里——但地方却记得是在北平西城的砖塔儿胡同一间坐南朝北的小四合房子里。因为记得那一天天气很阴沉,所以一定是在我去北平,入北京大学教书的那一年冬天,时间仿佛是在下午的三四点钟。若说起那一年的大事情来,却又有史可稽了,就是曹锟贿选成功,做大总统的那一个冬天。 去看鲁迅,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他住的那一间房子,我却记得很清楚,是在那两座砖塔的东北面,正当胡同正中的地方,一个三四丈宽的小院子,院子里长着三四株枣树。大门朝北,而住屋——三间上房——却朝正南,是杭州人所说的倒骑龙式的房子。 那时候,鲁迅还在教育部里当佥事,同时也在北京大学里教小说史略。我们谈的话,已经记不起来了,但只记得谈了些北大的教员中间的闲话,和学生的习气之类。 他的脸色很青,胡子是那时候已经有了;衣服穿得很单薄,而身材又矮小,所以看起来像是一个和他的年龄不大相称的样子。 他的绍兴口音,比一般绍兴人所发的来得柔和,笑声非常之清脆,而笑时眼角上的几条小皱纹,却很是可爱。 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得很;散置在桌上,书橱上的书籍,也并不多,但却十分的整洁。桌上没有洋墨水和钢笔,只有一方砚瓦,上面盖着一个红木的盖子。笔筒是没有的,水池却像一个小古董,大约是从头发胡同的小市上买来的无疑。 他送我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北风吹得很大;门口临别的时候,他不晓说了一句什么笑话,我记得一个人在走回寓舍来的路上,因回忆着他的那一句,满面还带着了笑容。 同一个来访我的学生,谈起了鲁迅。他说:“鲁迅虽在冬天,也不穿棉裤,是抑制性欲的意思。他和他的旧式的夫人是不要好的。”因此,我就想起了那天去访问他时,来开门的那一位清秀的中年妇人,她人亦矮小,缠足梳头,完全是一个典型的绍兴太太。 数年前,鲁迅在上海,我和映霞去北戴河避暑回到了北平的时候,映霞曾因好奇之故,硬逼我上鲁迅自己造的那一所西城象鼻胡同后面西三条的小房子里,去看过这中年的妇人。她现在还和鲁迅的老母住在那里,但不知她们在强暴的邻人管制下的生活也过得惯不? 那时候,我住在阜城门内巡捕厅胡同的老宅里。时常来往的,是住在东城禄米仓的张凤举,徐耀辰两位,以及沈尹默,沈兼士,沈士远的三昆仲;不时也常和周作人氏,钱玄同氏,胡适之氏,马幼渔氏等相遇,或在北大的休息室里,或在公共宴会的席上。这些同事们,都是鲁迅的崇拜者,而对于鲁迅的古怪脾气,都当作一件似乎是历史上的轶事在谈论。 在我与鲁迅相见不久之后,周氏兄弟反目的消息,从禄米仓的张、徐二位那里听到了。原因很复杂,而旁人终于也不明白是究竟为了什么。但终鲁迅的一生,他与周作人氏,竟没有和解的机会。 本来,鲁迅与周作人氏哥儿俩,是住在八道湾的那一所大房子里的。这一所大房子,系鲁迅在几年前,将他们绍兴的祖屋卖了,与周作人在八道湾买的;买了之后,加以修缮,他们弟兄和老太太就统在那里住了。俄国的那位盲诗人爱罗先珂寄住的,也就是这一所八道湾的房子。 后来鲁迅和周作人氏闹了,所以他就搬了出来,所住的,大约就是砖塔胡同的那一间小四合了。所以,我见到他的时候,正在他们的口角之后不久的期间。 据凤举他们判断,以为他们弟兄间的不睦,安全是两人的误解,周作人氏的那位日本夫人,甚至说鲁迅对她有失敬之处。但鲁迅有时候对我说:“我对启明,总老规劝他的,教他用钱应该节省一点。我们不得不想想将来,但他对于经济,总是进一个花一个的,尤其是他那一位夫人。”从这些地方,会合起来,大约他们反目的真因,也可以猜度到一二成了。不过凡是认识鲁迅,认识启明及他的夫人的人,都晓得他们三个人,完全是好人;鲁迅虽则也痛骂过正人君子,但据我所知的他们三人来说,则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现在颇有些人,说周作人已作了汉奸,但我却始终仍是怀疑。所以,全国文艺作者协会致周作人的那一封公开信,最后的决定,也是由我改削过的;我总以为周作人先生,与那些甘心卖国的人,是不能作一样的看法的。 这时候的教育部,薪水只发到二成三成,公事是大家不办的,所以,鲁迅很有功夫教书,编讲义,写文章。他的短文,大抵是由孙伏园氏拿去,在《晨报副刊》上发表;教书是除北大外,还兼任着师大。 有一次,在鲁迅那里闲坐,接到了一个来催开会的通知,我问他忙么?他说,忙倒也不忙,但是同唱戏的一样,每天总得到处去扮一扮。上讲台的时候,就得扮教授,到教育部去也非得扮官不可。 他说虽则这样的说,但做到无论什么事情时,却总肯负完全的责任。 至于说到唱戏呢,在北平虽则住了那么久,可是他终于没有爱听京戏的癖性。他对于唱戏听戏的经验,始终只限于绍兴的社戏,高腔,乱弹,目连戏等,最多也只听到了徽班。阿Q所唱的那句“手执钢鞭将你打”,就是乱弹班《龙虎斗》里的句子,是赵玄坛唱的。 对于目连戏,他却有特别的嗜好,他有好几次同我说,这戏里的穿插,实在有许许多多的幽默味。他曾经举出不少的实例,说到一个借了鞋袜靴子去赴宴会的人,到了人来向他索还,只剩一件大衫在身上的时候,这一位老兄就装作肚皮痛,以两手按着腹部,口叫着我肚皮痛杀哉,将身体伏矮了些,于是长衫就盖到了脚部以遮掩过去的一段,他还照样的做出来给我们看过。说这一段话时,我记得《月夜》的著者,川岛兄也在座上,我们曾经大笑过的。 后来在上海,我有一次谈到了予倩、田汉诸君想改良京剧,来作宣传的话,他根本就不赞成。并且很幽默的说,以京剧来宣传救国,那就是“我们救国啊啊啊啊了,这行么?” 孙伏园氏在晨报社,为了鲁迅的一篇挖苦人的恋爱的诗,与刘勉己氏闹反了脸。鲁迅的学生李小峰就与伏园联合起来,出了《语丝》。投稿者除上述的诸位之外,还有林语堂氏,在国外的刘半农氏,以及徐旭生氏等。但是周氏兄弟,却是《语丝》的中心。而每次语丝社中人叙会吃饭的时候,鲁迅总不出席,因为不愿与周作人氏遇到的缘故。因此,在这一两年中,鲁迅在社交界,始终没有露一露脸。无论什么人请客,他总不肯出席;他自己哩,除了和一二人去小吃之外,也绝对的不大规模(或正式)的请客。这脾气,直到他去厦门大学以后,才稍稍改变了些。 鲁迅的对于后进的提拔,可以说是无微不至。《语丝》发刊以后,有些新人的稿子,差不多都是鲁迅推荐的。他对于高长虹他们的一集团,对于沉钟社的几位,对于未名社的诸子,都一例地在为说项。就是对于沈从文氏,虽则已有人在孙伏园去后的《晨报副刊》上在替吹嘘了,他也时时提到,唯恐诸编辑的埋没了他。还有当时在北大念书的王品青氏,也是他所属望的青年之一。 鲁迅和景宋女士(许广平)的认识,是当他在北京(那时北平还叫做北京)女师大教书的中间,前后经过,《两地书》里已经记载得很详细,此地可以不必说。但他和许女士的进一步的接近,是在“三一八”惨案之前,章士钊做教育总长,使刘百昭去用了老妈子军以暴力解散女师大的时候。 鲁迅是向来喜欢打抱不平的,看了章士钊的横行不法,又兼自己还是这学校的讲师,所以,当教育部下令解散女师大的时候,他就和许季茀,沈兼士,马幼渔等一道起来反对。当时的鲁迅,还是教育部的佥事,故而总长的章士钊也就下令将他撤职。为此,他一面向行政院控告章士钊,提起行政诉讼,一面就在《语丝》上攻击《现代评论》的为虎作伥,尤以对陈源(通伯)教授为最烈。 《现代评论》的一批干部,都是英国留学生;而其中像周鲠生,皮宗石,王世杰等,却是两湖人。他们和章士钊,在同到过英国的一点上,在同是湖南人的一点上,都不得不帮教育部的忙。鲁迅因而攻击绅士态度,攻击《现代评论》的受贿赂,这一时候他的杂文,怕是他一生之中,最含热意的妙笔。在这一个压迫和反抗,正义和暴力的争斗之中,他与许广平便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机会。 在这前后,我和他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因为我已经离开了北平,上武昌师范大学文科去教书了,可是这一年(民十三?)暑假回北京,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做控告章士钊的状子,而女师大为校长杨荫榆的问题,也正是闹得最厉害的期间。当他告诉我完了这事情的经过之后,他仍旧不改他的幽默态度说: “人家说我在打落水狗,但我却以为在打枪伤老虎,在扮演周处或武松。” 这句话真说得我高笑了起来。可是他和景宋女士的认识,以及有什么来往,我却还一点儿也不曾晓得。 直到两年(?)之后,他因和林文庆博士闹意见,从厦门大学回上海的那一年暑假,我上旅馆去看他,谈到了中午,就约他及景宋女士与在座的许钦文去吃饭。在吃完饭后,茶房端上咖啡来时,鲁迅却很热情地向正在搅咖啡杯的许女士看了一眼,又用告诫亲属似地热情的口气,对许女士说: “密斯许,你胃不行,咖啡还是不吃的好,吃些生果吧!” 在这一个极微细的告诫里,我才第一次看出了他和许女士中间的爱情。 从此以后,鲁迅就在上海住下了,是在闸北去窦乐安路不远的景云里内一所三楼朝南的洋式弄堂房子里。他住二层的前楼,许女士是住在三楼的。他们两人间的关系,外人还是一点儿也没有晓得。 有一次,林语堂——当时他住在愚园路,和我静安寺路的寓居很近——和我去看鲁迅,谈了半天出来,林语堂忽然问我: “鲁迅和许女士,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什么关系的?” 我只笑着摇摇头,回问他说: “你和他们在厦大同过这么久的事,难道还不晓得么?我可真看不出什么来。” 说起林语堂,实在是一位天性纯厚的真正英美式的绅士,他决不疑心人有意说出的不关紧要的谎。我只举一个例出来,就可以看出他的本性。当他在美国向他的夫人求爱的时候,他第一次捧呈了她一册克莱克夫人著的小说《模范绅士约翰·哈里法克斯》;但第二次他忘记了,又捧呈了她以这册John Halifax Gentleman。这是林夫人亲口对我说的话,当然是不会错的。从这一点上看来,就可以看出语堂真是如何地忠厚老实的一位模范绅士。他的提倡幽默,挖苦绅士态度,我们都在说,这些都是从他的Infe-riority Complex(不及错觉)心理出发的。 语堂自从那一回经我说过鲁迅和许女士中间大约并没有什么关系之后,一直到海婴(鲁迅的儿子)将要生下来的时候,才兹恍然大悟。我对他说破了,他满脸泛着好好先生的微笑说: “你这个人真坏!” 鲁迅的烟瘾,一向是很大的;在北京的时候,他吸的,总是哈德门牌的拾枝装包。当他在人前吸烟的时候,他总探手进他那件灰布棉袍的袋里去摸出一枝来吸;他似乎不喜欢将烟包先拿出来,然后再从烟包里抽出一枝,而再将烟包塞回袋里去。他这脾气,一直到了上海,仍没有改过,不晓是为了怕麻烦的原因呢?抑或为了怕人家看见他所吸的烟,是什么牌。 他对于烟酒等刺激品,一向是不十分讲究的;对于酒,他是同烟一样。他的量虽则并不大,但却老爱喝一点。在北平的时候,我曾和他在东安市场的一家小羊肉铺里喝过白干;到了上海之后,所喝的,大抵是黄酒了。但五加皮,白玫瑰,他也喝,啤酒,白兰地他也喝,不过总喝得不多。 爱护他,关心他的健康无微不至的景宋女士,有一次问我:“周先生平常喜欢喝一点酒,还是给他喝什么酒好?”我当然答以黄酒第一。但景宋女士却说,他喝黄酒时,老要量喝得很多,所以近来她在给他喝五加皮。并且说,因为五加皮酒性太烈,她所以老把瓶塞在平时拔开,好教消散一点酒气,变得淡些。 在这些地方,本可看出景宋女士的一心为鲁迅牺牲的伟大精神来;仔细一想,真要教人感激得下眼泪的,但我当时却笑了,笑她的太没有对于酒的知识。当然她原也晓得酒精成分多少的科学常识,可是爱人爱得过分时,常识也往往会被热挚的真情,掩蔽下去。我于讲完了量与质的问题,讲完了酒精成分的比较问题之后,就劝她,以后,顶好是给周先生以好的陈黄酒喝,否则还是喝啤酒。 这一段谈话后不久,忽而有一天,鲁迅送了我两瓶十多年陈的绍兴黄酒,说是一位绍兴同乡,带出来送他的。我这才放了心,相信以后他总不再喝五加皮等烈酒了。 我的记忆力很差,尤其是对于时日及名姓等的记忆。有些朋友,当见面时却混得很熟,但竟有一年半载以上,不晓得他的名姓的,因为混熟了,又不好再请教尊姓大名的缘故。像这一种习惯,我想一般人也许都有,可是,在我觉得特别的厉害。而鲁迅呢,却很奇怪,他对于遇见过一次,或和他在文字上有点纠葛过的人,都记得很详细,很永固。 所以,我在前段说起过的,鲁迅到上海的时日,照理应该在十八年的春夏之交;因为他于离开厦门大学之后,是曾上广州中山大学去住过一年的;他的重回上海,是在因和顾颉刚起了冲突,脱离中山大学之后;并且因恐受当局的压迫拘捕,其后亦曾在广州闲住了半年以上的时间。 他对于辞去中山大学教职之后,在广州闲住的半年那一节事情,也解释得非常有趣。他说: “在这半年中,我譬如是一只雄鸡,在和对方呆斗。这呆斗的方式,并不是两边就咬起来,却是振冠击羽,保持着一段相当距离的对视。因为对方的假君子,背后是有政治力量的,你若一经示弱,对方就会用无论哪一种卑鄙的手段,来加你以压迫。 “因而有一次,大学里来请我讲演,伪君子正在庆幸机会到了,可以罗织成罪我的证据。但我却不忙不迫的讲了些魏晋人的风度之类,而对于时局和政治,一个字也不曾提起。” 在广州闲住了半年之后,对方的注意力有点松懈了,就是对方的雄鸡,坚忍力有点不能支持了;他就迅速地整理行囊,乘其不备,而离开了广州。 人虽则离开了,但对于代表恶势力而和他反对的人,他却始终不会忘记。所以,他的文章里,无论在哪一篇,只教用得上去的话,他总不肯放松一着,老会把这代表恶势力的敌人押解出来示众。 对于这一点,我也曾再三的劝他过,劝他不要上当。因为有许多无理取闹,来攻击他的人,都想利用了他来成名。实际上,这一个文坛登龙术,是屡试屡验的法门;过去曾经有不少的青年,因攻击鲁迅而成了名的。但他的解释,却很彻底。他说: “他们的目的,我当然明了。但我的反攻,却有两种意思。第一,是正可以因此而成全了他们;第二,是也因为了他们,而真理愈得阐发。他们的成名,是烟火似地一时的现象,但真理却是永久的。” 他在上海住下之后,这些攻击他的青年,愈来愈多了。最初,是高长虹等,其次是太阳社的钱杏邨等,后来则有创造社的叶灵凤等。他对于这些人的攻击,都三倍四倍地给予了反攻,他的杂文的光辉,也正因了这些不断的搏斗而增加了熟练与光辉。他的全集的十分之六七,是这种搏斗的火花,成绩俱在,在这里可以不必再说。 此外还有些并不对他攻击,而亦受了他的笔伐的人,如张若谷、曾今可等;他对于他们,在酒兴浓溢的时候,老笑着对我说: “我对他们也并没有什么仇。但因为他们是代表恶势力的缘故,所以我就做了堂·克蓄德,而他们却做了活的风车。” 关于堂·克蓄德这一名词,也是钱杏邨他们奉赠给他的。他对这名词并不嫌恶,反而是很喜欢的样子。同样在有一时候,叶灵凤引用了苏俄讥高尔基的画来骂他,说他是“阴阳面的老人”,他也时常笑着说:“他们比得我太大了,我只恐怕承当不起。” 创造社和鲁迅的纠葛,系开始在成仿吾的一篇批评,后来一直地继续到了创造社的被封时为止。 鲁迅对创造社,虽则也时常有讥讽的言语,散发在各杂文里;但根底却并没有恶感。他到广州去之先,就有意和我们结成一条战线,来和反动势力拮抗的;这一段经过,恐怕只有我和鲁迅及景宋女士三人知道。 至于我个人与鲁迅的交谊呢,一则因系同乡,二则因所处的时代,所看的书,和所与交游的友人,都是同一类属的缘故,始终没有和他发生过冲突。 后来,创造社因被王独清挑拨离间,分成了派别,我因一时感情作用,和创造社脱离了关系,在当时,一批幼稚病的创造社同志,都受了王独清等的煽动,与太阳社联合起来攻击鲁迅,但我却始终以为他们的行动是越出了常轨,所以才和他计划出了《奔流》这一个杂志。 《奔流》的出版,并不是想和他们对抗,用意是在想介绍些真正的革命文艺的理论和作品,把那些犯幼稚病的左倾青年,稍稍纠正一点过来。 当编《奔流》的这一段时期,我以为是鲁迅的一生之中,对中国文艺影响最大的一个转变时期。 在这一年当中,鲁迅的介绍左翼文艺的正确理论的一步工作,才开始立下了系统。而他的后半生的工作的纲领,差不多全是在这一个时期里定下来的。 当时在上海负责在做秘密工作的几位同志,大抵都是在我静安寺路的寓居里进出的人;左翼作家联盟,和鲁迅的结合,实际上是我做的媒介。不过,左翼成立之后,我却并不愿意参加,原因是因为我的个性是不适合于这些工作的,我对于我自己,认识得很清,决不愿担负一个空名,而不去做实际的事务;所以,左联成立之后,我就在一月之内,对他们公然的宣布了辞职。 但是暗中站在超然的地位,为左联及各工作者的帮忙,也着实不少。除来不及营救,已被他们杀死的许多青年不计外,在龙华,在租界捕房被拘去的许多作家,或则减刑,或则拒绝引渡,或则当时释放等案件,我现在还记得起来的,当不只十件八件的少数。 鲁迅的热心于提拔青年的一件事情,是大家在说的。但他的因此而受痛苦之深刻,却外边很少有人知道。像有些先受他的提拔,而后来却用攻击的方法以成自己的名的事情,还是彰明显著的事实,而另外还有些“挑了一担同情来到鲁迅那里,强迫他出很高的代价”的故事,外边的人,却大抵都不晓得了。在这里,我只举一个例: 在广州的时候,有一位青年的学生,因平时被鲁迅所感化而跟他到了上海。到了上海之后,鲁迅当然也收留他一道住在景云里那一所三层楼的弄堂房子里。但这一位青年,误解了鲁迅的意思,以为他没有儿子——当时海婴还没有生——所以收留自己和他住下,大约总是想把自己当作他的儿子的意思。后来,他又去找了一位女朋友来同住,意思是为鲁迅当儿媳妇的。可是,两人坐食在鲁迅的家里,零用衣饰之类,鲁迅当然是供给不了的;于是这一位自定的鲁迅的子嗣,就发生了很大的不满,要求鲁迅,一定要为他谋一出路。 鲁迅没法子,就来找我,教我为这青年去谋一职业,如报馆校对,书局伙计之类;假使是真的找不到职业,那么亦必须请一家书店或报馆在名义上用他做事,而每月的薪水三四十元,当由鲁迅自己拿出,由我转交给这书局或报馆,作为月薪来发给。 这事我向当时的现代书局说了,已经说定是每月由书局和鲁迅各拿出一半的钱来,使用这一位青年。但正当说好的时候,这一位青年却和爱人脱离了鲁迅而走了。 这一件事情,我记得章锡琛曾在鲁迅去世的时候写过一段短短的文章;但事实却很复杂,使鲁迅为难了好几个月。从这一回事情之后,鲁迅就爱说“青年是挑了一担同情来的”趣话。不过这仅仅是一例,此外,因同情青年的遭遇,而使他受到痛苦的事实还正多着哩! 民国十八年以后,因国共分家的结果,有许多青年,以及正义的斗士,都无故而被牺牲了。此外,还有许多从事革命运动的青年,在南京,上海,以及长江流域的通都大邑里,被捕的,正不知有多少。在上海专为这些革命志士以及失业工人等救济而设的一个团体,是共济会。但这时候,这救济会已经遭了当局之忌,不能公开工作了;所以弄成请了律师,也不能公然出庭,有了店铺作保,也不能去向法庭请求保释的局面。在这时候,带有国际性的民权保障自由大同盟,才在孙夫人(宋庆龄女士)、蔡先生(孑民)等的领导之下,在上海成立了起来。鲁迅和我,都是这自由大同盟的发起人,后来也连做了几任的干部,一直到南京的通缉令下来,杨杏佛被暗杀的时候为止。 在这自由大同盟活动的期间,对于平常的集会,总不出席的鲁迅,却于每次开会时一定先期而到;并且对于事务是一向不善处置的鲁迅,将分派给他的事务,也总办得井井有条。从这里,我们又可以看出,鲁迅不仅是一个只会舞文弄墨的空头文学家,对于实务,他原是也具有实际干才的。说到了实务,我又不得不想起我们合编的那一个杂志《奔流》——名义上,虽则是我和他合编的刊物,但关于校对,集稿,算发稿费等琐碎的事务,完全是鲁迅一个人效的劳。 他的做事务的精神,也可以从他的整理书斋,和校阅原稿等小事情上看得出来。一般和我们在同时做文字工作的人,在我所认识的中间,大抵十个有九个都是把书斋弄得乱杂无章的。而鲁迅的书斋,却在无论什么时候,都整理得必清必楚。他的校对的稿子,以及他自己的文章,涂改当然是不免,但总缮写得非常的清楚。 直到海婴长大了,有时候老要跑到他的书斋里去翻弄他的书本杂志之类;当这样的时候,我总看见他含着苦笑,对海婴说:“你这小捣乱看好了没有?”海婴含笑走了的时候,他总是一边谈着笑话,一边先把那些搅得零乱的书本子堆叠得好好,然后再来谈天。 记得有一次,海婴已经会得说话的时候了,我到他的书斋去的前一刻,海婴正在那里捣乱,翻看书里的插图。我去的时候,书本子还没有理好。鲁迅一见着我,就大笑着说:“海婴这小捣乱,他问我几时死;他的意思是我死了之后,这些书本都应该归他的。” 鲁迅的开怀大笑,我记得要以这一次为最兴高采烈。听这话的我,一边虽也在高笑,但暗地里一想到了“死”这一个定命,心里总不免有点难过。尤其是像鲁迅这样的人,我平时总不会把死和他联合起来想在一道。就是他自己,以及在旁边也在高笑的景宋女士,在当时当然也对于死这一个观念的极微细的实感都没有的。 这事情,大约是在他去世之前的两三年的时候;到了他死之后,在万国殡仪馆成殓出殡的上午,我一面看到了他的遗容,一面又看见海婴仍是若无其事地在人前穿了小小的丧服在那里快快乐乐地跑,我的心真有点儿绞得难耐。 鲁迅的著作的出版者,谁也知道是北新书局。北新书局的创始人李小峰是北大鲁迅的学生;因为孙伏园从《晨报副刊》出来之后,和鲁迅、启明及语堂等,开始经营《语丝》之发行,当时还没有毕业的李小峰,就做了《语丝》的发行兼管理印刷的出版业者。 北新书局从北平分到上海,大事扩张的时候,所靠的也是鲁迅的几本著作。 后来一年一年的过去,鲁迅的著作也一年一年地多起来了,北新和鲁迅之间的版税交涉,当然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北新对著作者,平时总只含混地说,每月致送几百元版税,到了三节,便开一清单来报账的。但一则他的每月致送的款项,老要拖欠,再则所报之账,往往不十分清爽。 后来,北新对鲁迅及其他的著作人,简直连月款也不提,节账也不算了。靠版税在上海维持生活的鲁迅,一时当然也破除了情面,请律师和北新提起了清算版税的诉讼。 照北新开给鲁迅的旧账单等来计算,在鲁迅去世的前六七年,早该积欠有两三万元了。这诉讼,当然是鲁迅的胜利,因为欠债还钱,是古今中外一定不易的自然法律。北新看到了这一点,就四出的托人向鲁迅讲情,要请他不必提起诉讼,大家来设法谈判。 当时我在杭州小住,打算把一部不曾写了的《蜃楼》写它完来。但住不上几天,北新就有电报来了,催我速回上海,为这事尽一点力。 后来经过几次的交涉,鲁迅答应把诉讼暂时不提,而北新亦愿意按月摊还积欠两万余元,分十个月还了;新欠则每月致送四百元,决不食言。 这一场事情,总算是这样的解决了;但在事情解决,北新请大家吃饭的那一天晚上,鲁迅和林语堂两人,却因误解而起了正面的冲突。 冲突的原因,是在一个不在场的第三者,也是鲁迅的学生,当时也在经营出版事业的某君。北新方面,满以为这一次鲁迅的提起诉讼,完全系出于这同行第三者的挑拨。而忠厚诚实的林语堂,于席间偶尔提起了这一个人的名字。 鲁迅那时,大约也有了一点酒意,一半也疑心语堂在责备这第三者的话,是对鲁迅的讽刺;所以脸色变青,从坐位里站了起来,大声的说: “我要声明!我要声明!” 他的声明,大约是声明并非由这第三者的某君挑拨的。语堂当然也要声辩他所讲的话,并非是对鲁迅的讽刺;两人针锋相对,形势真弄得非常的险恶。 在这席间,当然只有我起来做和事老;一面按住鲁迅坐下,一面我就拉了语堂和他的夫人,走下了楼。 这事当然是两方的误解,后来鲁迅原也明白了;他和语堂之间,是有过一次和解的。可是到了他去世之前年,又因为劝语堂多翻译一点西洋古典文学到中国来,而语堂说这是老年人做的工作之故,而各起了反感。但这当然也是误解,当鲁迅去世的消息传到当时寄居在美国的语堂耳里的时候,语堂是曾有极悲痛的唁电发来的。 鲁迅住的景云里那一所房子,是在北四川路尽头的西面,去虹口花园很近的地方。因而去狄思威路北的内山书店亦只有几百步路。 书店主人内山完造,在中国先则卖药,后则经营贩卖书籍,前后总已有了二十几年的历史。他生活很简单,懂得生意经,并且也染上了中国人的习气,喜欢讲交情。因此,我们这一批在日本住久的人在上海,总老喜欢到他店里去坐坐谈谈;鲁迅于在上海住下之后,也就是这内山书店的常客之一。 “一二八”沪战发生,鲁迅住的那一个地方,去天通庵只有一箭之路,交战的第二日,我们就在担心着鲁迅一家的安危。到了第三日,并且谣言更多了,说和鲁迅同住的他三弟巢峰(周建人)被敌宪兵殴伤了;但就在这一个下午,我却在四川路桥南,内山书店的一家分店的楼上,会到了鲁迅。 他那时也听到了这谣传了,并且还在报上看见了我寻他和其他几位住在北四川路的友人的启事。他在这兵荒马乱之间,也依然不消失他那种幽默的微笑;讲到巢峰被殴伤的那一段谣言的时候,还加上了许多我们所不曾听见过的新鲜资料,证明一般空闲人的喜欢造谣生事,乐祸幸灾。 在这中间,我们就开始了向全世界文化人呼吁,出刊物公布暴敌狞恶侵略者面目的工作,鲁迅当然也是签名者之一;他的实际参加联合抗敌的行动,和一班左翼作家的接近,实际上是从这一个时期开始的。 “一二八”战事过后,他从景云里搬了出来,住在内山书店斜对面的一家大厦的三层楼上;租金比较得贵,生活方式也比较得奢侈,因而一般平时要想寻出一点弱点来攻击他的人,就又像是发掘得了至宝。 但他在那里住得也并不久,到了南京的秘密通缉令下来,上海的反动空气很浓厚的时候,他却搬上了内山书店的北面,新造好的大陆新村(四达里对面)的六十几号房屋去住了。在这里,一直住到了他去世的时候为止。 南京的秘密通缉令,列名者共有六十几个,多半与民权保障自由大同盟有关的文化人。而这通缉案的呈请者,却是在杭州的浙江省党部的诸先生。 说起杭州,鲁迅绝端的厌恶;这通缉案的呈请者们,原是使他厌恶的原因之一,而对于山水的爱好,别有见解,也是他厌恶杭州的一个原因。 有一年夏天,他曾同许钦文到杭州去玩过一次;但因湖上的闷热,蚊子的众多,饮水的不洁等关系,他在旅馆里一晚没有睡觉,第二天就逃回上海来了。自从这一回之后,他每听见人提起杭州,就要摇头。 后来,我搬到杭州去住的时候,也曾写过一首诗送我,头一句就是“钱王登遐仍如在”;这诗的意思,他曾同我说过,指的是杭州党政诸人的无理的高压。他从五代时的记录里,曾看到过钱武肃王的时候,浙江老百姓被压榨得连裤子都没有穿,不得不以砖瓦来遮盖下体。这事不知是出在哪一部书里,我到现在也还没有查到,但他的那句诗的原意,却就系此而言。我因不听他的忠告,终于搬到杭州去住了,结果竟不出他之所料,被一位党部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这一位吃党饭出身,积私财至数百万,曾经呈请南京中央党部通缉我们的先生,对我竟做出了比敌人对待我们老百姓还更凶恶的事情,而且还是在这一次的抗战军兴之后。我现在虽则已远离祖国,再也受不到他的奸淫残害的毒爪了;但现在仍还在执掌以礼义廉耻为信条的教育大权的这一位先生,听说近来因天高皇帝远,浑水好捞鱼之故,更加加重了他对老百姓的这一种远溢过钱武肃王的德政。 鲁迅不但对于杭州没有好感,就是对他出身地的绍兴,也似乎并没有什么依依不舍的怀恋。这可从有一次他的谈话里看得出来。是他在上海住下不久的时候,有一回我们谈起了前两天刚见过面的孙伏园。他问我伏园住在哪里,我说,他已经回绍兴去了,大约总不久就会出来的。鲁迅言下就笑着说:“伏园的回绍兴,实在也很可观!”他的意思,当然是绍兴又凭什么值得这样的频频回去。 所以从他到上海之后,一直到他去世的时候为止,他只匆匆地上杭州去住了一夜,而绝没有回去过绍兴一次。 预言者每不为其故国所容,我于鲁迅更觉得这一句格言的确凿。各地党部的对待鲁迅,自从浙江党部发动了那大弹劾案之后,似乎态度都是一致的。抗战前一年的冬天,我路过厦门,当时有许多厦大同学曾来看我,谈后就说到了厦大门前,经过南普陀的那一条大道,他们想呈请市政府改名“鲁迅路”以资纪念。并且说,这事已经由鲁迅纪念会(主其事的是厦门星光日报社长胡资周及记者们与厦大学生代表等人)呈请过好几次了,但都被搁置着不批下来。我因为和当时的厦门市长及工务局长等都是朋友,所以就答应他们说这事一定可以办到。但后来去市长那里一查问,才知道又是党部在那里反对,绝对不准人们纪念鲁迅。这事情,后来我又同陈主席说了,陈主席当然是表示赞同的。可是,这事还没有办理完成,而抗战军兴,现在并且连厦门这一块土地,也已经沦陷了一年多了。 自从我搬到杭州去住下之后,和他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下去,但每一次我上上海去的中间,无论如何忙,我总抽出一点时间来去和他谈谈,或和他吃一次饭。 而上海的各书店,杂志编辑者,报馆之类,要想拉鲁迅的稿子的时候,也总是要我到上海去和鲁迅交涉的回数多,譬如,黎烈文初编《自由谈》的时候,我就和鲁迅说,我们一定要维持它,因为在中国最老不过的《申报》,也晓得要用新文学了,就是新文学的胜利。所以,鲁迅当时也很起劲,《伪自由书》、《花边文学》集里许多短稿,就是这时候的作品。在起初,他的稿子就是由我转交的。 此外,像良友书店,天马书店,以及生活出的《文学》杂志之类,对鲁迅的稿件,开头大抵都是由我为他们拉拢的。尤其是当鲁迅对编辑者们发脾气的时候。做好做歹,仍复替他们调停和解这一角色,总是由我来担当。所以,在杭州住下的两三年中,光是为了鲁迅之故,而跑上海的事情,前后总也有了好多次。 在他去世的前一年春天,我到了福建,和他见面的机会更加少了。但记得就在他作故的前两个月,我回上海,他曾告诉了我以他的病状,说医生说他的肺不对,他想于秋天到日本去疗养,问我也能够同去不能。我在那时候,也正在想去久别了的日本一次,看看他们最近的社会状态,所以也轻轻谈到了同去岚山看红叶的事。可是从此一别,就再没有和他作长谈的幸运了。 关于鲁迅的回忆,枝枝节节,另外也正还多着,可是他给我的信件之类,有许多已在搬回杭州去之先烧了,有几封在上海北新书局里存着,现在又没有日记在手头,所以就在这里,先暂搁笔,以后若有机会,或许再写也说不定。 原载香港一九三八年《星岛周刊》第二期,未完, 后刊一九三九年三月至九月上海《宇宙风乙刊》和 一九三九年六月至八月新加坡《星洲日报半月刊》 悼胞兄曼陀 长兄曼陀,名华,长于我一十二岁,同生肖,自先父弃养后,对我实系兄而又兼父职的长辈,去年十一月廿三,因忠于职守,对卖国汪党,毫不容情,在沪特区法院执法如山,终被狙击于其寓外。这消息,早就在中外各报上登过一时了。最近接得沪上各团体及各闻人发起之追悼大会的报告,才知公道自在人心,是非必有正论。他们要盛大追悼正直的人,亦即是消极警告那些邪曲的人的意思。追悼会,将于三月廿四日,在上海湖社举行。我身居海外,当然不能亲往祭奠,所以只能撰一哀挽联语,遥寄春申江上,略表哀思。 天壤薄王郎,节见穷时,各有清名闻海内; 乾坤扶正气,神伤雨夜,好凭血债索辽东。 溯自胞兄殉国之后,上海香港各杂志及报社的友人,都来要我写些关于他的悲悼或回忆的文字,但说也奇怪,直到现在,仍不能下一执笔的决心。我自己推想这心理的究竟,也不能够明白的说出。或者因为身居热带,头脑昏胀,不适合于作抒情述德的长文,也未可知。但一最可靠的解释,则实因这一次的敌寇来侵,殉国殉职的志士仁人太多了,对于个人的情感,似乎不便夸张,执着,当是事实上的主因。反过来说,就是个人主义的血族情感,在我的心里,渐渐的减了,似乎在向民族国家的大范围的情感一方面转向。 情感扩大之后,在质的一方面,会变得稀薄一点,而在量的一方面,同时会得增大,自是必然的趋势。 譬如,当故乡沦陷之日,我生身的老母,亦同长兄一样,因不肯离去故土而被杀;当时我还在祖国的福州,接得噩耗之日,亦只痛哭了一场,设灵遥祭了一番,而终于没有心情来撰文以志痛。 从我个人的这小小心理变迁来下判断,则这一次敌寇的来侵,影响及于一般国民的感情转变的力量,实在是很大很大。自私的,执着于小我的那一种情感,至少至少,在中国各沦陷地同胞的心里,我想,是可以一扫而光了。就单从这一方面来说,也可以算是这一次我们抗战的一大收获。 现在,闲谈暂且搁起,再来说一说长兄的历史性行吧。长兄所习的虽是法律,毕生从事的,虽系干燥的刑法判例;但他的天性,却是倾向于艺术的。他闲时作淡墨山水,很有我们乡贤董文恪公的气派,而写下来的诗,则又细腻工稳,有些似晚唐,有些像北宋人的名句。他的画集,诗集,虽则分量不多,已在香港上海制版赶印了。大约在追悼会开催之日,总可以与世人见面,当能证明我这话的并非自夸。至于他行事的不苟,接人待物的富有长者的温厚之风,则凡和他接近过的人,都能够说述,我也可以不必夸张,致堕入谀墓铭旌的常套。在这里,我只想略记一下他的历史。他生在前清光绪十年的甲申,十七岁就以府道试第一名入学,补博士弟子员。当废科举改学堂的第一期里,他就入杭府中学。毕业后,应留学生考试,受官费保送去日本留学,实系浙江派遣留学生的首批一百人中之一。在早稻田大学师范科毕业后,又改入法政大学,三年毕业,就在天津交涉公署任翻译二年,其后考取法官,就一直的在京师高等审判厅任职。当许公俊人任司法部长时,升任大理院推事,又被派赴日本考察司法制度。一年回国,也就在大理院奉职。直到九一八事变起来之日,他还在沈阳作大理院东北分院的庭长兼代分院长。东北沦亡,他一手整理案卷全部,载赴北平。上海租界的会审公堂,经接收过来以后,他就被任作临时高等分院刑庭庭长,一直到他殉职之日为止。 在这一个简短的略历里,是看不出他的为人正直,和临难不苟的态度来的。可是最大的证明,却是他那为国家,为民族的最后的一死。 鸿毛泰山等宽慰语,我这时不想再讲,不过死者的遗志,却总要我们未死者替他完成,就是如何的去向汪逆及侵略者算一次总账! 原载一九四〇年二月二十一日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 印人张斯仁先生 篆刻是中国特有的一种艺术,不是懂得中国文字历史意义的人,也不会懂得篆刻的意义。 古今印史中说:“夫印者,所以示信传后也;善则传,不善则否。知此,则知所以修身矣。”所以从事篆刻的人,和用印的人,都要有人格作背景,然后其印能传,这印也方有意义;这是和中国的书法是一样的。譬如岳武穆写的字,或用过的章,传到现在,当然是我们的国宝了。倘使是秦桧的书法,或秦桧所刻所用的印章,即使现在还有,我想也是没有一个人肯出重价来购而珍藏的。秦桧的诗词,或者也许有好的;但岳武穆的《满江红》词,却妇孺皆能歌唱。而秦桧的文字,传下来的,只有“莫须有”的一句口语,并且就连这句口语,也是因岳武穆而传的。 援此例而来讲篆刻,我们第一也须问这从事篆刻者的人格;我的想介绍印人张斯仁先生的本意,也就在这里。 梅县张斯仁先生,自幼就喜欢从金石录古名人印谱中摹学篆刻;及长,虽亦从事于商贾,然而其介如石,非义之财,是不屑取的。 抗战军兴,本于艺人有一技之长者,都应报国之义,张先生在荷属各地,曾刻印三千,全数助赈,现在到了新加坡,他也正在作刻印助赈的盛举。 我虽则不懂书法,不懂篆刻,但对于李阳冰所说的:“摹印之法有四,功侔造化,冥受鬼神,谓之神;笔墨之外,得微妙法,谓之奇;艺精于一,规方矩圆,谓之工;繁简相参,布置不紊,谓之巧。”这四法,倒也略能领得他的大意。神奇二字,如香象渡河,羚羊挂角,说近玄妙,自是程度的问题;我对张先生所刻的印章,还不敢具体地说,到了怎么样的境界;可是他的工妙,我想是看过他刻印,或见过他所刻的印的人,都应该承认的。 张先生自己也说:“每当工作时,犹如身临大敌,觉得一股抑郁不平之气,尽会聚在铁笔的尖锋,凝神运气,愈刻愈觉得有劲儿。”这是力的表现,也就是强敌侵凌我国的这时代精神的反映。 在星洲,讲究篆刻的人,恐怕不多。这一次,或者会负张先生的盛意,在星洲购印助赈者不如荷属各地那样的踊跃,也说不定;但无论如何,张先生的这一点一艺报国的热心,却可不问助赈的成绩如何,而使他不朽的。 在这一次民族解放的大战争中,领导我们作战的首领,与卫国捐躯的大小无名烈士,以及罄其所蓄之几角几分,来捐输国家的一无名苦力,在抗战建国的功勋史上,所占的是同样的地位。张先生的篆刻,是有与此同等的人格,在作他的背景的,他的印的传与不传,就可以从此地来下断语。 在这里过事夸扬的话,我可以不说,我只想把张先生的艺,和他的那一颗赤诚的心,介绍给星洲爱好篆刻的同人。 原载一九四〇年四月一日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 悼诗人冯蕉衣 诗人冯蕉衣,和我本来是不认得的,到了星洲之后,他时常在《晨星》栏投稿,我也觉得他的诗富于热情,不过修辞似乎太过于堆砌。所以他投来的稿,我有时候也为他略改,有时候,就一字不易地为他发表。 经过了几月,他就时时来看我,我曾当面向他指出许多他的缺点。他听了之后,似乎也很能接受,近半年来,他的诗和散文,我觉得已经进步得多了。 在去年,他曾告诉我找到了一个教书的位置,说是待遇虽薄,但生活却安定了一点。过了半年,他又来看我,说是失业了。我也曾为他留过意,介绍过一个地方,但终因环境不佳,那个地方也不曾成功。以后他就一直的过着失业的生活,受尽了社会的虐待,这可从他最近的诗和散文中看出来。 我前月因脚痛不能行走的时候,曾托他为我上报馆来代过几天发稿看大版之劳。前二三月,他也曾和郭女士一道上我寓所来谈过许多闲天。但当双十节的晚上,王修慧君忽于深夜跑到报馆来告我以冯君的死耗的时候,我真疑他是在说谎。 但是十月十一日的早晨,我曾亲自送他入殓,亦曾亲自送他入土,向他棺上抛了最后饯别的一块土。 冯君当然是作故了。他的死,是极不自然的死,是直接受了社会的虐待,间接他系受了敌人侵略而致有此结果的死。 他还是一个纯真的人,没有染上社会腐化的恶习。他若是生在承平之世,富裕之家,是可以成为一个很忠实的抒情诗人的。但是侵略者不许他活,恶社会不许他活;致使这一位二十七岁的青年诗人,不得不饮泣吞声,长怀冤恨于地下。我们若想为冯君出气,若想为和冯君一样的诗人们谋出路,则第一当然要从打倒侵略者,与改良社会的两件工作来下手。 至于冯君的生平行事,和状貌言行,则有其他的许多知道他得更详细的人,在各自的文字里略说了,我可以不赘。 原载一九四〇年十月十七日新加坡《星洲日报·纪念诗人冯蕉衣特辑》 刘海粟教授 刘海粟教授,这次自荷印应南侨筹赈总会之聘,来马来亚作筹赈的画展,一切经过情形,以及关于海粟教授过去在国际,在祖国的声誉和功绩等,已在各报副刊及新闻栏登载过多次,想早为读者诸君所洞悉。此地可以不必赘说。但因我和刘教授订交二十余年,略知其生平,故特简述数言,以志景慕。 刘教授于一八九六(光绪丙申)年二月初三,生于江苏武进;父刘家凤,系著名乡绅,母洪氏,实亮吉洪稚存先生之女孙。教授幼年,就喜欢书画,读书绳正书院,天才卓绝,与平常人不同。年十三,母洪氏去世,教授于悲痛之余,就只身走上海,誓与同志等献身艺术,好从艺术方面,来改革社会。 辛亥革命那年,教授才十六岁,于参加推翻清政府的革命工作之后,便与同志等创设上海美术学校。国人之对西洋艺术,渐加以认识,对于我国固有艺术,有力地加以光大与发扬,实皆不得不归功于教授之此举。 教授二十岁时,开个展于上海。陈列人体速写多幅,当时我国风气未开,许多卫道之士,就斥为异端者,而比之于洪水猛兽。“艺术叛徒”之名,自此时起,而郭沫若氏之题此四字相赠,半亦在笑社会之无稽。 当时日本帝国美术院刚始创立,教授被邀,以所作画陈列,日本画家如藤岛武二,桥本关雪辈,交口称誉。 民国十年,教授年二十六岁,应蔡元培氏约,去北京大学讲近代艺术,为一般青年学子所热烈拥护。嗣后再度游北京(民十二),亡命去日本(民十五),更于民国十八年衔国民政府之命赴欧洲考察美术,数度被选入法国秋季沙龙,在欧洲各国首都或讲演,或举行画展,以及数次奉命去德荷英法等国,主办中国画展;教授之名,遂喧传于欧美妇孺之口,而艺术大师之尊称,亦由法国美术批评家中的权威者奉赠过来了。 这是关于刘教授半生生活的极粗略的介绍,虽则挂一漏万,决不能写出教授的伟大于毫末,然即此而断,也就可以看出教授为我国家民族所争得的光荣,尤其是国际的荣誉。 法国诗人有一句豪语,叫作“人生是要死去的,诗王才可以不朽”;艺术家的每一幅艺术作品,其价值自然是可以和不朽的诗歌并存;诗王若是不朽的话,艺术界之王,当然也是不会死的,我在这里谨以“永久的生命”五字,奉赠给刘教授,作为祝教授这次画展开幕的礼品。 原载一九四一年二月二十二日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 为郭沫若氏祝五十诞辰 郭沫若兄,今年五十岁了;他过去在新诗上,小说上,戏剧上的伟大成就,想是喜欢读读文艺作品的人所共见的,我在此地可以不必再说。而尤其是难得的,便是抗战事起,他抛弃了日本的妻儿,潜逃回国,参加入抗战阵营的那一回事。 我与沫若兄的交谊,本是二十余年如一日,始终是和学生时代同学时一样的。但因为中间有几次为旁人所挑拨中伤,竟有一位为郭氏作传记者,胆敢说出我仿佛有出卖郭氏的行为,这当是指我和创造社脱离关系以后,和鲁迅去另出一杂志的那一段时间中的事情。 创造社的许多青年,在当时曾经向鲁迅下过总攻击,但沫若兄恐怕是不赞成的。因为郭氏对鲁迅的尊敬,我知道他也并不逊于他人,这只从他称颂鲁迅的“大哉鲁迅”一语中就可以看出。 我对于旁人的攻击,一向是不理会的,因为我想,假若我有错处,应该被攻击的话,那么强辩一番,也没有用处。否则,攻击我的人,迟早总会承认他自己的错误。并且,倘使他自己不承认,则旁人也会看得出来。所以,说我出卖朋友,出卖郭氏等中伤诡计,后来终于被我们的交谊不变所揭穿。在抗战前一年,我到日本去劝他回国,以及我回国后,替他在中央作解除通缉令之运动,更托人向委员长进言,密电去请他回国的种种事实,只有我和他及当时在东京的许俊人大使三个人知道。 他到上海之后,委员长特派何廉氏上船去接他,到了上海,和他在法界大西路一间中法文化基金委员会的住宅里见面的,也只有我和沈尹默等两三人而已。 这些废话,现在说了也属无益,还是按下不提。总之,他今年已经五十岁了,港渝各地的文化界人士,大家在发起替他祝寿;我们在南洋的许多他的友人,如刘海粟大师,胡愈之先生,胡迈先生等,也想同样的举行一个纪念的仪式,为我国文化界的这一位巨人吐一口气。现在此事将如何进行,以及将从哪些方面着手等问题,都还待发起人来开会商量,但我却希望无论和郭氏有没有交情的我们文化工作者,都能够来参加。 原载一九四一年十月二十四日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 印光法师塑像小记 卡尔·杜迪希,是维也纳的雕刻家,因为血统的关系,前两年被希脱勒驱逐了出国,和妻女等流到了星洲。他到此地后不久,就到报馆来看我,第一,说是要我为他介绍介绍;第二,他想为委员长塑一个像以致敬,问我有没有委员长的照片。从此之后,我们就渐渐的来往起来了。大约是在星洲住了有一年多的样子,自英德宣战以后,他终于因为国籍的关系,便和其他许多德意籍的犹太人,一道被迁到了英国的另一个自治领,我于是就和他断绝了往来。 是在他将离开星洲的时候,广洽法师有一天来说,他想同我一道去看看这一位薄命的艺术家。我们一去,他和他夫人及小女儿亚娃看见了广洽法师的僧衣,都很喜欢,广洽法师因而就想起了请他为印光法师塑一个像。他对我们东方的宗教艺术,实在是太感到了浓厚的兴趣,所以,经我们一说,他在百忙中也为印光法师塑成了一个泥身。当他动身的前夕,他因这塑像的泥还没有干透,因而就另托了一位英国的朋友,教他去瓦窑里为我烧好,然后再送来给我。这事经过了一年,直到最近,这座印光法师的塑像,方才送到了我的手里。我前天又把他送去给广洽法师。广洽法师就和我谈到了印光法师的圆寂,以及世界战局在最近的变化。我们谈到了最后,就自然而然地达到了“人世无常,艺术永在”的结论。正因为是如此,故而广洽法师,一定要我为他写一点关于这塑像的经过,我也义不容辞,因特为他写下了这一篇小记。 原载一九四一年十月二十七日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 敬悼许地山先生 我和许地山先生的交谊并不深,所以想述说一点两人间的往来,材料却是很少。不过许先生的为人,他的治学精神,以及抗战事起后,他的为国家民族尽瘁服役的诸种劳绩,我是无时无地不在佩服的。 我第一次和他见面,是创造社初在上海出刊物的时候,记得是一个秋天的薄暮。 那时候他新从北京(那时还未改北平)南下,似乎是刚在燕大毕业之后。他的一篇小说《命命鸟》,已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大家对他都奉呈了最满意的好评。他是寄寓在闸北宝山路,商务印书馆编辑所近旁的郑振铎先生的家里的。 当时,郭沫若、成仿吾两位,和我是住在哈同路,我们和小说月报社在文学的主张上,虽则不合,有时也曾作过笔战,可是我们对他们的交谊,却仍旧是很好的。所以当工作的暇日,我们也时常往来,作些闲谈。 在这一个短短的时期里,我与许先生有了好几次的会晤;但他在那一个时候,还不脱一种孩稚的顽皮气,老是讲不上几句话后,就去找小孩子抛皮球,踢毽子去了。我对他当时的这一种小孩子脾气,觉得很是奇怪;可是后来听老舍他们谈起了他,才知道这一种天真的性格,他就一直保持着不曾改过。 这已经是约近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其后,他去美国,去英国,去印度。回来后,他在燕大,我在北大教书。偶尔在集会上,也时时有了几次见面的机会,不过终于因两校地点的远隔,我和他记不起有什么特殊的同游或会谈的事情。 况且,自民国十四年以后,我就离开了北京,到武昌大学去教书了;虽则在其间也时时回到北京去小住,可是留京的时间总是很短,故而终于也没有和他更接近一步的机会。 其后的十余年,我的生活,因种种环境的关系,陷入了一个绝不规则的历程,和这些旧日的朋友简直是断绝了往来。所以一直到接许先生的讣告为止,我却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和他握过最后的一次手。因为这一次过香港而来星洲时,明明是知道他在港大教书,但因为船期促迫,想去一访而终未果。于是,我就永久失去了和他作深谈的机会了。 对于他的身世,他的学殖,他的为国家尽力之处,论述的人,已经是很多了,我在此地不想再说。我想特别一提的,是对于他的创作天才的敬佩。他的初期的作品,富于浪漫主义的色彩,是大家所熟知的;但到了最近,他的作风,竟一变而为苍劲坚实的写实主义,却很少有人说起。 他的一篇抗战以后所写的小说,叫作《铁鱼的鳃》,实在是这一倾向的代表作品,我在《华侨周报》的初几期上,特地为他转载的原因,就是想对我们散处在南岛的诸位写作者,示以一种模范的意思。像这样坚实细致的小说,不但是在中国的小说界不可多得,就是求之于一九四〇年的英美短篇小说界,也很少有可以和他比并的作品。但可惜他在这一方面的天才,竟为他其他方面的学术所掩蔽,人家知道的不多,而他自己也很少有这一方面的作品。要说到因他之死,而中国文化界所蒙受的损失是很大的话,我想从短少了一位创作天才的一点来说,这损失将更是不容易填补。 自己今年的年龄,也并不算老,但是回忆起来,对于追悼作故的友人的事情,似乎也觉得太多了。辈份老一点的,如曾孟朴、鲁迅、蔡孑民、马君武诸先生,稍长于我的,如蒋百里、张季鸾诸先生,同年辈的如徐志摩、滕若渠、蒋光慈的诸位,计算起来,在这十几年的中间,哭过的友人,实在真也不少了。我往往在私自奇怪,近代中国的文人,何以一般总享不到八十以上的高龄?而外国的文人,如英国的哈代、俄国的托尔斯泰、法国的弗朗斯等,享寿都是在八十岁以上,这或者是和社会对文人的待遇有关的吧?我想在这一次追悼许地山先生的大会当中,提出一个口号来,要求一般社会,对文人的待遇,应该提高一点。因为死后的千言万语,总不及生前的一杯咖啡乌来得实际。 末了,我想把我的一副挽联,抄在底下: 嗟月旦停评,伯牛有疾如斯,灵雨空山,君自涅槃登彼岸。 问人间何世,胡马窥江未去,明珠漏网,我为家国惜遗才。 原载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八日香港《星岛日报·星座》 志摩在回忆里 新诗传宇宙,竟尔乘风归去,同学同庚,老友如君先宿草。 华表托精灵,何当化鹤重来,一生一死,深闺有妇赋招魂。 这是我托杭州陈紫荷先生代作代写的一副挽志摩的挽联。陈先生当时问我和志摩的关系,我只说他是我自小的同学,又是同年,此外便是他这一回的很适合他身分的死。 做挽联我是不会做的,尤其是文言的对句。而陈先生也想了许多成句,如“高处不胜寒”,“犹是深闺梦里人”之类,但似乎都寻不出适当的上下对,所以只成了上举的一联。这挽联的好坏如何,我也不晓得,不过我觉得文句做得太好,对仗对得太工,是不大适合于哀挽的本意的。悲哀的最大表示,是自然的目瞪口呆,僵若木鸡的那一种样子,这我在小曼夫人当初次接到志摩的凶耗的时候曾经亲眼见到过。其次是抚棺的一哭,这我在万国殡仪馆中,当日来吊的许多志摩的亲友之间曾经看到过。至于哀挽诗词的工与不工,那却是次而又次的问题了;我不想说志摩是如何如何的伟大,我不想说他是如何如何的可爱,我也不想说我因他之死而感到怎么怎么的悲哀,我只想把在记忆里的志摩来重描一遍,因而再可以想见一次他那副凡见过他一面的人谁都不容易忘去的面貌与音容。 大约是在宣统二年(一九一○)的春季,我离开故乡的小市,去转入当时的杭府中学读书,——上一期似乎是在嘉兴府中读的,终因路远之故而转入了杭府——那时候府中的监督,记得是邵伯炯先生,寄宿舍是大方伯的图书馆对面。 当时的我,是初出茅庐的一个十四岁未满的乡下少年,突然间闯入了省府的中心,周围万事看起来都觉得新异怕人。所以在宿舍里,在课堂上,我只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同蜗牛似地蜷伏着,连头都不敢伸一伸出壳来。但是同我的这一种畏缩态度正相反的,在同一级同一宿舍里,却有两位奇人在跳跃活动。 一个是身体生得很小,而脸面却是很长,头也生得特别大的小孩子。我当时自己当然总也还是一个孩子,然而看见了他,心里却老是在想,“这顽皮小孩,样子真生得奇怪”,仿佛我自己已经是一个大孩似的。还有一个日夜和他在一块,最爱做种种淘气的把戏,为同学中间的爱戴集中点的,是一个身材长得相当的高大,面上也已经满示着成年的男子的表情,由我那时候的心里猜来,仿佛是年纪总该在三十岁以上的大人,——其实呢,他也不过和我们上下年纪而已。 他们俩,无论在课堂上或在宿舍里,总在交头接耳的密谈着,高笑着,跳来跳去,和这个那个闹闹,结果却终于会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件很轻快很可笑很奇特的事情来吸收大家的注意的。 而尤其使我惊异的,是那个头大尾巴小,戴着金边近视眼镜的顽皮小孩,平时那样的不用功,那样的爱看小说——他平时拿在手里的总是一卷有光纸上印着石印细字的小本子——而考起来或作起文来却总是分数得得最多的一个。 像这样的和他们同住了半年宿舍,除了有一次两次也上了他们一点小当之外,我和他们终究没有发生什么密切一点的关系;后来似乎我的宿舍也换了,除了在课堂上相聚在一块之外,见面的机会更加少了。年假之后第二年的春天,我不晓为了什么,突然离去了府中,改入了一个现在似乎也还没有关门的教会学校。从此之后,一别十余年,我和这两位奇人——一个小孩,一个大人——终于没有遇到的机会。虽则在异乡飘泊的途中,也时常想起当日的旧事,但是终因为周围环境的迁移激变,对这微风似的少年时候的回忆,也没有多大的留恋。 民国十三四年——应为一九二四、五年——之交,我混迹在北京的软红尘里;有一天风定日斜的午后,我忽而在石虎胡同的松坡图书馆里遇见了志摩。仔细一看,他的头,他的脸,还是同中学时候一样发育得分外的大,而那矮小的身材却不同了,非常之长大了,和他并立起来,简直要比我高一二寸的样子。 他的那种轻快磊落的态度,还是和孩时一样,不过因为历尽了欧美的游程之故,无形中已经锻炼成了一个长于社交的人了。笑起来的时候,可还是同十几年前的那个顽皮小孩一色无二。 从这年后,和他就时时往来,差不多每礼拜要见好几次面。他的善于座谈,敏于交际,长于吟诗的种种美德,自然而然地使他成了一个社交的中心。当时的文人学者,达官丽姝,以及中学时候的倒霉同学,不论长幼,不分贵贱,都在他的客座上可以看得到。不管你是如何心神不快的时候,只教经他用了他那种浊中带清的洪亮的声音,“喂,老×,今天怎么样?什么什么怎么样了?”的一问,你就自然会把一切的心事丢开,被他的那种快乐的光耀同化了过去。 正在这前后,和他一次谈起了中学时候的事情,他却突然的呆了一呆,张大了眼睛惊问我说: “老李你还记得起记不起?他是死了哩!” 这所谓老李者,就是我在头上写过的那位顽皮大人,和他一道进中学的他的表哥哥。 其后他又去欧洲,去印度,交游之广,从中国的社交中心扩大而成为国际的。于是美丽宏博的诗句和清新绝俗的散文,也一年年的积多了起来。一九二七年的革命之后,北京变了北平,当时的许多中间阶级者就四散成了秋后的落叶。有些飞上了天去,成了要人,再也没有见到的机会了;有些也竟安然地在牖下到了黄泉;更有些,不死不生,仍复在歧路上徘徊着,苦闷着,而终于寻不到出路。是在这一种状态之下,有一天在上海的街头,我又忽而遇见了志摩, “喂,这几年来你躲在什么地方?” 兜头的一喝,听起来仍旧是他那一种洪亮快活的声气。在路上略谈了片刻,一同到了他的寓里坐了一会,他就拉我一道到了大赉公司的轮船码头。因为午前他刚接到了无线电报,诗人太果尔回印度的船系定在午后五时左右靠岸,他是要上船去看看这老诗人的病状的。 当船还没有靠岸,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还不能够交谈的时候,他在码头上的寒风里立着——这时候似乎已经是秋季了——静静地呆呆地对我说: “诗人老去,又遭了新时代的摈斥,他老人家的悲哀,正是孔子的悲哀。” 因为太果尔这一回是新从美国日本去讲演回来,在日本在美国都受了一部分新人的排斥,所以心里是不十分快活的;并且又因年老之故,在路上更染了一场重病。志摩对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双眼呆看着远处,脸色变得青灰,声音也特别的低。我和志摩来往了这许多年,在他脸上看出悲哀的表情来的事情,这实在是最初也便是最后的一次。 从这一回之后,两人又同在北京的时候一样,时时来往了。可是一则因为我的疏懒无聊,二则因为他跑来跑去的教书忙,这一两年间,和他聚谈时候也并不多。今年的暑假后,他于去北平之先曾大宴了三日客。头一天喝酒的时候,我和董任坚先生都在那里。董先生也是当时杭府中学的旧同学之一,席间我们也曾谈到了当日的杭州。在他遇难之前,从北平飞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我也偶然的,真真是偶然的,闯到了他的寓里。 那一天晚上,因为有许多朋友会聚在那里的缘故,谈谈说说,竟说到了十二点过。临走的时候,还约好了第二天晚上的后会才兹分散。但第二天我没有去,于是就永久失去了见他的机会了,因为他的灵柩到上海的时候是已经殓好了来的。 文人之中,有两种人最可以羡慕。一种是像高尔基一样,活到了六七十岁,而能写许多有声有色的回忆文的老寿星,其他的一种是如叶赛宁一样的光芒还没有吐尽的天才夭折者。前者可以写许多文学史上所不载的文坛起伏的经历,他个人就是一部纵的文学史。后者则可以要求每个同时代的文人都写一篇吊他哀他或评他骂他的文字,而成一部横的放大的文苑传。 现在志摩是死了,但是他的诗文是不死的,他的音容状貌可也是不死的,除非要等到认识他的人老老少少一个个都死完的时候为止。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附记]上面的一篇回忆写完之后,我想想,想想,又在陈先生代做的挽联里加入了一点事实,缀成了下面的四十二字: 三卷新诗,廿年旧友,与君同是天涯,只为佳人难再得。 一声河满,九点齐烟,化鹤重归华表,应愁高处不胜寒。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九日 怀鲁迅 真是晴天的霹雳,在南台的宴会席上,忽而听到了鲁迅的死! 发出了几通电报,荟萃了一夜行李,第二天我就匆匆跳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 二十二日上午十时船靠了岸,到家洗一个澡,吞了两口饭,跑到胶州路万国殡仪馆去,遇见的只是真诚的脸,热烈的脸,悲愤的脸,和千千万万将要破裂似的青年男女的心肺与紧捏的拳头。 这不是寻常的丧葬,这也不是沉郁的悲哀,这正像是大地震要来,或黎时将到时充塞在天地之间的一瞬间的寂静。 生死,肉体,灵魂,眼泪,悲叹,这些问题与感觉,在此地似乎太渺小了,在鲁迅的死的彼岸,还照耀着一道更伟大,更猛烈的寂光。 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鲁迅的一死,使人们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鲁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 鲁迅的灵柩,在夜阴里被埋入浅土中去了;西天角却出现了一片微红的新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四日在上海 扬州旧梦寄语堂 语堂兄: 乱掷黄金买阿娇,穷来吴市再吹箫, 箫声远渡江淮去,吹到扬州廿四桥。 这是我在六七年前——记得是一九二八年的秋天,写那篇《感伤的行旅》时瞎唱出来的歪诗;那时候的计划,本想从上海出发,先在苏州下车,然后去无锡,游太湖,过常州,达镇江,渡瓜步,再上扬州去的。但一则因为苏州在戒严,再则因在太湖边上受了一点虚惊,故而中途变计,当离无锡的那一天晚上,就直到了扬州城里。旅途不带诗韵,所以这一首打油诗的韵脚,是姜白石的那一首“小红唱曲我吹箫”的老调,系凭着了车窗,看看斜阳衰草,残柳芦苇,哼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山歌。 我去扬州,这时候还是第一次;梦想着扬州的两字,在声调上,在历史的意义上,真是如何地艳丽,如何地够使人魂销而魄荡! 竹西歌吹,应是玉树后庭花的遗音;萤苑迷楼,当更是临春结绮等沉檀香阁的进一步的建筑。此外的锦帆十里,殿脚三千,后土祠琼花万朵,玉钩斜青冢双行,计算起来,扬州的古迹,名区,以及山水佳丽的地方,总要有三年零六个月才逛得遍。唐宋文人的倾倒于扬州,想来一定是有一种特别见解的;小杜的“青山隐隐水迢迢”,与“十年一觉扬州梦”,还不过是略带感伤的诗句而已,至如“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那简直是说扬州可以使你的国亡,可以使你的身死,而也决无后悔的样子了,这还了得! 在我梦想中的扬州,实在太有诗意,太富于六朝的金粉气了,所以那一次从无锡上车之后,就是到了我所最爱的北固山下,亦没有心思停留半刻,便匆匆的渡过了江去。 长江北岸,是有一条公共汽车路筑在那里的;一落渡船,就可以向北直驶,直达到扬州南门的福运门边。再过一条城河,便进扬州城了,就是一千四五百年以来,为我们历代的诗人骚客所赞叹不置的扬州城,也就是你家黛玉的爸爸,在此撇下了孤儿升天成佛去的扬州城! 但我在到扬州的一路上,所见的风景,都平坦萧杀,没有一点令人可以留恋的地方,因而想起了晁无咎的《赴广陵道中》的诗句: 醉卧符离太守亭,别都弦管记曾称, 淮山杨柳春千里,尚有多情忆小胜。(小胜,劝酒女鬟也。) 急鼓冬冬下泗州,却瞻金塔在中流, 帆开朝日初生处,船转春山欲尽头。 杨柳青青欲哺乌,一春风雨暗隋渠, 落帆未觉扬州远,已喜淮阴见白鱼。 才晓得他自安徽北部下泗州,经符离(现在的宿县)由水道而去的,所以得见到许多景致,至少至少,也可以看到两岸的垂杨和江中的浮屠鱼类。而我去的一路呢,却只见了些道路树的洋槐,和秋收已过的沙田万顷,别的风趣,简直没有。连绿杨城廓是扬州的本地风光,就是自隋朝以来的堤柳,也看见得很少。 到了福运门外,一见了那一座新修的城楼,以及写在那洋灰壁上的三个福运门的红字,更觉得兴趣索然了;在这一种城门之内的亭台园囿,或楚馆秦楼,哪里会有诗意呢? 进了城去,果然只见到了些狭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市廛,在一家新开的绿杨大旅社里住定之后,我的扬州好梦,已经醒了一半了。入睡之前,我原也去逛了一下街市,但是灯烛辉煌,歌喉宛转的太平景象,竟一点儿也没有。“扬州的好处,或者是在风景,明天去逛瘦西湖,平山堂,大约总特别的会使我满足,今天且好好儿的睡它一晚,先养养我的脚力罢!”这是我自己替自己解闷的想头,一半也是真心诚意,想驱逐驱逐宿娼的邪念的一道符咒。 第二天一早起来,先坐了黄包车出天宁门去游平山堂。天宁门外的天宁寺,天宁寺后的重宁寺,建筑的确伟大,庙貌也十分的壮丽;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寺里不见一个和尚,极好的黄松材料,都断的断,拆的拆了,像许久不经修理的样子。时间正是暮秋,那一天的天气又是阴天,我身到了这大伽蓝里,四面不见人影,仰头向御碑佛像以及屋顶一看,满身出了一身冷汗,毛发都倒竖起来了,这一种阴戚戚的冷气,叫我用什么文字来形容呢? 回想起二百年前,高宗南幸,自天宁门至蜀冈,七八里路,尽用白石铺成,上面雕栏曲槛,有一道像颐和园昆明湖上似的长廓甬道,直达至平山堂下,黄旗紫盖,翠辇金轮,妃嫔成队,侍从如云的盛况,和现在的这一条黄沙曲路,只见衰草牛羊的萧条野景来一比,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当然颓井废垣,也有一种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的美感,所以鲍明远会作出那篇《芜城赋》来;但我去的时候的扬州北郭,实在太荒凉了,荒凉得连感慨都教人抒发不出。 到了平山堂东面的功得山观音寺里,吃了一碗清茶,和寺僧谈起这些景象,才晓得这几年来,兵去则匪至,匪去则兵来,住的都是城外的寺院。寺的坍败,原是应该,和尚的逃散,也是不得已的。就是蜀冈的一带,三峰十余个名刹,现在有人住的,只剩了这一个观音寺了,连正中峰有平山堂在的法净寺里,此刻也没有了住持的人。 平山堂一带的建筑,点缀,园囿,都还留着有一个旧日的轮廓;像平远楼的三层高阁,依然还在,可是门窗却没有了;西园的池水以及第五泉的泉路,都还看得出来,但水却干涸了;从前的树木,花草,假山,叠石,并其他的精舍亭园,现在只剩了许多痕迹,有的简直连遗址都无寻处。 我在平山堂上,瞻仰了一番欧阳公的石刻像后,只能屁也不放一个,悄悄的又回到了城里。午后想坐船了,去逛的是瘦西湖小金山五亭桥的一角。 在这一角清淡的小天地里,我却看到了扬州的好处。因为地近城区,所以荒废也并不十分厉害;小金山这里的临水之处,并且还有一位军阀的别墅(徐园)建筑在那里,结构尚新,大约总还是近年来的新筑。从这一块地方,看向五亭桥法海塔去的一面风景,真是典丽裔皇,完全像北平中南海的气象。至于近旁的寺院之类,却又因为年久失修,谈不上了。 瘦西湖的好处,全在水树的交映,与游程的曲折;秋柳影下,有红蓼青蘋,散浮在水面,扁舟擦过,还听得见水草的鸣声,似在暗泣。而几个弯儿一绕,水面阔了,猛然间闯入眼来的,就是那一座有五个整齐金碧的亭子排立着的白石平桥,比金鳌玉蝀,虽则短些,可是东方建筑的古典趣味,却完全荟萃在这一座桥,这五个亭上。 还有船娘的姿势,也很优美;用以撑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劲一撑,竹竿一弯,同时身体靠上去着力,臀部腰部的曲线,和竹竿的线条,配合得异常匀称,异常复杂。若当暮雨潇潇的春日,雇一个容颜姣好的船娘,携酒与茶,来瘦西湖上回游半日,倒也是一种赏心的乐事。 船回到了天宁门外的码头,我对那位船娘,却也有点儿依依难舍的神情,所以就出了一个题目,要她在岸上再陪我一程。我问她:“这近边还有好玩的地方没有?”她说:“还有天宁寺、平山堂。”我说:“都已经去过了。”她说:“还有史公祠。”于是就由她带路,抄过了天宁门,向东的走到了梅花岭下。瓦屋数间,荒坟一座,有的人还说坟里面葬着的只是史阁部的衣冠,看也原没有什么好看;但是一部《廿四史》掉尾的这一位大忠臣的战绩,是读过明史的人,无不为之泪下的;况且经过《桃花扇》作者的一描,更觉得史公的忠肝义胆,活跃在纸上了;我在祠墓的中间立着想着;穿来穿去的走着;竟耽搁了那一位船娘不少的时间。本来是阴沉短促的晚秋天,到此竟垂垂欲暮了,更向东踏上了梅花岭的斜坡,我的唱山歌的老病又发作了,就顺口唱出了这么的二十八字: 三百年来土一丘,史公遗爱满扬州; 二分明月千行泪,并作梅花岭下秋。 写到这里,本来是可以搁笔了,以一首诗起,更以一首诗终,岂不很合鸳鸯蝴蝶的体裁么,但我还想加上一个总结,以醒醒你的骑鹤上扬州的迷梦。 总之,自大业初开邗沟入江渠以来,这扬州一郡,就成了中国南北交通的要道;自唐历宋,直到清朝,商业集中于北,冠盖也云屯在这里。既有了有产及有势的阶级,则依附这阶级而生存的奴隶阶级,自然也不得不产生。贫民的儿女,就被他们强迫作婢妾,于是乎就有了杜牧之的青楼薄幸之名,所谓“春风十里扬州路”者,盖指此。有了有钱的老爷,和美貌的名娼,则饮食起居(园亭),衣饰犬马,名歌艳曲,才士雅人(帮闲食客),自然不得不随之而俱兴,所以要腰缠十万贯,才能逛扬州者,以此。但是铁路开后,扬州就一落千丈,萧条到了极点。从前的运使、河督之类,现在也已经驻上了别处;殷实商户,巨富乡绅,自然也分迁到了上海或天津等洋大人的保护之区,故而目下的扬州只剩了一个历史上的剥制的虚壳,内容便什么也没有了。 扬州之美,美在各种的名字,如绿杨村,廿四桥,杏花村舍,邗上农桑,尺五楼,一粟庵等;可是你若辛辛苦苦,寻到了这些最风雅也没有的名称的地方,也许只有一条断石,或半间泥房,或者简直连一条断石,半间泥房都没有的。张陶庵有一册书,叫作《西湖梦寻》,是说往日的西湖如何可爱,现在却不对了,可是你若到扬州去寻梦,那恐怕要比现在的西湖还更不如。 你既不敢游杭,我劝你也不必游扬,还是在上海梦里想像想像欧阳公的平山堂,王阮亭的红桥,《桃花扇》里的史阁部,《红楼梦》里的林如海,以及盐商的别墅,乡宦的妖姬,倒来得好些。枕上的卢生,若长不醒,岂非快事。一遇现实,那里还有Dichtung呢! 一九三五年五月 语堂附记:吾脚腿甚坏,却时时想训练一下。虎丘之梦既破,扬州之梦未醒,故一年来即有约友同游扬州之想。日前约大杰、达夫同去,忽来此一长函,知是去不成了。不知是未凑足稿费,还是映霞不许。然我仍是要去,不管此去得何罪名,在我总是书上太常看见的地名,必想到一到。怎样是邗江,怎样是瓜州,怎样是廿四桥,怎样是五亭桥,以后读书时心中才有个大略山川形势。即使平山堂已是一楹一牖,也必见识见识。 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 今天的风沙实在太大了,中午吃饭之后,我因为还要去教书,所以没有许多工夫和你谈天。我坐在车上,一路的向北走去,沙石飞进了我的眼睛。一直到午后四点钟止,我的眼睛四周的红圈,还没有退尽。恐怕同学们见了要笑说我,所以于上课堂之先,我从高窗口在日光大风里把一双眼睛曝晒了许多时。我今天上你那公寓里来看了你那一副样子,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现在我想趁着这大家已经睡寂了的几点钟工夫,把我要说的话,写一点在纸上。 平素不认识的可怜的朋友,或是写信来,或是亲自上我这里来的,很多很多。我因为想报答两位也是我素不认识而对于我却有十二分的同情过的朋友的厚恩起见,总尽我的力量帮助他们。可是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怜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结果近来弄得我自家连一条棉裤也没有。这几天来天气变得很冷,我老想买一件外套,但终于没有买成。尤其是使我羞恼的,因为恰逢此刻,我和同学们所读的书里,正有一篇俄国郭哥儿著的嘲弄像我们一类人的小说《外套》。现在我的经济状态,比从前并没有什么宽裕,从数目上讲起来,反而比从前要少——因为现在我不能向家里去要钱化,每月的教书钱,额面上虽则有五十三加六十四合一百十七块,但实际上拿得到的只有三十三四块——而我的嗜好日深,每月光是烟酒的账,也要开销二十多块。我曾经立过几次对天的深誓,想把这一笔糜费戒省下来,但愈是没有钱的时候,愈想喝酒吸烟。向你讲这一番苦话,并不是因为怕你要问我借钱,先事预防,我不过欲以我的身体来做一个证据,证明目下的中国社会的不合理,以大学校毕业的资格来糊口的你那种见解的错误罢了。 引诱你到北京来的,是一个国立大学毕业的头衔;你告诉我说你的心里,总想在国立大学弄到毕业,毕业以后至少生计问题总可以解决。现在学校都已考完,你一个国立大学也进不去,接济你的资斧的人,又因他自家的地位摇动,无钱寄你,你去投奔你同县而且带有亲属的大慈善家H,H又不纳,穷极无路,只好写封信给一个和你素不相识而你也明明知道是和你一样穷的我,在这时候这样的状态之下,你还要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大学教育”,“念书”,我真佩服你的坚忍不拔的雄心。不过佩服虽可佩服,但是你的思想的简单愚直,也却是一样的可惊可异。现在你已经是变成了中性——半去势的文人了,有许多事情,譬如说高尚一点的,去当土匪,卑微一点的,去拉洋车等事情,你已经是干不了的了,难道你还嫌不足,还要想穿几年长袍,做几篇白话诗,短篇小说,达到你的全去势的目的么?大学毕业,大学毕业以后就可以有饭吃,你这一种定理,是那一本书上翻来的? 像你这样一个白脸长身,一无依靠的文学青年,即使将面包和泪吃,勤勤恳恳的在大学窗下住它五六年,难道你拿毕业文凭的那一天,天上就忽而会下起珍珠白米的雨来的么? 现在不要说中国全国,就是在北京的一区里头,你且去站在十字街头,看见穿长袍黑马褂或哔叽旧洋服的人,你且试对他们行一个礼,问他们一个人要一个名片来看看;我恐怕你不上大半,就可以积起一大堆的什么学士,什么博士来,你若再行一个礼,问一问他们的职业,我恐怕他们都要红红脸说:“兄弟是在这里找事情的。”他们是什么?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生吓。你能和他一样的有钱读书么?你能和他们一样的有钱买长袍黑马褂哔叽洋服么?即使你也和他们一样的有了读书买衣服的钱,你能保得住你毕业的时候,事情会来找你么? 大学毕业生坐汽车,吸大烟,一攫千金的人原是有的。然而他们都是为新上台的大老经手减价卖职的人,都是有大刀枪在后面援助的人,都是有几个什么长在他们父兄身上的人,再粗一点说,他们至少也都是爬乌龟钻狗洞的人,你要有他们那么的后援,或他们那么的乌龟本领,狗本领,那么你就是大学不毕业,何尝不可以吃饭? 我说了这半天,不过想把你的求学读书,大学毕业的迷梦打破而已。现在为你计,最上的上策,是去找一点事情干干。然而土匪你是当不了的,洋车你也拉不了的,报馆的校对,图书馆的拿书者,家庭教师,看护男,门房,旅馆火车菜馆的伙计,因为没有人可以介绍,你也是当不了的,——我当然是没有能力替你介绍,——所以最上的上策,于你是不成功的了。其次你就去革命去吧,去制造炸弹去吧!但是革命是不是同割枯草一样,用了你那裁纸的小刀,就可以革得成的呢?炸弹是不是可以用了你头发上的灰垢和半年不换的袜底里的腐泥来调和的呢?这些事情,你去问上帝去吧!我也不知道。 比较上可以做得到,并且也不失为中策的,我看还是弄几个旅费,回到湖南你的故土,去找出四五年你不曾见过的老母和你的小妹妹来,第一天相持对哭一天,第二天因为哭了伤心,可以在床上你的草窠里睡去一天;既可以休养,又可以省几粒米下来熬稀粥,第三天以后,你和你的母亲妹妹,若没有衣服穿,不妨三人紧紧的挤在一处,体热互助的结果,同冬天雪夜的群羊一样,倒可以使你的老母不至冻伤,若没有米吃,你在日中天暖一点的时候,不妨把年老的母亲交付给你妹妹的身体烘着,你自己可以上村前村后去掘一点草根树根来煮汤吃。草根树根里也有淀粉,我的祖母未死的时候,常把洪杨乱日,她老人家尝过的这滋味说给我听,我所以知道,现在我既没有余钱,可以赠你,就把这秘方相传,作个我们两位穷汉,在京华尘土里相遇的纪念吧!若说草根树根,也被你们的督军省长师长议员知事掘完,你无论走往何处再也找不出一块一截来的时候,那么你且咽着自家的口水,同唱戏似的把北京的豪富人家的蔬菜,有色有香的说给你的老母亲小妹妹听听,至少在未死前的一刻半刻钟中间,你们三个昏乱的脑子里,总可以大事铺张的享乐一回。 但是我听你说,你的故乡连年兵燹,房屋田产都已毁尽,老母弱妹,也不知是生是死,五年来音信不通;并且现在回湖南的火车不开,就是有路费也回去不得,何况没有路费呢? 上策不行,次之中策也不行,现在我为你实在是没有什么法子好想了。不得已我就把两个下策来对你讲吧! 第一,现在听说天桥又在招兵,并且听说取得极宽,上自五十岁的老人起,下至十六七岁的少年止,一律都收,你若应募之后,马上开赴前敌,打死在租界以外的中国地界,虽然不能说是为国效忠,也可以算得是为招你的那个同胞效了命,岂不是比饿死冻死在你那公寓的斗室里,好得多么?况且万一不开往前敌,或虽开往前敌而不打死的时候,只教你能保持你现在的这种纯洁的精神,只教你能有如现在想进大学读书一样的精神来宣传你的理想,难保你所属的一师一旅,不为你所感化。这是下策的第一个。 第二,这才是真正的下策了!你现在不是只愁没有地方住没有地方吃饭而又苦于没有勇气自杀么?你的没有能力做土匪,没有能力拉洋车,是我今天早晨在你公寓里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已经晓得。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想你还能胜任的,要干的时候一定是干得到的。这是什么事情呢?啊啊,我真不愿意说出来——我并不是怕人家对我提起诉讼,说我在嗾使你做贼,啊呀,不愿意说倒说出来了,做贼,做贼,不错,我所说的这件事情,就是叫你去偷窃呀! 无论什么人的无论什么东西,只教你偷得着,尽管偷吧!偷到了,不被发觉,那么就可以把这你偷自他,他抢自第三人的,在现在的社会里称为赃物,在将来进步了的社会里,当然是要分归你有的东西,拿到当铺——我虽然不能为你介绍职业,但是像这样的当铺,却可以为你介绍几家——里去换钱用。万一发觉了呢?也没有什么。第一你坐坐监牢,房钱总可以不付了。第二监狱里的饭,虽然没有今天中午我请你的那家馆子里的那么好,但是饭钱是可以不付的。第三或者什么什么司令,以军法从事,把你枭首示众的时候,那么你的无勇气的自杀,总算是他来代你执行了,也是你的一件快心的事情,因为这样的活在世上,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 我写到这里,觉得没有话再可以和你说了,最后我且来告诉你一种实习的方法吧! 你若要实行上举的第二下策,最好是从亲近的熟人方面做起。譬如你那位同乡的亲戚老H家里,你可以先去试一试看。因为他的那些堆积在那里的富财,不过是方法手段不同罢了,实际上也是和你一样的偷来抢来的。再若你慑于他的慈和的笑里的尖刀,不敢去向他先试,那么不妨上我这里来作个破题儿试试,我晚上卧房的门常是不关,进出很便。不过有一件缺点,就是我这里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但是我有几本旧书,却很可以卖几个钱。你若来时,最好是预先通知我一下,我好多服一剂催眠药,早些睡下,因为近来身体不好,晚上老要失眠,怕与你的行动不便;还有一句话——你若来时,心肠应该要练得硬一点,不要因为是我的书的原因,致使你没有偷成,就放声大哭起来——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午前二时 附录 郁达夫诗歌选编 咏史三首 楚虽三户竟亡秦,万世雄图一夕湮。 聚富咸阳终下策,八千子弟半清贫。 大度高皇自有真,入关妇女几曾亲。 虞歌声里天亡楚,毕竟倾城是美人。 马上琵琶出塞吟,和戎端的爱君深。 当年若赂毛延寿,哪得诗人说到今。 读《宋史》 贫贱论交古不多,弟兄同室尚操戈。 来生缘分如能结,烛影刀声又若何。 满江红 神州于山戚武毅公祠新修落成,于社同人 广征纪念文字,为填一阕,用岳武穆公原韵 三百年来,我华夏威风久歇。有几个,如公成就,丰功伟烈。拔剑光寒倭寇胆,拨云手指天心月。到于今,遗饼纪征东,民怀切。 会稽耻,终须雪。楚三户,教秦灭。愿英灵,永保金瓯无缺。台畔班师酣醉石,亭边思子悲啼血。向长空,洒泪酹千杯,蓬莱阙。 谒岳坟 拂柳穿堤到岳坟,坟前犹绕阵头云。 半庭人静莺初懒,一雨阴成草正薰。 我亦违时成逐客,今来下马拜将军。 与君此恨俱千古,拟赋长沙吊屈文。 盛夏闲居,读唐宋以来各家诗,仿渔洋例成诗八首录七 李义山 义山诗句最风流,五十华年锦瑟愁。 解识汉家天子意,六军驻马笑牵牛。 温飞卿 词人自古苦销沉,中晚唯君近正音。 今日爱才非昔日,独挥清泪吊陈琳。 杜樊川 惨绿啼红忆六朝,韩文杜句想风标。 销魂一卷樊川集,明月扬州廿四桥。 陆剑南 慷慨淋漓老学庵,请缨无路只清谈。 石帆村里春秋祭,忍说厓山浪满潭。 元遗山 遗老功名剩稗官,河东史笔未摧残。 伤心怕读中州集,野史亭西夕照寒。 吴梅村 斑管题诗泪带痕,阿蒙吴下数梅村。 冬郎忍创香奁格,红粉青衫总断魂。 钱牧斋 虞山才力轶前贤,可惜风流品未全。 行太卑微诗太俊,狱中清句动人怜。 除夜奉怀 又是一年将尽夜,不知青鬓几痕丝。 人来海外名方贱,梦返江南岁已迟。 多病所须唯药物,此生难了是相思。 明朝欲向空山遁,为恐东皇笑我痴。 元日感赋 逆旅逢新岁,飘蓬笑故吾。 百年原是客,半世悔为儒。 细雨家山隐,长天雁影孤。 乡思无着处,一雁下南湖。 正月六日作 回首家山路八千,烽烟横海浪连天。 草堂明日是人日,客况今年逊去年。 泗上文章初识命,淮阴风骨亦求怜。 飘零湖海元龙老,只合青门学种田。 春夜初雨 小楼今夜应无睡,二月江南遍杏花。 笑我浮生真若梦,年年春到苦思家。 山村首夏 四山涨翠昼初长,五月田家麦饭香。 一事诗人描不得,绿蓑烟雨摘新秧。 初秋杂感两首 梧桐一叶海天秋,戎马江关客自愁。 五载干戈初定局,几人旗鼓又争侯。 须知国破家无寄,岂有舟沉橹独浮。 旧事厓山殷鉴在,诸公何计救神州。 介推辞禄人争说,韩信称王事岂真。 何必珊瑚夸斗富,本来贤圣不言贫。 关东羯鼓军旗振,塞上秋风野哭新。 为语将军休逸乐,龙堆千里尚胡尘。 村 居 残秋天气最凄清,缓步池塘夕照明。 看到白云归岫后,衡阳过雁两三声。 夜泊西兴 罗刹江边水拍天,山阴道上树含烟。 西兴两岸沙如雪,明月依依夜泊船。 雪 独钓渔人冷不知,终南阴岭露奇姿。 朔风有意荣枯草,柳絮无心落凤池。 党氏帐中仍寂寞,文君炉下可相思? 痴儿莫向街头舞,镜里昙花只几时! 偶 感 风急星繁夜,离愁比梦强。 昨宵逢汝别,竟夕觉秋凉。 岂是音书懒,都缘客思长。 纵裁千尺素,难尽九回肠。 小草根先折,大鹏翼未张。 谢娘偏有意,怜及白衣郎。 寄曼陀长兄 悔将词赋学陈琳,销尽中原万里心。 书剑飘零伤白也,英雄潦倒感黄金。 三年铅椠貂裘敝,一服参苓痼疾深。 闻说求田君意定,富春江上欲相寻。 偶 成 不羡神仙况一官,觚棱那复梦长安。 脱樊野鹤冲天易,铩羽山鸡对镜难。 黄叶欲凋闻敕勒,苍生回顾足悲酸。 秋来百事仍依旧,只觉罗衫日渐单。 《金丝雀》诗 五首 盈盈一水阻离居,岂不怀归畏简书。 能向阿香通刺否?风云千里转雷车。 白日相思觉梦长,梦中情事太荒唐。 早知骨里藏红豆,悔驾天风出帝乡。 客馆萧条兴正孤,八行书抵万明珠。 知君昨夜应逢梦,问我前宵入梦无。 浮槎客路三千远,回首家山一发青。 犹忆前年寒食夜,与君联步上西泠。 河桥灯火夜将阑,知汝深闺梦已残。 心事莫从明月寄,中天恐被万人看。 无题三首 草堂春梦绝孤凄,悔放游槎到海西。 正是牵衣伤去国,疏帘风过午鸡啼。 绿波容与漾双鸥,触我离怀万里愁。 春水长天回首望,白云堆满海西头。 书生风骨太寒酸,只称渔樵不称官。 我欲乘风归去也,严滩重理钓鱼竿。 相思树 三首 其一 吐雾含烟作意娇,好将疏影拂春潮。 为谁栽此相思树,远似愁眉近似腰。 其二 江水悠悠日夜流,江干明月照人愁。 临行栽取三株树,春色明年绿上楼。 其三 我去蓬莱觅枣瓜,君留古渡散天花。 他年倘向瑶池见,记取杨枝舞影斜。 日本谣 十二首并序 灯影星光绿上楼,如龙车马狭斜游。 两行红烛参差过,哄得珠帘尽上钩。 百首清词句欲仙,小仓妙选世争传。 怜他如玉麻姑爪,才罢调筝更数钱。 纨扇轻摇困倚床,歪鬟新兴赵家妆。 红绡汗透香微腻,试罢菖蒲辟疫汤。 碧玉华年足怨思,珠喉解唱净琉璃。 瓣香我为临川爇,掩面倾听幼妇词。 名隶昭阳供奉班,宫词巧制念家山。 怪来源氏人争说,曾使君王一破颜。 蜃楼缥缈假疑真,四壁铜屏镜里春。 为语汉王休怅望,碧纱笼得李夫人。 纨扇秋来惹恨多,薰笼斜倚奈愁何。 商音谱出西方曲,肠断新翻复活歌。 扫眉才子众三千,万里桥边起讲筵。 羡煞传经诸伏女,一时分得水衡钱。 杏红衫子白罗巾,高髻长眉解笑颦。 公子缠头随手掷,买花原为卖花人。 闻说仙槎徼外回,十煇妙占出新裁。 秦宫照胆悬灵镜,此后难歌赤凤来。 黄昏好放看花船,樱满长堤月满川。 远岸微风歌宛转,谁家篷底弄三弦。 眉藏愁意额涂黄,广袖纤腰燕尾妆。 十五云英初见世,犹羞向客唤檀郎。 客感寄某 两首 其一 五月梅黄雨不晴,江南词赋老兰成。 陶潜痛哭谈燕侠,庄舄哀歌激楚声。 半席而今无我分,百年何日果河清。 问他击鼓鸣钟者,可有丹心翼太平? 其二 一夜秋风兰蕙折,残星孤馆梦无成。 敢随杜甫憎时命,欲向田横放厥声。 亦有宏才难致用,可怜浊水不曾清。 明朝倘赴江头死,此意烦君告屈平。 游莫干山口占 田庄来作客,本意为逃名。 山静溪声急,风斜鸟步轻。 路从岩背转,人在树梢行。 坐卧幽篁里,恬然动远情。 晨发名古屋 两首 其一 茅店荒鸡野寺钟,朔风严冷逼穷冬。 骑驴独上长街去,踏破晨霜一寸浓。 其二 朔风吹雁雪初晴,又向江湖浪里行。 一曲阳关人隔世,衔杯无语看山明。 游愚园 黄茅亭子小楼台,料理溪山煞费才。 一种风怀忘不得,夕阳帘幕海棠开。 乘车赴东京过天龙川桥 一种秋容不可描,夕阳江岸草萧萧。 十年湖海题诗客,依旧青衫过此桥。 晓发东京 茅店鸡声梦不安,轻车又犯晓风寒。 一肩行李尘中老,半世琵琶马上弹。 白雪几能惊俗耳,青衫自古累儒冠! 升沉莫问君平卜,襟上浪浪泪未干。 八月初三夜发东京,车窗口占别张、杨二子 蛾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别故居。 四壁旗亭争赌酒,六街灯火远随车。 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 夜夜芦根秋水长,凭君南浦觅双鱼。 郁达夫年表 1896年 12月7日,夏历十一月初三日,出生于浙江省富阳县城,一个破落的书香之家。取名文,幼名荫生,表字达夫。 1898年 父郁企曾因病去世。全家生活靠六亩祖传薄田的收入和母亲陆氏摆炒货摊维持。 1902年 春,入亲友罗氏私塾启蒙。 1904年 春,进入公立书塾“春江书院”。开始接触古典文学,并学习写诗。 1907年 春,转入富阳县立高等小学堂。 1911年 1月,高小毕业,入中学。 9月,转入杭州府中就读,与徐志摩同班。 1913年 春,转入美国浸礼会在杭州办的蕙兰中学就读。 9月下旬,随被派赴日本考察司法的长兄郁曼陀动身赴日本留学。 1915年 6月,开始在上海《神州日报》上发表旧体诗作,署名郁达夫。 7月,在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毕业。 1917年 6月下旬,离开名古屋回国探望病中的祖母。 8月初,回到富阳,与孙荃订婚。9月初,返回日本。 1918年 5月,中国留日学生为反对“中日军协约”掀起罢课学潮,郁达夫积极参加。 1919年 7月,在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毕业。 11月中旬,进入东京帝国大学(现在东京大学前身)经济学部。 1920年 7月,回国与孙荃结婚。后生女洁民、正民,子天民,另有一子龙儿夭折。 1921年 6月,与郭沫若、成仿吾、张资平等人在东京第二改盛馆郁达夫寓所成立创造社,并决定出版《创造季刊》。 10月,第一本小说集《沉沦》由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 1922年 3月,主编的《创造季刊》创刊号付印,5月起由泰东图书局正式发行。在该刊上发表小说《茫茫夜》和论文《艺文私见》。 3月底,在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经济学科毕业,获经济学士学位。 1923年 2月,与鲁迅结识。 5月作《文学上的阶级斗争》,首次在中国文艺界提倡文学应该为阶级斗争服务。 10月初,小说、散文集《鸢萝集》由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 12月,《现代评论》在北京创刊,开始为它撰稿。 1925年 10月,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七期发表《咒甲寅十四号的评新文学运动》,配合鲁迅批判章士钊的斗争。 1926年 3月,与郭沫若、王独清同赴广州中山大学任文科教授。 6月初,因子龙儿在京病重,离广州去北京,19日,抵京。龙儿已于14日死去,悲痛不已。 1927年 1月,与王映霞相识,并开始追求她。6月5日,与王映霞订婚。 8月,在上海《申报》和《民国日报》刊登启事,声明退出创造社。同时,文艺论著《文学概说》由上海商务印务馆出版。 10月,设宴欢迎鲁迅。从此,进一步与鲁迅成为至交和战友。 1928年 1月,在《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六号上发表《卢骚传》,配合鲁迅与梁实秋的论战。 同年,与王映霞结婚。 1929年 10月,安徽省教育厅长程天放攻击郁达夫为“堕落文人”,把他列入“赤化分子”名单中,准备加以迫害。郁达夫闻讯后立即乘船回沪。 1930年 2月,离沪去杭州、富阳小住;后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在上海成立,为发起人。 3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成立,由鲁迅提名为发起人之一。 1931年 1月,李初梨在上海东方旅社参加党的会议时被捕,郁达夫积极奔走营救。 12月,参加周建人、胡愈之等集议组织的上海文化界反帝抗日大联盟成立大会。 1932年 1月,在《新月》第四卷第一期上发表悼念徐志摩的文章《志摩在回忆里》。 2月,与鲁迅、茅盾等联合发表《上海文化界告世界书》,谴责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一二八战争”。 4月,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由上海湖风书局出版。 7月,发起文化界人士集会,与柳亚子、茅盾等32人联名致电南京国民党当局,要求释放泛太平洋产业同盟秘书牛兰夫妇。 9月,林语堂执编的《论语》创刊,被聘为特约撰稿人。在创刊号上发表散文《钓台的春昼》。 1933年 1月,加入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作《为小林的被害檄日本警视厅》,抗议日本法西斯当局杀害日本无产阶级作家小林多喜二的野蛮行径。 4月3日,出席民权保障同盟全国执行委员会和上海分会的联席会议,讨论营救中共党员廖承志、罗登贤等人。 5月,领衔发表《为横死之小林遗族募捐启》。 1934年 12月,开始在《人间世》陆续发表自传(一)至(八)。 1935年 7月,在杭州官场弄般若堂边购地,开始兴建“风雨茅庐”。 10月,《达夫短篇小说集》(上、下册)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1936年 2月,应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的邀请赴闽。 10月19日,鲁迅先生逝世。连夜致电许广平。 10月20日,在赴沪轮船上作《对于鲁迅死的感想》:“鲁迅虽死,精神当与中华民族永在。” 10月22日,瞻仰鲁迅先生遗容和参加鲁迅先生的葬礼。 10月24日,作散文《怀鲁迅》。 1938年 1月初,得悉老母陆氏于去年12月31日饿死故里,悲痛至极。 12月,偕王映霞和长子郁飞离开福州赴新加坡。 1939年 1月,应邀前往马来亚槟榔屿参加《星槟日报》创办典礼,并开始主编《星洲日报》早版的《晨星》副刊和晚版的《繁星》副刊。 11月,长兄郁曼陀遭到日伪特务暗杀。次年3月24日上海律师公会举行盛大追悼会,郁达夫遥寄挽联。 1940年 2月,与王映霞协议离婚。 4月,在《星洲日报·晨星》上发表致林语堂的信《嘉陵江上传书》。 7月上旬,《星洲日报》主笔关楚璞辞职回国,郁达夫代主笔三个多月,承担撰写社论之责。 1941年 3月,领衔发表《星华文艺工作者致侨胞书》,抗议国民党当局发动皖南事变,要求团结抗日。 5月,在《星洲日报·晨星》上撰文介绍青年作者温梓川的短篇小说集《美丽的谎》。 8月,翻译林语堂的《瞬息京华》,开始在《华侨周报》连载,三四个月后中止。 1942年 5月底,在巴爷公务侨长处,被日本宪兵发现精通日语。 6月初,被迫去武吉丁宜日本宪兵分队任通译。 1943年 2月,假装肺病辞去宪兵分队通译职务,回到巴爷公务主持酒厂,不久又集资开办造纸厂和小型肥皂厂。 9月,与华侨姑娘何丽有结婚,后生子大雅,女美兰。 1944年 2月,因汉奸洪根培等告密,真实身份被日本宪兵发现。要胡愈之、沈兹九和张楚琨等立即转移。 1945年 2月,作遗嘱。 8月16日,从收音机中听到日本无条件投降后,万分高兴,立即写信通知棉兰的胡愈之等准备迎接胜利的到来。 8月29日晚,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于荒野中,或在隧道中推下后面的万丈悬崖而亡。年仅50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